10.高贵

人在归途。

陆海洋醒来,一睁开眼,便是满目明亮光线,他用手遮了,熟睡后的声音有些沙哑:“到哪了?”

李轻舟单手把方向盘,取墨镜给他:“快下高速了。”

春运忙,李轻舟怕堵车,早上六点就从家里出发,到现在也才七点半。

天气不错,冬日太阳早早升起,在高速上撒下温暖而明亮的光束——就在刚才,差点刺瞎了陆海洋的双眼。

对于回家过年一事,李轻舟的热情显然在陆海洋之上,昨天还软磨硬泡拖着陆导去商圈采购了礼品,今天早上更是打了鸡血一样,大冬天的五点起床,简直不是人干事,陆海洋被拖上车就睡死了,李轻舟却还能精神奕奕开车。

有点无聊,陆海洋打个哈欠,开了车载音响,问:“你就这么高兴?”

“嗯?”

“跟我回家。”

“高兴啊。”李轻舟开车挺专注的,认真看路况,都没分出一个眼神给陆海洋,“我家只有我一个人,不跟着你,我就要一个人跨年,多惨。”

“你还喜欢热闹?”

“我喜欢跟你在一起。”

陆海洋自认是个十分无趣的人,第一次碰到喜欢跟他在一起的,无言以对,半晌后只能说:“好吧。”

下了高速,陆海洋给李轻舟指路,结果指错了两次方向,两人绕了半小时路,最后还是李轻舟自己靠导航找到了地方。

陆海洋家在的小区建了二十年了,当年定位就是中高档小区,走欧式风,时间久了,显得很雅致。小区内绿化保持得很好。两人下车,空中送来淡淡的玉兰花香。

陆海洋两手空空走在前面爬楼梯,李轻舟拎着礼品跟着后面。昨天晚上逛了足足一小时,刷新了陆海洋逛商圈的个人记录,陆海洋跟家里报备了带朋友回家,李轻舟自然也要做好准备,为陆父挑了一套狼毫笔,又选了条巴宝莉的围巾打算送陆母。

门铃响,没几秒,陆爸就出来开门,面容和善,“这么早回来啦?你妈妈还在睡觉呢。”看见了陆海洋身后的李轻舟,也是笑眯眯的,“这是小李吧,楼上睡觉的阿姨可喜欢你啦,快进来。”

李轻舟这么多年就没被叫过小李,这时微笑着应了,特别老实乖巧地叫人:“陆叔叔好,新年快乐。”

“新年快乐!哟,还带东西呢,这是做什么,一起过年就是一家人了。”

李轻舟有些受宠若惊,居然露出略显腼腆的微笑:“初次见面,应该的。”

陆爸是书法家,早起练字已经坚持了三十年,练字的书桌就搁在落地窗旁边,宣纸平铺,练小楷,毛笔搁在笔架上,显然正写到一半。

陆海洋走过去看了看,没看懂写的是什么,大摇其头,“我上去喊我妈起床。”

陆家的装修设计很简约,两层复式,加起来总共有一百八十多个平方,很大,却也不显得空旷,让人觉得很舒服。

李轻舟把礼品放到茶几上,陆爸走过来,递过一杯红茶,笑说:“这套笔可不便宜,小李也懂些书法?”

李轻舟说:“小时候中文不好,就学过一点。”

陆爸也是自谦惯了的,知道初次见面,说是说学过一点,多半有两把刷子。当即兴致上来,哈哈一笑,指了指书桌:“试试?”

“那得献丑。”李轻舟笑了笑,“写的不好,伯父可别怪我。”

“怎么会?随便写。”

陆爸说着,要为李轻舟换一张宣纸,没想到李轻舟摇摇头:“您不介意的话,这个就可以了。”

宣纸上写了一半的是《金刚经》,别说陆海洋不懂,就算是陆爸,这些年抄写了不少佛经,也没领会到多少佛教的奥义。

抄经,懂不懂不重要,只图个心宁神静。

李轻舟端坐桌前,甫一提笔,便是个书生意气,潇洒挥斥方遒的架子。

狼毫小楷沾了墨汁,李轻舟不假思索,接着陆爸之前抄写的内容就续了下去,看都没看一旁摆着的经书原文。

陆爸愣了,凝神细看李轻舟的字,更是心中暗暗称奇。

这边陆海洋上去叫母上大人起床,原本没指望真能叫人起来,万万没想到陆妈妈一听李轻舟来了,觉也不睡了,床也不赖了,还抱怨陆海洋怎么来得这么早,就像个小粉丝一样去洗漱见准备见偶像。

楼梯垫了软毯,收了足音。

李轻舟坐在落地窗前写字,笔挺端正。冬日阳光温柔覆在他身上,原本就白皙的肤色这下更是打了柔和效果。

陆海洋这视角看去,恰好得见李轻舟的侧脸,这人在娱乐圈里也是最出挑的一位,从鼻梁到下颔挑不出一点瑕疵,眉目清朗如画。他今天穿一件黑色呢大衣,内搭宝蓝色线条的毛衣,又为他显出了一点恰好的青年朝气。

见李轻舟笔走龙蛇,陆海洋心想,好了,一个不留神,大势已去。

果然,李轻舟提笔收尾,陆爸感叹出声:“这手字,没有十年功力,怎么写得出来?”

