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天德向左冷禅龇牙一笑,却不立时揭出那人谜底,继续说道:“因这奸人之计,五岳剑派和日月神教杀伐不断,绵延百年,远的不提,在下听说泰山纪前辈就被日月教徒斩去一条右臂,他一身绝妙剑术尽在手上,从此却再使不得剑了。”
其实江西余老拳师等人被魔教满门抄斩之事尤烈于此,不过余老拳师不是五岳剑派中人,这话说出来不利于吴天德的目的,吴天德自然避而不谈。
任盈盈听了反驳道:“本教丘长老往昆仑总坛祭拜圣火,在甘肃受嵩山、华山两派围攻,一门老少尽被杀死,本派弟子闻讯赶去时,已尸横遍野,丘长老十岁的孙儿尸身也被狼群扯散,惨不堪言!”
吴天德心道:“臭丫头,我说这些只是要激起众人愤怒,转而直指嵩山派这个祸首,你掺和个什么劲儿?比谁惨吗?”
吴天德又道:“我听恒山莫大先生说过,五岳剑派中孙师兄因为一言不合,在郑州城外被日月教徒围袭,双手双足齐被截断,两眼也给挖出,虽未取他性命,却是生不如死,其状甚惨!”
任盈盈立即接口道:“本教文长老年逾八旬,当时又已退出本教,却受嵩山、泰山、衡山三派高手围攻,八旬老人身中四十七剑,腹破肠穿而死,难道不惨?”
吴天德走得近些,微微转身向她一瞪眼,低斥道:“吵吵吵,屁股痒了是不是?”
任盈盈见他指责魔教狠毒,也隐隐猜出他是先燃烈火,再火烧嵩山,但是听他说得日月神教全无人性,还是忍不住将本教中人所受遭遇也说了出来。
她正说得带劲儿,被吴天德低声一喝,不由一呆:“屁股痒了?”转念想起那日在开封城外被裹在鱼网里时,就因和他斗嘴被他在臀上重重掴了一掌。想到这里,任盈盈脸上一红,嗔怪地白了他一眼。
任大小姐从未被人训斥过,这时听吴天德低声斥训,感觉已然有异,听他语气亲昵,心中更是一种说不出的滋味,芳心可可,好像不怒反喜,小嘴虽闭上不言,却对自己的古怪心情有些惶惑。
吴天德又转首扬声道:“其实这场祸端,尽因这一奸计而起。其实事皆在人,正派中固有好人,何尝没有卑鄙奸恶之徒?那大奸人难道不是阴险恶人?
日月神教中坏人确是不少,但大家想必也知道任大小姐将继任日月教主。任大小姐深感两大派间意气之争,仇恨永无止歇,实为不智,已决心掌管教务后好好整顿一番,将那些作恶多端的败类给清除了。
诸位,日月神教势力庞大,我们纵然再争斗数百年,死上无数英雄豪杰,恐怕仍是对峙局面。若是能让日月神教弃恶向善,岂不更是功德无量?岂不更是行侠仗义?岂不教江湖上豪杰之士扬眉吐气?”
吴天德声音朗朗地道:“这些年来,两派因为中了这奸计,彼此仇杀斗殴,不知有多少武林同道死于非命,若能将邪恶的魔教铲除,再还一个正派的‘明教’,那么种种流血惨剧,十成中至少可以减去九成。英雄豪杰不致盛年丧命,世上也少了许许多多无依无靠的孤儿寡妇。”
他这番话有人已暗暗点头。方证大师双手合十道:“善哉,善哉!吴掌门这番言语,宅心仁善。若真能如此,天下的腥风血雨,刀兵纷争,便都泯于无形了。”
不过五岳剑派中人,虽然早些年的仇恨已年代久远,又知道当年是受了别人奸计,或可放在一边。但是这其中有人父兄就死在日月神教手中,有的师长受戕,这种仇恨又岂能说消便消?
吴天德细看众人脸色,又道:“虽然在场有些师兄师弟们父执辈就死在日月教之手,可是日月教何尝不是有许多人死在我五岳剑派手中?我们既以侠义自许,又明知事出有因,双方都是受害之人,还要无止境地打下去么?
日月教固然灭不了我五岳剑派,试问在座谁有把握便将日月教灭了?若有这样的大英雄、大豪杰,便请他站出来,先将任大小姐杀了,然后与日月教继续打下去。这一辈分不出个上下,就让我们的弟子、儿子、孙子,让后代子孙们辈辈地仇杀下去好啦!”
