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山正气堂,宾位上首坐着身材高大的仙鹤手陆柏,右手执着五岳剑派令旗,他下首坐着天松道长,中间坐着三个青衣人,都已四五十岁年纪,腰间所佩长剑却与华山派所用的剑相同,衡山向大年、米为义两人坐在最下首。
那位为首的青衣人冷冷地道:“华山派是五岳剑派之一,剑派剑派,自然是以剑为主。你一味练气,那是走入魔道,修习的可不是本门正宗心法了。我封不平是华山弟子,自然不能由得你将本派引入歧途”
此时吴天德三人已赶到华山派,看见正气堂大门紧闭,令狐冲拉住陆大有问道:“怎么样,里边发生了什么事?”
陆大有道:“我们立在廊下,未得师父召唤,也不敢进去,只听得嵩山派带来的三个前辈说是什么本门剑宗的弟子,要逼师父让出掌门位子。”
令狐冲一急,也顾不得师父的教训,奔过去贴着门缝儿往里瞧。吴天德摇摇头,暗想:“今日正气堂又要来一出论剑不成?”吴天德也走过去,贴在门缝上向内看,只见岳不群坐在主位上,神色自若地道:“天下武学,都分内学外学,气功是内学,力乃武技根本,所以练武先练气,终至内外兼修境界,才是武学正道。”
封不平冷笑道:“人生匆匆,寿命有限,加上个人悟性不同,所谓术业有专攻,哪能耗费精力学习诸般武学?气功自然是要练的,不过却应以剑术为主,以内力为辅。”
岳不群微微一笑,道:“封兄,你们‘剑宗’一支,二十五年前在玉女峰比试,败于气宗手下。倘若你说的是对的,剑宗何以会输于我们气宗?剑宗武功易于速成,昔年玉女峰上二十多位本门的前辈可是剑宗占了多数,还不是被我师祖以紫霞神功一一击败?”
另一个黄脸青衣汉子忽然砰地一拍桌子,立起了身子,怒喝道:“气宗弟子,卑鄙下流,如果不是你们暗使诡计,把小师叔诱到江南去,剑宗怎么会败在你们气宗手下?”
吴天德听得一奇:小师叔?诱至江南?那是我师父风清扬了?这汉子五十出头,师父风清扬不过六十岁,年纪与他相差不大,但是辈份高了一辈,所以他才称之为小师叔吧。
只见岳不群仰天打个哈哈,道:“笑话,剑气二宗玉女峰顶比斗,光明正大,当时峰顶剑宗的各位前辈人人都服气自尽,想不到你们今日却遁词纠缠。你们若认为剑宗胜过气宗,尽可自立门户,将我气宗压了下来,岳某自也佩服,毫无二话。”
封不平嘿然冷笑道:“华山乃是本派立派的根本。剑宗是华山正宗,为什么要离开华山自立门户?我们已隐忍了几十年,今日一定要让剑宗光明正大重新踏上华山正气堂,你既不肯退位让贤,咱们就手下见真章吧。”
岳不群冷哼一声,道:“华山‘正气堂’,已不是当年的‘剑气冲宵’堂了,只怕你们坐不住这个位子。”
仙鹤手陆柏语含威胁地道:“封兄、成兄、丛兄将昔年华山剑、气二宗比斗之事告知了左盟主,盟主颁下五岳令旗,若是剑宗今日胜过气宗,左盟主愿意全力支持封兄等人返回华山。”
宁中则一直坐在丈夫身边,并未插言,此时听到陆柏如此赤裸裸的威胁之言,忍不住怒而起身,厉声道:“左盟主为五岳剑派盟主,管的是五派所共的大事。我华山门户之事,自有本派掌门做主,何劳左先生过问。”她实是心中怒极,这一声竟不称左冷禅为盟主,显然对嵩山剑派嫌隙已生。
岳不群见妻子动怒,起身轻轻握了握她的手,微笑着示意她坐下,面对三位剑宗高手道:“岳不群年及弱冠,接掌华山门户,日日殚精竭虑,生怕弱了华山一派的名声,这份重担压在肩上,无时无刻不若山一般沉重。如果三位比武真的胜过岳某,岳某倒愿拱手将这份责任交予三位承担,否则……还请三位早早离去,莫要再来生事。”
封不平立在对面冷笑道:“啰唆这么多,还不是恋栈不去?华山掌门之位你是不肯相让了,是也不是?”