李轻舟只说:“字总是要写的。”

他的字偏向瘦金体,俊朗挺拔,却又没有那么刻意为之;笔画到位,劲瘦有力,却又不显得锋芒毕露;总的来说,舒朗有致,颇有大家之风。

当然,最令陆爸惊讶的,还是李轻舟默写《金刚经》的强大,现在年轻人大多浮躁,看过经书的已是少数,有几个能不假思索随便找一段就接着默下去?

“写字的多,会佛经的少,小李的底蕴确实难得。”陆爸说。

李轻舟站起来,看了看陆海洋,笑着解释一句:“从前心气浮躁,脑子里爱胡思乱想,就多抄了一些。”直到心理医生宣布了佛经的失败。

“叫什么小李,人可是影帝,真人比电影里还帅!”陆妈终于忍不住出声了,看李轻舟的眼里满是欢喜,这么好的人,怎么就被她那死鱼眼儿子带回家了,“字写得也好,比海洋他爸爸都好!”

李轻舟又卖乖:“阿姨,我的字不能跟叔叔比呀。”

“别给他留面子啦!”陆妈妈亲亲热热,好像李轻舟才是她亲儿子,“阿姨等会儿出去买菜,大过年的,给你做好吃的。看你现在瘦的,下巴都尖了,拍新戏累吧?”

“不累。”李轻舟说,“陆导挺照顾我的。”

压力转到了陆海洋身上,陆海洋心里呵呵了两声,嘴上说:“对啊,有我罩着,您瞎操什么粉丝心。”

李轻舟抿唇微笑,乖得不行。

陆家父母自从接到陆海洋带人回家的消息后,心想这次十有八九是要定下对象了。

娱乐圈水深,乱得很,做长辈的早就提防着陆海洋带个明星回来,想着是男是女不要紧,清清白白就好。知道是李轻舟,当下就放心了,影帝虽然是明星,但活动仅限于电影,身上就没沾过半点绯闻丑闻,放娱乐圈,妥妥一朵出淤泥而不染的白莲花。

现在又看李轻舟乖巧有礼,长得帅,还能写手好字,做家长的自然是满意得不行。

陆妈妈在李轻舟和陆海洋之间来回看了看,确信自己看出了两人间稳定的感情,简直满满都是爱,心花徐放,又和陆爸交换了一个眼神:陆海洋终身大事啊,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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塞纳河将巴黎一分为二,右岸理智,左岸浪漫。

陈思昂站在塞纳河上,俯瞰工业革命后,依旧优雅的艺术之都。不远处,是矗立在塞纳河左岸的巴黎国立美术学院,有几个学生正在进行早晨的写生练习。

那是世界顶级的美术学校,有个女孩已经在里面读了三年,于日复一日的绘画中,耐心等待着陈思昂的到来。

她很清楚,这里是法国,是世界油画的中心,更是最蜚声欧洲的艺术学校。她坚信,总有一天,她会在这片异国土地上与陈思昂重逢。

然而现在,陈思昂只是向那殿堂级的艺术学院投去遥遥一眼,走向了布满证券与银行的右岸。

不管是巴黎的左岸还是右岸,如世界上任何一个城市,都有着贫民区的分布——那是金融世界内的排污管,肮脏到接近龌龊,还有着最廉价的红灯区。

凯拉对陈思昂说:“你不适合出现在这里。”

陈思昂在凯拉的隔壁租了房子,大腹便便的房东看他的眼神像看个怪物。

凯拉是个妓/女,她既没有漂亮的脸蛋,也没有姣好的身材,然而在这里,凯拉仍算得上是一个不错的女人。

陈思昂说:“我需要一个模特。”

法郎在一战过后已经不太值钱了,至少比起英镑是的,陈思昂说话的时候,两指间夹着一张五十法郎的纸币。

而五十法郎几乎可以让红灯区的所有女人脱下衣服。凯拉的眼睛亮了,视线离不开纸币,她的声音也不好听,颤抖着:“画家,你认真?”她说,“我从来不知道女人的身体还可以这样挣钱。”

陈思昂淡淡说:“人总是高贵的。”

他说:“你比你想象中要高贵得多,我希望你知道这一点,哪怕你仅仅把这当做是挣钱,我也希望你知道。”

他递过那张纸币。

对面的凯拉却别过脸去,倏然泪流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