他说着手往任盈盈一指,众人的目光都瞧在任大小姐脸上,此时日已西斜,天边残阳如血,落日余晖照在她俏美的脸上,显得异常动人。
任盈盈微微睇视吴天德,心想:“你这一招也太险了吧?若是真有人上来杀我,你救是不救?”
台下群雄眼见这样一个美丽少女,端艳无方,气质圣洁,若是她是个邪魔歪道,就此冲上台去把这样一个美丽少女杀了,如何下得了手?何况她现在可是魔教教主啊,听说年底便要继位,杀了她,前人的仇是报了,可是本派也亡定了,一时之间台上台下鸦雀无声。
吴天德看到任盈盈瞧他,心中暗笑不已。这台下要说有仇,自然是五岳剑派与魔教之仇最大,可是这些人中就算有人不忿,作为各派掌门自恃身份,同时为了本门存亡考虑,也决不会这么堂而皇之的冲上台来杀人。至于那些门人弟子,五岳剑派最重规矩,掌门人不动,又有哪位的门人敢自作主张?
吴天德眼角一直注意着左冷禅,见他身形动了一动,似有话要说,连忙向任盈盈暗暗示意,任盈盈微微皱了皱眉,暗想:“你对我说过,这教主是东方不败移花接木计划的一环,岂会真的传位于我,要我出来表示,解得一时之围,将来该什么办?”
她心中想着,还是跃身而出,向台下团团一揖,拱手道:“各位英雄,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小女子有心与各派交好,纵然不能重修旧好,也希望能抛却往日恩怨,彼此和平相处。日月神教其实大多从事的也都是正当行业,靠劫掠偷盗如何养活百万教众?如果小女子能秉持教务,自然会清除教中害群之马,诸位要除的魔,便也是本教要除的魔了!”
台下五岳剑派中人面面相觑,兹体事大,五派未经讨论,谁也不敢擅自做主答允。可是现在就上台将她杀了,与日月神教全面开战的想法,就连自视甚高的左冷禅,在没有实现五岳并派、再兼并其他各大派的计划前,也不敢有此妄念。
吴天德也知道要大家经过自己一番话,立时便大彻大悟,放弃仇怨,那些亲人身受其害的人,是决不会那么容易就放下心结的,不过只要能让大多数人暂时放下这段仇怨,那么自己便有机可乘。要他们暂时放下仇怨,最好的办法就是……再挑起另一段仇怨。
吴天德喋喋不休、偏偏不说那大奸人是谁,就是要勾起大家的迫切心情,逼得他们暂时放下此事,转而追究是谁布局陷害本派。
果然,不止五岳剑派中人,便是台下不相干的门派也大叫大嚷起来:“吴掌门,这事儿可以暂且不谈,但那挑起五派和魔……和日月神教相互残杀的大奸人到底是谁?”
泰山玉馨子也忍耐不住,大声道:“吴掌门,你就别卖关子啦,华山正邪大火并,本派伤亡最重,泰山十神剑全军覆没啊,你快说,那陷害本派的大恶人到底是谁?”
吴天德立即接口道:“百年前投书日月神教,陷害五岳剑派、谋杀本派岳肃、蔡子峰两位前辈的人,姓叶、名无缺,诸位前辈、诸位同门,可有人识得此人么?”
少林方证大师白眉一剔,脸露惊容,冲虚道人“啊”了一声,随即不发一言。台下群雄交头接耳,纷纷打听这个叶无缺身份来历。恒山莫大先生身子一动,胡琴啪的一声掉在地上,他身旁的刘正风已呼的一声跳了起来,高声叫道:“‘嵩阳铁剑’叶无缺?嵩山剑派第三代掌门人?!”
这一声喊,台下立刻就像滚油中浇了瓢冷水,炸开了锅。吴天德听了‘嵩阳铁剑’四字也吓了一跳,好像某部书中有位仁义无双的大侠就叫嵩阳铁剑,叶无缺居然也……
不过刘正风配合得正是时候,看来老实人也不能欺负啊,惹急了逮着机会他也会咬人一口。
叶无缺的灵位就供在嵩阳大殿上,那是嵩山剑派第三代掌门人,在华山正邪大火并时下落不明,嵩山弟子人人皆知。
这时一听吴天德公开谜底,那个夺宝、杀人、挑起五岳剑派和魔教争斗百年的大恶人竟是本派叶祖师,不禁都呆若木鸡。
饶是左冷禅心机深沉,听到这句话也不禁脸色大变,他强吸一口气,厉声喝道:“统统住嘴!”这一声大喝,犹如雷鸣一般,封禅台下的沸水顿时变成了死水,无数双眼睛都投射到他的身上,有惊奇、有愤懑、有怀疑、还有幸灾乐祸。
左冷禅向吴天德踏出两步,沉声喝道:“吴天德,叶祖师是本派第三代掌门,为了铲除邪恶,为了协助华山一派,失陷于玉女峰,你敢信口胡言,污蔑本派叶祖师,嵩山上下决不会放过你!”他口中说得正气凛色,可是袍袖不断簌簌发抖,显然震惊得无以复加,以他的修为也已控制不住。
吴天德冷冷一笑,朗声说道:“左师傅,贵派谋害本派岳、蔡两位祖师,我正要向贵派讨个公道,这件事你就是肯息事宁人,我也不会善罢甘休!”
