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马车上,一路向九泉镇而去。
一开始,因为三涧溪位置偏僻,还看不出什么来。
靠近附近村庄,变化就开始出现了。
很多衣衫褴褛之人,成群结队的走在路上,其中以饭量大的青壮年居多,夹杂着少数老幼妇孺。
“老爷,给点吃的吧,我好几天没吃饭了!”
“大人,您行行好,我孩子病了,能不能借给我几十文钱,几十文就够,来世我做牛做马报答你。”
“老爷,我身强力壮,什么活都干,你们那缺人不,我给你做工,管饭就行,不要钱,真不要钱。”
看到有车队过来,人群一窝蜂的往上挤。
王旭掀开车帘看去,这些人大多面黄肌瘦,一脸风尘仆仆之色,说是叫花子也不为过。
“看出什么来了?”
薛牧山坐在马车上,守着暖炉,眼也不睁的问道。
王旭微微回头,回答道:“这些灾民,应该是从铜山县过来的,铜山县在交州与扬州的交界地,只有从那边过来的人,才能这么快赶过来,灾民的大部队还在后面。”
“还有呢?”薛牧山再问。
“还有?”
王旭再次看向人群,发现七八个青壮之间,才夹杂着两三个妇孺,寻思道:“铜山县的灾情应该不算严重,多数人里面,家中还有些余粮,所以逃荒的以青壮居多。
青壮吃得多,家里养不起,只能往外逃,老幼妇孺吃得少,也跑不动,有口余粮能撑着过日子。这些人有朝廷救济还好,要是没有,十个人里面多半是青壮,八成要生乱。”
薛牧山轻轻点头,轻声道:“往下说...”
王旭一时语塞,摆在明面上的就这些东西,没什么可说的了吧。
可是看薛牧山的样子,明显还不满意,显然他没有说到点子上。
有什么是很重要,又被自己忽略的,王旭想不出来,只能请示道:“还请先生解惑。”
“看待问题,不能只看表面,还要看到更深处的内在。赈灾是一句话,怎么赈,如何操作,从哪下手,那就是学问了。以民的角度,你想的不错,站在赈灾者的角度上,还远远不够。
这群人既然来自铜山县,又百多人聚集在一起,将老幼妇孺围在中间,说明他们彼此间认识,哪怕以前不认识,也在路上认识了。
蛇无头不行,在逃荒之路的磨合中,肯定有了自己的首脑,或者威望足够,能震慑住其他人的人。
赈灾二字说的简单,可是一个不好,赈灾也能演变成哄抢,自古以来,好心施粥却落个家破人亡的也不在少数,你可能没听过,那是因为出了这种事,上面都给压下去了。
不过,你想组织赈灾,这里面的条条框框却不得不查,不然好事也能办成坏事。”
薛牧山缓缓睁开双眼,看着站在车窗旁的王旭,笑道:“你来告诉我,怎么赈济这些人?”
王旭一听就笑了,该怎么做,薛牧山都点出来了,他怎么会回答不出:“找到他们的蛇头,有蛇头安抚,这群人自然不会乱。”
“如果灾民的队伍扩大一百倍呢?”薛牧山继续问道。
王旭思索片刻,回答道:“这群灾民有百多人,一百倍就是万人,万人的灾民队伍,很难有人镇压得住,多是无数个小团体拼凑起来的。既然如此,应该让他们选出代表,帮助赈灾,在派出数百人维持秩序,如此一来应当出不了乱子。”
薛牧山目光含笑,道:“再加十倍...”
一万人再加十倍,那就是十万人。
十万人可不是小数,九泉镇也不过十万人,要是十万灾民处置不当,顷刻间九泉镇就要化为飞灰。
王旭暗暗估算着,十万人的灾民,就不只是九泉镇赈灾了,还得防备着有心人生乱。
毕竟,双方的力量相差无几,甚至九泉镇还要弱些,保不准就有人会起祸心。
王旭思考了好一会,想了多种可能,这才开口道:“十万灾民,光靠九泉镇的力量无法压制,为了避免生乱,还得派人去县城,请来官府这身虎皮。
眼下灾乱初始,人心不安,有官府的大义,再从镇上挑选青壮,组成千人规模的保乡团,才有把握渡过劫难...”
