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黎渊刚靠近岚桃花床边,手还未伸出,岚桃花却是咬牙忍痛自行从床上下来。
她身影稍稍踉跄,面色当即惨白,倒是将医怪吓了一跳。
“小祖宗,你这是何必!”医怪忙跑过来扶住岚桃花:“便是对祈王这小子有怒,但也不能亏待自己身子呢!你伤口若是裂了,岂不是自讨苦吃?”
岚桃花暗敛神色,忍痛淡道:“扶我出去。”
自始自终,岚桃花未再朝凤黎渊望去一眼。此番她耐着性子未朝他抡拳头,未朝他破口大骂已算是仁慈了,若是照她常日里的性子,这凤黎渊早已是被她揍得遍体鳞伤了。当然,她武功着实不若他,只是个半吊子而已,一旦他反抗,她自然也是揍不到他的。
此际,东宫寝殿的殿外正停着一只步撵,那步撵四周皆是淡黄轻纱,纱上有精致的绣迹,瞧着倒是精贵非凡。
岚桃花眉宇稍稍一蹙,转眸朝医怪望来。
医怪像是察觉到了她的视线,道:“这深宫大内哪里给你找只软轿来?”
言下之意便是,只有这步撵,她只有凑合着坐这步撵。
岚桃花苍白的面上霎时滑过一道复杂。是啊,她倒是忘了,这深宫之中,怎会有软轿。只不过这宫中步撵,惟有皇帝及宫中妃嫔才坐,皇子公主们之中,也唯独太子及大公主才有资格,而她岚桃花不过一介臣女,即便未将所谓的宫中礼法放于眼里,但如今特殊时刻,自也不能太过放肆招摇。
“扶我走去华清殿吧!”她默了片刻,才咬牙道。
医怪一愣,随即怒道:“你这臭丫头什么时候也迂腐了?有步撵不坐却要走路,你昨个儿是不是将脑袋也伤着了啊?”
岚桃花有些不耐烦:“步撵可不是能随便坐的!”说着,嗓音稍稍一顿:“更何况,还是一国太子的步撵!”
瞧那步撵色泽,淡黄为尊,便知定是那皇家崽子的。也不知医怪如何能叫动那崽子的步撵,但无论如何,她岚桃花这回定得避嫌。
“你就是自讨苦吃!执拗得紧,若是伤势加重,你可莫怪老头我的医术不好!”医怪骂咧一句,妥协似的扶着岚桃花下了殿门前的三步阶梯,随即循着右方铺有青石板的小径行去。
“岚相千金留步!”这时,身后传来一道唤声,微微有些急。
岚桃花与医怪双双驻足,这时,一名身材稍稍有些厚实的太监跑至岚桃花面前,低头恭敬的问:“岚相千金,殿下昨日离去后留有吩咐,称岚相千金若是要离开东宫寝殿,便让岚相千金坐殿下的步撵,容奴才们抬着岚相千金去您想去之地。”
“太子那小子对你倒是好!”医怪在说着风凉话,随即恍然大悟:“难怪老头我方才让你们去找软轿,你们也不拒绝,反而是抬了只步撵来,原来是太子早已是发了话的啊!”
那太监朝医怪点点头。
这厢的岚桃花倒是脸色微沉,加之面色苍白,显得她整个人都虚弱疲惫。
医怪见她发愣,不由出声提醒:“你也别逞强了,步撵是太子让你坐的,即便出了什么问题,也是他担着,你怕什么!”说着,见岚桃花仍旧眸色低垂,隐隐斟酌,他威胁道:“反正老头我是见不惯你走去华清殿了,你若是要逞强,老头我这就去将那祈王唤过来,让她强行抱你去华清殿!嗯,就这两种法子了,一是让祈王那臭小子抱你,一是坐这步撵,你自己选!”