他这句话说出,台下众人均想:“吴天德称他左师傅,显然是不承认嵩山派盟主地位了!”嵩山、泰山、衡山等派弟子都纷纷叫嚷:“证据!拿出证据来!”
莫大先生、定闲师太等人虽对吴天德极为信任,这时也关切地盯着台上,想将此事弄个水落石出。华山派岳不群、封不平等人更是站起身来,拥到台前,与堵在那儿的丁勉等人怒目相视,恐怕一言不合就要大打出手了。
吴天德朗声道:“证据在此!”他呛的一声拔出紫霞宝剑,高高举起,落日余晖射在剑上,紫霞万道,瑞气千条[……汗,再写成了《蜀山剑侠传》了],映得满天晚霞都为之黯然失色。
华山派弟子已抢先叫道:“紫霞宝剑?是本派岳祖师的紫霞宝剑!”宁中则惊讶地望着那柄宝剑,紧紧拉住岳不群的手,说道:“是随岳祖师一齐失踪的紫霞宝剑,吴师弟说的是真的!”
岳不群这条手臂软绵绵垂在身侧,由于经络尽毁已毫无知觉,他满眼仇恨地瞥了左冷禅一眼,见他神色苍白,心中大是快意,乍见本派的遗世神兵,他也不禁兴奋地道:“是!是岳祖师的随身兵刃,师弟一定握有真凭实据,左冷禅……哼!”
紫霞宝剑天下闻名,在场的人大多听过这个名字,一听华山弟子大叫“紫霞宝剑”都又惊又奇地瞧着那柄神兵利刃。吴天德向任盈盈使个眼色,任盈盈也抬手往肩后一探,呛的一声龙吟,一道秋水横空、青霜剑肃杀之气冲宵而起,两剑交叉直指苍穹,这回不待华山弟子出声,已有其他门派弟子叫道:“青霜剑!”
刘正风又及时喝道:“紫霞、青霜,华山岳肃、蔡子峰两位前辈的随身宝剑,两位前辈传闻死于华山后,此剑也失去踪影。吴掌门自何处得来?”
吴天德嚓地一声还剑入鞘,面向群雄道:“说起来还要感谢嵩山派的左师傅,要不是他,吴某也无法见到本派两位祖师的遗骸、得到紫青双剑、揭发这个大阴谋了!”
左冷禅嘿了一声,心知这事和吴天德陷落古洞必有关联,只是一时还猜不透其中原由。如今情势,吴天德已如正午烈日,他手中握着这个关联各大门派的秘密,便是万众瞩目之人,他要做什么,已无人能够阻止了。
定闲师太立起身来,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此事关联甚广,敝派也有许多前辈因此丧生,贫尼还请吴掌门早些说明,以解众惑!”
吴天德忙肃容向她一礼,躬身道:“定闲师太说的是,晚辈这就向天下英雄说明此事!”
他直起身来高声道:“各位英雄,吴某赶来华山参加五岳并派大会,不知何故嵩山左师傅假意派人相迎,却在上山途中暗施机关,想将我陷于死地!”
这话一出顿时惊呼声四起,左冷禅暗暗痛悔,现在可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了。如果他不在台上高声宣称吴天德被东方不败杀了,此时尽可推得一干二净。就算那机关在嵩山之上,嵩山派脱不得干系,诡称只是门下弟子行为,谁又能把他怎么样?可恨方才那番话出口,两相对比,明显是他在说谎,死的又是十三太保中重要人物,要说不是他指使授意,谁还肯信?