他说‘是也’二字时已刷地一声拔剑在手,‘不是’出口,迅捷无伦的四剑已经出手,这只是一刹那的工夫,长剑已分别在岳不群左肩、右肩、左臂、右肋各刺一剑,刺破衣衫紧贴皮肉穿过,运剑之快、招式之巧、用劲之妙均是妙到毫巅。
岳不群微笑不动,四剑贴身而过,他这份定力实是令人骇然,而且他能胸有成竹受这四剑,显然若封不平真有伤人之意,他必有克制之道。那时剑已及体,他若能在间不容发的瞬间护身克敌,那武功必然高出对方多多。
令狐冲在门口见了如此惊险一幕,却是惊叫出声。他对恩师视若亲父,登时忍不住推开大门闯了进去。后边发生的事和吴天德前世所知差不多,只是令狐冲用的却不是壁上剑法,而是独孤九剑,华山剑宗三位高手接连败下阵来,这三人倒是一身傲骨,虽然陆柏一意表示要帮助他们用武力强行夺了华山掌门,但是三人败在岳不群一个弟子手中,还有何脸面留在华山耀武扬威?三人一脸惨然,凄凄惶惶径直走出正气堂去,竟是头也不回。
这三人苦练二十多年剑法,一心一意要光大剑宗门楣,今日之败,雄心尽丧,走出华山派的大门,立在路口竟是茫茫然不知该向何方。
吴天德跟了出来,瞧了瞧三人模样,微笑道:“那位打败三位的华山弟子……用的剑法真是巧妙……”他重重地念出剑法二字,三人听了面若死灰的脸上一动,转目望着他,只见吴天德举起右手食指,虚空划刺,正是令狐冲刚刚破解三人剑宗绝技的妙着。
随即吴天德又道:“华山剑宗难道就没有办法破解他这几招么?”凝神望了三人一眼,忽地以指作剑,使出从石壁上所学的三招华山剑招来。这三招剑法本就妙至毫巅,而吴天德又精通独孤九剑的要义,对这三剑略作修改,恰恰可以克制令狐冲刚刚的三招剑法。
封不平三人虽不曾见过这三招,但那用力的法门、招术的特点分明正是华山剑宗武学,不由身子一震,惊道:“你……你……你是本门剑宗弟子?”声音发颤,惊喜若狂。
三人对剑宗武学本已绝望,此刻见了这三剑,信心顿生,犹如溺水之人抓到了救命稻草一般。吴天德心知独孤九剑最擅临敌应变,自己想出这三招自然可以破解令狐冲那三招,但若是此刻对战的是令狐冲,令狐冲未必便不能再出机杼,另创新招,不过这些话此刻自然是不会对三人讲的。
他向三人施了一礼道:“小弟吴天德,这位师兄刚刚提到的小师叔,可是姓风?”
黄脸青衣人手指发颤,指着他道:“你……你是风师叔的弟子?他老人家还……还活着?”
吴天德刚要说话,隐约听到院内又有脚步声传来,便道:“三位师兄且请下山去华阴县里华阴客栈住下,小弟回头自会去见你们。”三人瞧他神色,显然现在不欲被人知道他身份,好在三人知道心中剑术通神的风师叔仍在人世,正喜自不胜,连忙点头答应了,匆匆赶下山去。
吴天德回到院中,只见陆柏铁青着脸,天松道长神色木然,而岳不群正满面春风地殷殷留客,吴天德不禁面露苦笑,心想:碰上岳不群这号人物,叫你气不得恨不得,这般作风也真够叫人头疼的了。
好不容易听完岳不群的客套话,陆柏拱了拱手,道:“多谢岳掌门美意,陆柏还要赶回嵩山复命,不能久留,告辞了。”
天松道长强装笑颜,也跟着稽首,随陆柏出去。米有义二人却是笑嘻嘻地对岳不群施了一礼,道:“晚辈奉左盟主之命前来华山做个见证,家师曾经吩咐弟子,此次来华山,只带一双耳朵,一双眼睛,现在华山事了,晚辈要回去复命了,岳师叔,小侄告辞。”二人行礼如仪,告辞离去。
岳不群微微一笑:刘正风深受嵩山派之害,正是与自己同病相怜,他让弟子带这几句话给自己听,心中如何还不明白他的意思?
转首看见吴天德,岳不群不禁一愣,他识人的本事极强,吴天德相貌变化虽然不小,他与吴天德也只在刘府见过一面,却颇有几分印象。令狐冲过来再一介绍,登时想起此人是谁来。虽然觉得一位朝廷的将军突然来到华山,十分奇怪。但也不便表现出来,忙拱手将他让进正气堂去奉茶。
此时宁中则、岳灵珊、一众华山弟子正兴高采烈聚在正气堂中,欢喜雀跃犹如过年一般。岳不群心中疑虑令狐冲从何处学来如此神奇的剑法,有心追问,但是现在多了一个外人,这事却是急不得了。
二人攀谈一阵,听了吴天德辗转来到华山的缘由,岳不群正要安慰他一番,刚刚张口,忽然门口有人拉着长音喊道:“包青天……包大人到……”这一声略带嘶哑,叫得众人都是一怔,纷纷扭头望去,只见正气堂的门口,走进一个人来,双颊红肿,口角瘀血,往那儿一站,面目扭曲,也不知是恐惧还是恼恨。
大家均是一奇,这人竟是刚刚离开的嵩山派陆柏。只不过一转眼的功夫,也不知他怎么会弄得如此狼狈,口里还唱戏一般喊着什么包大人来了,莫非疯了不成?