岚桃花眸色微沉,终究还是点头。
的确,她岚桃花的确不是迂腐之人,此番计较这点,若让自己吃苦,着实也不像她的作风。
待坐上步撵的那一刻,见医怪略微释然的笑了,可待她目光扫去,他却是急忙收敛了笑,还故作怒气的朝她吼:“看什么看!老头我没笑!”
她眼角一抽,此等掩耳盗铃的幼稚之话,怕是也只能医怪这老顽童才道得出来。虽说医怪斤斤计较,常日里对她也是从未有过好话,但不得不说,他不过是刀子嘴豆腐心,一旦她岚桃花受伤,他任劳任怨却是竭尽全力的想要救他。
暗叹一声,眸光流转,眼风却是扫到了东宫殿门前那硕大雕花圆柱旁的雪白瘦削身影,她眸色微微有些摇晃,片刻便低头下来,嘴角噙出了一抹戏谑。
曾经身体无比亲密的两人,也,只限制在身体的亲密上。若是论起真情实感,凤黎渊还不及当日里对她大吼大叫的医怪,至少危难当头,医怪说什么都会第一时间护她岚桃花。
伤口的疼痛,思绪的沉杂,也令她没心思与凤黎渊说话,甚至来个恩断义绝。只不过她相信,凤黎渊是个聪明人,她一个冷漠戏谑的眼神,兴许比言语来得更为深刻。
当然,他自然也可对她的眼神或是态度视为不见,他在她面前一直都在做戏,既然对她没感情,那自然也不会被她的眼神及态度伤到。然而无论如何,她岚桃花对他,已是心有灰灰,难以全数的释然了。
待步撵被太监们抬去,岚桃花懒散坐在步撵内,脸色淡漠,待步撵行了不远,她再悄然回头,却见那本是站在东宫殿门外的雪白身影早已没了踪迹,她神色隐隐一颤,心头冷意滑过,嘴角戏谑的弧度更加深了几分。
呵,做出一份深情款款,心疼怜悯的模样,却是连戏都演不完整。好歹也该等她的步撵走得瞧不见了时才转身离去吧?呵,看来那凤黎渊的耐性,自也不是她想象中的那般好。
她已是不满他的人了,如今连他演的戏,也一并彻底的失望了。
以后对凤黎渊,她岚桃花若是再动半个情字,便让她万劫不复得了。
清风拂来,掠走心底隐隐的恼怒与嗤笑,然而此等淡缓微微的暗誓,却不料日后当真实现,却是一语成谶。
回到华清殿,殿前的御林军却是比上次多了一倍。
见得岚桃花下得步撵,依旧是最初那个与她说过几句话的御林军侍卫长小跑过来,略微讶异的朝她道:“岚相千金怎过来了?”
岚桃花眉宇一跳,淡眸望他,“难道我不该过来?”
他忙摇头,低头解释:“不是。只是以为岚相千金在东宫殿,应是不会过来才是。”说着,嗓音微微一顿,又问:“岚相千金可是来看瑞国太子的?”
岚桃花点头,嗓音不及道出,身边扶着她的医怪便朝那御林军吼道:“你问这么多干嘛!没瞧见她气色不好需要少说话么!让开让开,别挡路了,这丫头心系那瑞国太子,兴许进去瞧上几眼,心情就通畅了!”
侍卫长倒是处事不惊,抬眸朝医怪望了一眼,便侧身让开,仅是朝岚桃花道:“岚相千金,请!”