吴天德说道:“吴某幸而不死,在那山洞中遇到两具前人遗体和这紫青双剑,那洞中四季冰封,两位前辈遗体未腐,壁上刻的有字,我方才所述都刻在壁上。各位,昔年日月神教十长老上华山,本来是想盗取武学秘笈,事先并无人知,可是刚刚到了地方,五岳剑派中高手居然早已严阵以待、还未曾交手就有人高呼魔教长老杀了本派岳、蔡两位祖师,便是日月教中长老也百思不得其解,其中一位长老曾遗有一本手札,详述此事,我与任大小姐详述此事,两相对照,才参详推敲出整个大阴谋。”
任盈盈暗道:“来了来了,唉!想不到我任盈盈也有帮着男人编瞎话的时候,真是遇人不淑!”
任盈盈上前一步,配合道:“不错,本教赵乘风长老昔年对这其中种种难解之谜曾详细记在手札之中,与华山派两位前辈冰壁上的遗书两相对照,足以证明吴掌门所言!”
台下已群情激奋,五岳剑派与日月神教争斗中有亲人、师友丧命的门派弟子将一腔怨恨都倾泻在嵩山派身上,骂声不止。连本来站在嵩山派一边的泰山派也向他们怒目而视,视同仇敌。
旁边与正邪争斗没什么太大关联的江湖中人对于百年前那场阴谋只是感兴趣而已,倒不会迁怒于百年后的嵩山剑派,可是左冷禅身为名门正派的五岳盟主,居然授意师弟对同为正派的华山门人暗下毒手,这种卑劣行径可就叫人鄙夷不已了。从此一举,虽然吴掌门还未让大家看到华山祖师的遗书,大家对他的话也深信不疑了。
封不平等人已十分激动地叫道:“嵩山派前有杀死两位祖师之举、今有谋害吴师弟之事,这事一定要和他们算个明白!”
岳不群也道:“嵩山剑派竟然做出这种事来,还是我正派中人行径么?此事我们一定要向嵩山派讨回一个公道!”
他在心里又顺便加上一句:“还有毁我一臂的公道!”
岳灵珊站在台下娇声叫道:“吴师叔,两位祖师爷遗骸现在何处,请带我们前往参拜两位老人家!”
吴天德目光一凝:“这小姑娘忸忸怩怩地,以前好像还从来没大大方方地叫过自己一声师叔呢。不过现在可不能带你们去。那数十丈高的冰壁沾满了胳膊大腿、脑袋屁股的,说不出来的恶心,为了烧衣服烤化碎肉,我可是把两位老前辈扒得精光,这副样子怎么叫后人瞻仰?”
吴天德向她高声道:“灵珊师侄,那冰洞中高逾数十丈,十分难行,现在却不忙去,我要先为两位祖师讨回公道,再去祭拜两位老人家,告慰两位祖师在天之灵!”
说着吴天德转向左冷禅冷声道:“左师傅,由于以上种种,所以吴某坚决反对五岳并派,本来我们与日月神教打的就是一番糊涂仗,如今既知真相,岂能再驱使门人弟子做无谓牺牲?两位祖师遇害,是百年前贵派掌门所为,这仇我不能算在你身上,但我要贵派向我华山、衡山、泰山、恒山多年来牺牲的前辈致谦,这个要求不算过分吧?左掌门授意门下,欲加害吴某,这个公道,吴某可以讨得吧?”
吴天德左手暗扶剑鞘,内力激发,只听一声苍凉激越的龙吟,吟声绵绵不绝,峰顶三四千人尽皆听得清楚,眼见一道紫霞腾空而起,夭矫如龙,在空中划了一道弯弧,绚丽如一道彩虹,落在封禅台顶两丈高的祭天石上。
那剑锋利无力,又是吴天德以无上内力催动,嚓地一声剑尖刺入祭天石半尺,剑身嗡嗡摇晃不止。吴天德露了这一手功夫,四下群雄都大吃一惊:“这位华山剑宗掌门竟然有这么高强的内力,这份功力……这份功力怕是只有少林、武当两大掌门和左冷禅可以和他一较长短了吧?”
吴天德高声道:“紫霞剑过于锋利,吴某以兵器之利胜之不武。这剑是岳祖师遗物,我就以此剑祭天,请岳、蔡两位祖师看我替他老人家讨回公道!”
任盈盈听了忽然拔身而起,曼妙如飞,掠上祭天石,拔出青霜宝剑也刺入石中,凌空借势倒翻回来,脆声说道:“紫霞青霜,一双一对,理当一同供上高台,愿两位前辈泉下有灵,能亲见今日一战!”