距离秋收催粮,粮价太高,百姓流离失所不过一两个月。
这么短的时间,官府的公信力还没有被质疑,就算有心人蛊惑,也敌不过民心似铁,官法如炉,你二大爷还是你二大爷。
薛牧山先是满意的点点头,随后竖起一根手指:“再加十倍!”
“还加?”
王旭眉头紧缩,整个溧阳县,也不过八百万人口。
九泉镇,只是溧阳县下面,数十个镇级单位之一,涌入十万灾民尚且能周旋一二,要是涌入百万灾民...
王旭不敢想,真要是有那么多灾民,一人一口也能将九泉镇吃光,祖祠门口的老槐树都得被啃掉。
到了这个时候,就不是九泉镇救济灾民,而是要担心灾民别将九泉镇吞掉了。
正所谓,匪过如梳,兵过如篦。
梳子是梳头发用的,篦子也是梳子的一种,但是却比梳子更密,古人用来刮头皮屑跟虱子。
乱民与乱兵有的一拼,土匪来了,跟过梳子一样,梳子的齿距之间还能留下点东西。
乱民,乱军,那就是过篦子,什么也别想剩下,头发都要给你梳走几根。
“赈灾不是数人头,更不是过家家,为什么遇到灾情,很多世家大族宁可袖手旁观,也不愿下场捞一份善名?
是他们吝啬粮食,怕被灾民吃喝吗?
不是,他们怕的是一个不好,羊肉没吃到,反而惹了一身腥,乱民、乱匪、乱军,你仔细想想,沾上这个乱字,他们真的有区别?
赈灾是好事,能捞名,能捞望,为什么赈灾,却一直被称为苦差事,就连朝廷派下来的赈灾特使,一个个都黑着脸呢?
人,不能只看表面,你看到狼吃肉了,就要想到狼挨打,想不到,就容易折在里面。”
薛牧山语重心长,看向王旭的目光带着鼓励:“人心险恶,朝堂之上更是如此,这一次你放手施为,老师帮你兜底。有了这次的经验,下一次,你就能从善而流了。”
王旭闭上眼睛,想了下百万灾民,齐齐涌入九泉镇的画面。
好一会之后,他吐了口气,凝重的回答道:“灾民百万,主在一个驭字。第一天,就要选出其中的刺头,杀鸡儆猴,将灾民震慑住。
一旦灾民被震慑,十万九泉镇居民,管理百万灾民不在话下。
但是,这一步走的一定要巧,不巧容易激起民变,火候非常重要。
第一步成功,下一步便是分流。
灾民不能没事做,没事做的话这么多人聚在一起,不乱也得生乱。
实在没事可做,就让他们去伐树,选空旷的地方搭建房子。
眼下是冬天,哪怕南方温暖,没房子这些人熬不过去。我们一边施粥,一边带动灾民劳作,不让他们闲下来。
熬到明年春天,万物复苏,出来小半年的灾民,八成是要回家的。
到了那时,危机也就解除了,可以选取不愿走的,或者无家可归的灾民融入村镇。不管是留下做工,还是做佃农,都是合格的劳动力,久而久之都会被同化。”
说到这里,王旭看向薛牧山,请教道:“先生,此法可行吗?”
“别问我,问时间,人非圣贤,谁能机关算尽?”
薛牧山没有给出肯定回答,或许答案他有,但是他不想说,想让王旭自己去找。
有当代大儒坐镇,哪怕灾民百万,也不会演变到一发不可收拾的地步,可进,可退,并无后顾之忧。
王旭了解到薛牧山的良苦用心,喜悦拜得良师的同时,也忍不禁有个疑问。
薛牧山都这么厉害,朝堂之上,将他打的溃不成军,不得不辞官隐居的人又该多厉害。
跟这些老狐狸相比,自己除了有唐、宋、元、明、清,五代先贤的著作以外,在智慧上恐怕还不够看啊。
幸好,自己没有当官的想法,不然进了朝堂,武斗改成文斗,还不得被人玩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