岚桃花也不客气,朝他点头一番,随即在医怪的帮扶下慢腾腾的朝前方的殿门行去。
入得华清殿殿门,医怪忙掩上了殿门。
岚桃花推开医怪的手,道:“无需再扶了,我自己能走过去!”随即也不顾医怪又欲数落的表情,缓步朝不远处的纱幔行去。
此际,腹部的疼痛倒是不大明显,是以自行行走几步,却也能支撑。
掀开厚重的纱幔,入目,依旧是那张精贵的雕花木窗,以及床上那熟睡安详的凤辕。
他脸色苍白,唇瓣青紫,无声无息的,让人感觉不到他活着的生气。
她刚坐到他的床沿时,医怪也进来了,并瞪她一眼,随即伸手替凤辕把脉。
半晌,他才收回搭在凤辕手腕脉搏上的两指,神色凝重:“毒素扩散得快,一旦漫入心脉,即便配出药来,也无力回天。”
这阎罗散毒性委实霸道,一旦中了此毒,便是连银针封穴也毫无作用,惟独在五日之内配出解药,方可脱险。可如今看来,凤辕身子已是灯火残烛,怕是支撑不到五日,若是在第五日内配出解药,怕也毫无作用了。
医怪脸色沉杂,略微担忧的朝岚桃花望去,却见岚桃花脸色苍白,但神色却是平淡。
他愣了愣,心底那些集结起来的安慰之语却是无从道出,这丫头,完全不像是即将要丧失凤辕而该有的痛心疾首啊!
“我曾闻说,医术上有一门特殊之法,可以将人中毒之人身上的毒血一并换尽。”说着,眸色微微泛了几丝波澜,她转眸朝医怪望去,神色定定:“可是叫做换血术?”
医怪一惊,忙愕然的道:“是有此法,只不过此法委实残忍,无疑是一命换一命!”
“他人之命于我何干,我要的,不过是凤辕无事而已。”岚桃花淡笑,那隐约淡漠的笑容配着她那微微苍白的脸色,却是给人一种凌厉之感。
医怪吓了一跳,身子往后挪了一步:“你莫不是想以我的血换瑞国太子的血吧?”
wωw ☢ttkan ☢℃O 岚桃花挑眉,“我只问你是否会换血术?”
医怪默了片刻,道:“以前我只见我师父给别人换过,只不过他已过逝多年,而我,却是从未给任何一人换过,是以仅知晓换血术的法子,但若是真给人换血,稍有差错,也惟求听天由命。”
岚桃花苍白的面容微露一丝淡笑:“无妨,知晓法子就好。我明日就安排你给他换血。”说着,嗓音稍稍一顿,低了一许:“反正配解药是来不及了,如今之法,唯有换血。”
也算是,死马当活马医。
一想到这儿,岚桃花神色隐隐有些不稳,心底深处刹那间滑过几道惆怅与沉杂。
曾几何时,这不可一世之人,也如活死人般躺着,任人如案板上的肉一般随意折腾。
若时光倒流,他若是能放下他心中的权势与肩头上他那母妃的仇恨,从而与她一起执手,好好的笑看春秋,一起携手当个奸商,闲暇时便游山玩水,赏尽天下该有多好。
只不过,他变了,她……也变了。
曾经的伴随与豆蔻之年的心悸,也不过是情窦初开的回忆,而此时此际,仅剩一方不愿再去企及的怀念。
如今,他与她,皆有归属。只不过这所谓的归属,却是着实的烂姻缘,他的太子妃下毒害他,而她的凤黎渊,却是欺她瞒她,甚至连她的心都一并算计。
她岚桃花虽身负恶名,但惟独心,还存有那么一方单纯的向往。然而凤黎渊却是无情的败坏了它,耗尽了它对他的所有心力,是以,她也再无法给他一颗心,供他随时随地的往上刺上一刀。
凤黎渊,已是不愿再原谅的过去了呢。
刹那,岚桃花薄唇微勾,眸底云涌不定,冷意泛滥。
不得不说,慕晚歌与凤黎渊那对狗男女,着实不是什么善茬呢。
这厢的医怪却是怔了怔,他细细将岚桃花的脸色打量一眼,踌躇半晌,才惊道:“你以为这个随时随地都能换?没找到合适的能与瑞国太子换血之人,你让老头我拿什么换?”