吴天德凝目向她望去,见她一双妙目也正望着自己,满蕴欣赏、赞佩之意,不觉心中一荡,忽地凝音成束,悄声说道:“瞧你模样,颇有夫唱妇随之意。若是从此常与吴某应和,倒是人间乐事!”
任盈盈听了他的调笑之语,顿时红晕满脸,站在高台上却发作不得,她暗暗啐了一口,嘴唇微动,吴天德只听一缕如丝般纤微的声音钻进耳朵来:“你这怠懒小子,我好心助你,又来戏弄我,左冷禅武功极高,东方不败谈论天下高手,也对他赞许不已,你不要大意了!”
吴天德凝音成束,不使声音扩散,只有站在任盈盈一方的人才可听见,可任盈盈这隐隐约约、如丝如缕的声音却明显比他高明多了,吴天德不由一怔:“这是什么功夫?莫非是传说中的‘传音入密’?她功力不如我,却能使出这怪异的功夫,一定是有什么独到的法门,难道是任我行教给她的?有机会倒要讨教一下。”
又见她红晕满颊,说不出的妩媚,嗔斥自己时娇羞不禁,绯红的霞光映在她脸上,更增三分媚色,美女羞姿,说不出的动人,竟令见惯美人的吴天德也为这刹那失神。
他定一定神,转身走下台去,直走到岳不群身前,说道:“师兄,我们华山派剑、气双绝,今日小弟要用本派武学打败左冷禅,为祖师、为师兄、为吴某讨回公道,请借师兄宝剑一用!”
岳不群方才见他露了一手上乘气功,才发觉自己一直都低估了这位师弟的武学修为,他凝视吴天德片刻,忽地将腰间长剑连鞘摘下,说道:“师弟小心,若是不敌,还有天下英雄主持公道,且勿意气用事!”
吴天德双手接剑,深施一礼道:“师弟省得,师兄放心!”转身又走回高台,与左冷禅对面而立。任盈盈这时也已走下台去,站在华山派人群中,封禅台上只有左冷禅和吴天德二人。
二人侧后,是高约两丈的祭天神石,石上插着两把寒芒烁烁的宝剑。再往上,天上云彩浓黑如墨,边缘却被阳光映成金黄。日已落暮,封禅台上天风浩荡,吹得两人衣衫猎猎直响。
两人都是一般高大魁梧的身材,但瞧在台下群雄眼中,却是截然不同的感受。左冷禅黄衣葛袍,黑髯阔眉,本来极是威武,但这时看起来竟然说不出的萧索,那种叱咤风云、惟我无敌的气势全然不见,事态至此,战与不战皆由不得他,只能任人摆布,英雄迟暮,真是说不出的凄凉。
反观吴天德,虽然只是一身普通嵩山弟子衣着,却渊渟岳峙、站在这最高峰的最高处,身形挺拔,仿佛比那封神台祭天石还要高出三分,凌人的气势让人神为之夺、气为之慑。
台上对面而立的两人彼此看来,吴天德却觉得左冷禅眼中厉芒闪烁,一副孤注一掷、困兽犹斗的危险气息。
左冷禅道:“白云苍狗、沧海桑田,百年前的事,已不可查考,左某决不相信敝派叶祖师会做出这种事来!”
台下顿时传出一片嘘声,就连许多左冷禅邀来助拳的人都反戈相击,厚道些的连连摇头、叹息不已,嵩山弟子人人脸色苍白、如丧考妣。
左冷禅凄然一笑,又道:“左某为使五岳合并、以便与魔教抗衡,急于求成,恐吴掌门破坏此事,才一步行差、铸下大错,是左某之过,今日较技无论胜败,左某都会还五岳同门一个公道!”
他开口承认对吴天德暗下毒手,台下顿时哗然,嵩山门下千余弟子尽皆低下头去,往昔嚣张气焰再不复见。
吴天德听了暗叹一声:“果然如任大小姐所料,他宁可承认自己过错,也绝不承认祖师之过。”
只听左冷禅又道:“方才左某领教过贵派岳先生武功,贵派剑术确有独到之处,就让左某再领教领教吴掌门的武功!”
他说到这里,终于恢复了昔日豪气,嵩山剑派狼狈不堪的困境也暂被抛到一边,振作精神道:“吴掌门,请!”
吴天德见他拔剑出鞘,也将手中剑缓缓拔出,使出正宗华山剑法中一招“苍松迎客”说道:“得罪了!……”一剑刺了过来。他知道左冷禅身份地位远高于他,决不会主动出手,这一招便也只是虚招,算是先出一剑,以全礼仪。
台下众人都注目台上,大多人都想:“听说这位华山剑宗掌门擅使刀法,方才又露了一手上乘内功,不知他的剑术如何?”