众人正惊诧莫名,忽地门口并排拥进来几个人。正气堂的大门颇宽,足以容纳四人并排行走。可是现在却有六个高大的老人并排走了进来,来势甚急,一到门口都往中间靠拢,偏偏没有一个人稍稍退后一步,结果六人竟一齐卡在了那里。
陆柏颊上哆嗦了一下,转过身来施了一礼,木然道:“包青天包大人请进。”
那左数第三个老人喊道:“不要挤不要挤,我在中间,我是包大人,应该我先进。”紧贴着他右臂的老人斥道:“我也在中间,自然我便是包大人,所以应该由我先进。”
那先说话的老者怔了怔,数了一数,哈哈笑道:“那小子明明说包青天包大人请进,那自然是两个人了,我是包青天,你是包大人,咱们应该一起进。”
反对的老人听了大是赞同,忙道:“正是正是……”运力向内便挤,左右其余老人一齐运劲挤住,七嘴八舌表示反对,最左侧那老人肩膀挤得门框咯吱作响,瞪着眼道:“放屁放屁,我明明听见他道‘包、青、天、包、大、人’请进,这六个字分明是六个人了,那便是请我们六个人一起进去了。”
一边说着一边向其他人点头示意道:“你是包,你是青,你是天……我是人,可不正是六个人么?哈哈哈……”
一个老人嚷道:“这可奇了,怎地出现了两个包字?那谁是大包,谁是小包?”
第一个被点到包字的老人得意地道:“自然我是大包,他是小包。大包是包青天,小包便是包勉了”被叫做小包的老人怒道:“大包是包黑子的哥哥,小包是包黑子,谁要做小包勉?”这老人虽然性情脾气一如顽童,但是也知包青天是个好人,自然争着要扮他,正气堂内众人瞠目结舌,望着六个白发苍苍、脸若橘皮的老者,不知是些什么人物,怎么那嵩山派的陆柏在他们面前变得猫儿般温驯。吴天德心中却恍然大悟:这是……桃谷六仙来了?
右侧老人肩膀扛住摇摇欲裂的门框惊奇地道:“话可以是这样说的么?那我在洛阳时去江南春·药店买药,将名字叫成江南·春药店,你们怎么笑我?”
挨着他的老头儿不耐地道:“江南·春药店便是江南春·药店,两者原没什么区别,都是药店,这包青天包大人明明只是一个,拆零了变成六个,那开封府的大堂便坐不下了。”
宋朝包青天包拯的故事,堂上众人都是知道的,自从唐玄宗开了梨院,戏曲之道便盛行开来,这包青天的故事自然人人耳熟能详。眼见几个疯疯癫癫的老人挤在门框里胡说八道,十分滑稽,众人都觉好笑,可是眼看华山正气堂门口那上百年历史的大门就要被挤掉下来,众人又如何笑得出来。
中间左三那个老人道:“开封府大堂坐不下,这间正气堂一定坐得下,我们一齐进去吧……”说着使劲向前拱,其余五人死死扛着肩膀,都怕自己落在人后,扮不成包大人了,只听轰地一声,华山派正气堂的大门硬生生被六人拆了下来,一时尘土飞扬。
那门框做得忒也结实,偌大的厚重木门门框被六人紧紧地挤着,竟不曾倒落地上,被六人带着歪歪斜斜走了进来。岳不群身为华山掌门,此刻掌门议事的正气堂都被人拆了,实是奇耻大辱。忍不住立起身怒道:“你等是什么人,为何如此无礼?”
却不料六老竟不理他,原来他们忽然发现六人并排而站,身上套着这么巨大的门框,实是难得一见的奇景,生怕门框倒地,便不好玩了,走得小心翼翼。六人为保持平衡,在正气堂内杂耍一般眼睛斜斜瞅着两边门框,不断移动位置平衡门框的着力点,状甚滑稽。
那位将曾将江南春·药店读成了江南·春药店的老人一边翻着眼睛挪着步子,一边犹自愤愤不平地道:“怎么道理都让你们说去了。六兄弟中,可是只有我桃花仙读过书来。若是照你们这么说来,梦,遗于故土,月,经于长空,大可读作梦遗,于故土,月经,于长空了?”
四个老人听了一齐捧腹大笑,只有最左边那个老人急切地道:“什么事这么好笑?什么事这么好笑?”几人狂笑乱颤,那门框再平衡不得,轰地一声倒向门口方向,摔得七零八落,岳不群已是气得脸色铁青。嵩山派欺上门来,他都面不改色,此刻却被这六个老人恼得浑身乱颤。
一个老人摆了摆手,橘子皮似的老脸皱得甚是严肃地道:“六弟,你年纪尚小,这个事情切不可再问起。”吴天德听了这话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几个老人听见笑声,向他一瞧,再一瞧站在他身边不远的宁中则,六双小眼睛顿时一齐放出光来,再转眼瞄见岳灵珊,登时大喜道:“找到了,找到了,果然果然,与那和尚说的一般无二,一个美貌大美人儿,一个美貌小美人儿,啊啊,这小子一定便是大和尚要找的无情无义吴天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