冲虚道人、令狐冲却料定吴天德必然使出‘独孤九剑’。二人均想:他的‘独孤九剑’更加精湛巧妙,再加上他高深的内力,要战胜左冷禅应该无甚悬念,或许百十招上下,就能分出胜负了。
蓝娃儿、仪琳知道吴大哥在避月谷中以独孤九剑为基础,脱胎换骨、自出机杼,创出一套威力奇大的‘天得一刀’刀法,这刀法使出来威力已不在风师父之下,吴大哥武功已不滞于物,一定是要以剑驭刀,干净利落地打败左冷禅。
这些人都对吴天德甚有信心,所以盘算的都是他要用什么武功、用多长时间打败左冷禅,最为他担心的反而是那位以前一直恨他不死的岳不群,他眼见吴天德使出一招普普通通的“苍松迎客”却不去抢占先机主动出招,手心都急出汗来。
左冷禅恨吴天德入骨,但这一交上手,却立时神志一清,心中眼中只有吴天德一人一剑,二人你来我往,只听剑击轻鸣,转瞬间二人已交手二十余剑,方证、清虚、令狐冲、蓝娃儿等人都瞧得呆住了,因为吴天德用的竟是正宗华山剑法。他用的剑招有的是古洞石壁上的华山剑招,有的只是在朝阳峰上看到剑宗弟子使出时随手记下的普通华山剑法,此刻信手使来,华山弟子瞧了人人都熟悉无比,可是那熟悉的剑招却偏偏带着一种说不出的古怪,似乎哪里有所不同了。
岳不群、宁中则、赵不凡、封不平一众华山高手眼光何等敏锐,对华山剑法又是毕生浸淫其间,每一招每一式的精粗利弊,纵是最最细微曲折之处,也无不了然于胸,这时突然见到吴天德使出华山剑法来,大多数招式都是古朴无奇的普通招术,但是他用剑的法门却与众人所学极不相同,招式之间连贯自如,若不是熟知华山剑法的人,几乎分不出他使出了几招,每一招哪一式是起势,哪一式是止势。
他的剑招飘忽灵动,角度、方位都略有不同,似是针对左冷禅的剑招适时有所修整,但只是这细微处一改,原本攻向对方中宫的一剑,还是攻向中宫,但是却已和对方配合得严丝无缝,左冷禅凌厉无匹的剑招竟成了与他套路配合一般,看来凶险,却再无险要可言。
只见吴天德右手使剑,左手捏着剑诀,踏步横跃,一招“有凤来仪”刺向左冷禅,这一剑是华山绝学,内蕴五记后着,武功稍逊的人知机便该挡格闪避,倘若硬要破拆,后着迭出,非吃大亏不可。
以左冷禅的武学修为自可破解这一招,但是吴天德这一剑刺去,左冷禅居然踏步后退,避开了这一剑,只见吴天德身化游龙,身形翩翩如飞,又是接连三记翻身踏步、横跃出剑,连着四招都是“有凤来仪”左冷禅居然也连退四步。
岳不群与封不平等人定睛细看,看到第三遍时才看出吴天德这一招“有凤来仪”居然有所变化,这一招对出招的时机、方位做了细微的改动,五记后着本来是这一剑刺出后待敌破解时才突然借势施展,用心反制敌人。而吴天德出剑时右肘贴肋,剑甫刺出右足已随着踏出,只踏出这半步,原本蓄势待发的五记后着就变成了先发制人的五记先着,不但发挥了这招“有凤来仪”飘逸轻灵、异军突出的长处,又补足了其中所含的破绽。
等他第四剑刺出,仍是这招‘有凤来仪’,剑势变化又有些微不同,那攻取便也随之不同,便是见过了第三剑,仍是无法破解这同一招剑法。几人不由看得手心发热,又是惊奇,又是喜欢,便如陡然见到从天上掉下来一件宝贝一般。
岳不群喃喃道:“原来本派剑法可以这样使的么?原来本派剑法可以使得么?明明还是那招‘有凤来仪’,怎么这一改,就有如此威力?”
他记得自己方才与左冷禅动手,左冷禅一招“玉龙出山”再一招“层峦叠翠”自己便不得不和他硬对一剑,可是吴师弟用的同一招“有凤来仪”居然连破左冷禅两记绝招,逼得他步步后退,普普通通的华山剑招到了他手中也点铁成金了。
自岳不群学了那套神奇剑法,早将本门剑术不放在眼里,这时见吴天德招招都是华山剑法,但用剑的法门只略做调整,威力竟然一至于斯,直瞧得他目眩神驰,向往不已。
再瞧片刻,他忽地兴奋地握住宁中则手臂道:“师妹,吴师弟武学修为深不可测,本派有了他中兴有望了!”
宁中则方才见师兄起身后,一直因手臂残废闷闷不乐,所以十分担心,这时见他兴奋若狂,也不禁为他高兴,回握住他手道:“吴师弟已悟剑道至理,普普通通的剑招在他手中使来,也能化腐朽为神奇,实是本派之福!”
吴天德武学修为不但不再滞于刀剑,普通的招式以他了然于胸的独孤九剑剑意使出来,也招招奇妙。
其实岳不群等人看出他每招之间的巧妙还算不得什么,因为仅凭这还无法压制得左冷禅这等武学大家毫无还手之力。他用剑之妙在于一招使出,已不仅仅计算这一剑攻守之势,敌我进退方位,而是立时想出下一招是攻是守?攻向哪里、守在何处。
就如同一位胸中自有丘壑的丹青妙手,轻轻勾勒,淡淡着墨,左一勾画、右一涂抹,一时未必看出他要画些什么,总要他意境凝于笔端,将整幅画面涂画出七八分,你才能看出个端倪来。又如一位围棋国手,每下一子,考虑的是全局胜负,计算的是暗伏杀机下几十手后的一记杀着,倒不在意一时一地的得失了。
封神台上除了方证大师、冲虚道长隐隐看出一些端倪,便只有身在局中的左冷禅感受最深了。吴天德内力雄浑,剑法精妙,出招快捷无比,这些左冷禅还能应付,但是常常交手几招后突然被吴天德险险一剑刺中,左冷禅才恍然大悟:原来他方才几剑那样来攻,那样去避,目的就是为了将我引至这个位置,角度、方位、光线都恰到好处,以便他使这一剑。
他用剑竟如弈棋一般,瞻前顾后,处处打算,难道他已到了一代剑术大宗师的境界么?
左冷禅额上冷汗涔涔,越打越是心惊,忽地吴天德大喝一声,身跃空中,手中剑光闪烁,一剑快过一剑,剑气破空,哧哧之声不绝于耳,顿时如同千百道剑光一齐刺向左冷禅,将他整个人都笼罩其中。
令狐冲精神一振,脱口道:“无边落木!”这一招他曾见师父使过,据说这名字取自一句唐诗,可惜他懒读诗书,却不记得那诗句了,只记得师父说这一剑刺出,好像如同千百棵树木上的叶子纷纷飘落,四面八方都照顾得到。
岳不群和封不平见了本门这记绝招也是精神一振,齐齐踏上一步,岳不群脱口吟道:“无边落木萧萧下!”封不平立即接口道:“不尽长江滚滚来!”二人对望一眼,面上都露出一丝笑意。
令狐冲见吴天德这一招使出来,不禁心中大奇。记得师父使这一剑时,天下大雪,师父这一招刺得又快又急,每一剑都刺中一片雪花,端的是轻灵迅捷之极。
可是此时见吴天德使这一剑,那剑风沉啸之声,快仍是快,却没了轻灵的影子,一剑剑便如一条条滚木砸了下去,剑招连绵不绝,真的像是长江之水,一浪未尽,一浪又起。
台下众人全都站起身来伸着脖子向前看,桃干仙前边也打挤过去几个人,挡住了他视线,这货却痴心不改,为了能继续端坐针板,便将四个藤箱摞了起来,再将钉板搁在上边,仍是乐此不疲地坐在上面,只是那箱子摇摇晃晃,看起来有点儿吓人。
左冷禅就仿佛滔天巨浪中的一座孤岩,傲立不倒,气涌如山,双脚进退移动不过盈尺,掌中一柄剑见招拆招,舞得甚急。
忽然吴天德一声长啸,长剑扬起向斜后一指,身形如苍鹰一般矫然跃起,刷地一下落在封禅台一侧。
只见左冷禅立在台中,那柄较一般长剑略长略宽的嵩山铁剑直飞到半空中,在空中打了几个转儿,铿地一声落在大麻石上,当啷啷一串响,跳跃几下便寂然不动。
一直注目观看的台下群雄以封禅台为中心,惊呼声向波浪一般向四下传开,不少人惊呼道:“左冷禅败了!”“左掌门败了!……”站在近处的人看见左冷禅呆立台上,右手垂下,指尖淋漓滴下一行鲜血,也情自不禁叫道:“他手腕受了伤,他被刺中了!”
吴天德嘴角微微泛起一番笑意,此番他没有用回声谷的轻功身法、没有用天得一刀,只用融合了‘独孤九剑’高明剑意的华山剑招,终于打败了这一代枭雄。
丁勉等人向台顶抢前几步,惊道:“掌门师兄……!”
左冷禅呆呆而立:他本想在武功上挽回些颜面,回头再迎付各大门派时,也有资本讲话,可是现在却是败得如此彻底,再也没有什么可以挽回了。
丁勉见他不答,又抢上两步,急叫道:“掌门师兄?”
左冷禅心中无数念头纷去沓来,想到自己花了无数心血,筹划五派合并,可是这无意中钻出来的吴天德,竟使得自己霸业为空,功败垂成,不但身败名裂,连嵩山祖师也要为之蒙羞,他忽然仰天发出一阵苍凉的大笑,笑声远远传了出去,山谷为之鸣响。
嵩山派几名弟子抢过去,齐叫:“师父,咱们一齐动手,将华山派上下斩为肉泥。”
左冷禅默默摇头:今日五岳大会,峰上如此多人,怎么杀得干净?况且吴天德揭出百年前后本派两桩丑闻,除了本门弟子,恐怕那些助拳的人也早离心离德,如果真要动手,嵩山剑派可就有灭门之虞了。
左冷禅拿得起,放得下,确是一代枭雄,这顷刻间已定下计策,要保得嵩山派百年基业,唯今之计,只要自己来承担一切罪责,平息四派之怒,引起天下英雄的同情。只要我嵩山派还在,韬光养晦,休养生息,几十年后未必不能东山再起。
左冷禅想到这里,忽地转身面对台下,高声喝道:“汤师弟听命!……”汤英锷怔了一怔,忙抢上两步,跪倒在地,双手抱拳道:“请掌门师兄吩咐!”
左冷禅抬起头来,高声说道:“七弟,本派之中,你武功虽不甚高,但平时扶助我治理派中事务,公正无私,嵩山上下无不信服。由今日起,由你继任本派第七代掌门!”
丁勉、汤英锷等人错愕大惊,失色道:“掌门师兄,万万不可!”
左冷禅一低头,厉声喝道:“住嘴!”语气一缓又道:“丁师弟,你们好生扶助七弟,嵩山派是侠义传人,自祖师爷创派以来,铲奸除恶,从不落人后。所谓瑕不掩瑜,怎可因为个别弟子不屑便自甘菲薄?我的心意,你可明白?”
他说着,眼中射出无比炽烈的光芒,死死盯着汤英锷。汤英锷平时便在嵩山伴他处理教务,如何还不明白他的心意,不禁黯然点头。
丁勉晓得师兄传位于汤师弟,是熟知自己几人都孤傲不驯,当此时刻,嵩山派一个处理不当就是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七师弟为人谦和,能忍辱负重,只有找他出面,才能顶住江湖中人的口诛笔伐,让嵩山派艰难地生存下去,不禁黯然神伤。
左冷禅这才放下心来,转身走回台中,拾起那柄长剑,背对众人,望着天边一抹浮云,悠悠地道:“吴掌门,这五岳盟主,也只有你当得起了,我嵩山派也是你盟下弟子,还望吴盟主善待我嵩山门下。”
他又长长一叹,忽然振衣高声道:“我是嵩山掌门,全因我一已私心,才做下这许多错事,嵩山之罪,是我一人之罪,百余年来的恩恩怨怨,就由我来一力承担吧!”
说着他运力一抖,铿地一声,手中长剑应声而断,左冷禅右臂一回,噗的一声,将断剑硬生生刺入自己心脏,台下众人都瞧见他动作,都不禁惊呼出声。
左冷禅虽自刺身亡,却伫立不倒。彼时阳光已黯,流云无辉,一道孤影,长长投落台下,说不尽的凄凉寂寞。
丁勉、汤英锷等人抢上两步,不敢去扶,只拜伏于地,放声大哭。嵩山上下千余名弟子呼啦啦跪倒一片,呜咽声四起。
台下英雄,或鄙视左冷禅行为、或愤恨本派受其愚弄伤亡无数,但是这时见此光景,也不禁默然无语,嵩山绝顶天风呼啸,只有林中三两乌鸦,偶尔几声鸣叫!
第十卷 终极之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