“这你倒是不用操心,我随意找一人便可!”岚桃花回神,气定神闲的淡道,只不过眉间的疲惫,却是透出了她的孱弱。
医怪道:“不行!任意找一人换血,不过是徒劳无功罢了。你若真想此法成功,最好是找与他有血缘的亲人。”
“凤辕没有亲人。”岚桃花淡道。自打凤辕的母妃丧生火海,他又被她那便宜师父带到云崖山,自此,凤辕历来都是孤身一人。所以,他没有亲人,即便是与他有血缘之意的瑞国老皇帝及瑞国的各位皇子,皆是陌人罢了。
医怪眼角抽了抽,面色错愕,“臭丫头说什么呢!他好歹是瑞国太子,他父皇与兄弟也尚在,岂会没亲人?”
岚桃花道:“我若说凤辕此生的亲人惟独我与云崖子,你可信?”
医怪怔了一下,哼道:“信又有何用?难不成你能换血?”说着,默了片刻,补道:“你换了也没用!”
“我自然知晓我的血于他无用,那……凤黎渊的呢?”岚桃花眸色沉寂,云涌不定。
医怪神色一颤,破天荒般极其复杂的望向岚桃花:“你可是想清楚了?祈王身子本就孱弱,一旦换血,绝无可能活命。”
岚桃花不以为意的嗤笑,眸光却是冷然彻骨:“你方才还不是说换学术是一命换一命的残忍之术?既然是让凤黎渊换血,他自然不可再活命!”
医怪神色不稳:“你与祈王究竟有何不共戴天的仇,竟如此待他?祈王那小子,也不过是个可怜人罢了!”
“可怜人?”岚桃花嗤笑一声:“呵,我还以为你这老头一生只会对惠姨好,别人是生是死,你定不会担忧,这回倒是奇了,你也不过是与凤黎渊见了几面罢了,便破天荒的打破以前的性子为他说话了,难不成,在你眼里,你也认为凤黎渊是个好人,怜人?”
医怪眸色垂了垂,满是皱纹的面上露出了几许认真与叹息:“我虽与祈王仅见过几面,但却知祈王确实是可怜人。他如今心系于你是真,你又何必对他咄咄逼人。若是他真有得罪你之处,兴许是你误会了什么,不如就好生聚在一起敞开话说,兴许能解开误会。”
说着,嗓音稍稍一顿,话语突然带了几分令岚桃花委实诧异的沧桑:“祈王那孩子,受的苦不必你的凤辕少!你也是心思玲珑之人,若是稍稍用心去了解祈王,你会发现他的好!”
岚桃花沉了脸色。
会发现他的好?
他的确是好,温文儒雅,性子谦和。她与他在一起,的确是能闲暇舒适,能自心底感觉到平静与怡然。这些,皆是她岚桃花一生向往。
在这京都里,她不过是个刁钻蛮横的痞女,日日受人指指点点,声名狼藉,她要应付的太多,要假装的也太多,京都之人皆道她蛮横无礼,却不知她揍人揍得多了,嚣张得久了,受人白眼多了,却也会疲惫,也会累。
除了京都的痞女称号,在桃花轩内,她是桃花轩家主,商场拼杀,自该由她领头打前阵。商场里的尔虞我诈,利益泛滥,她牙尖嘴利,四处游说各地商铺,混得强势称号,但金山银山的背后,却也是难以挥却,难以卸下的沉重,常常令她夜半之际突然醒来,担忧着是否有人觊觎桃花轩,担忧桃花轩内的七十二家主是否用心卖命。
考虑得太多,心底装得太多,饶是她岚桃花有铁打之心,却也经不起这般重压。而凤黎渊的出现,无疑是一道清泉,涤荡着她繁事缠绕的心,令她无端感到和谐与宁然,就如世间静了一般,怡然松神,仿佛随意靠在他的肩头,或是听他吹箫作画,便是一生了。
不得不说,他给她的那些清透怡然之感,的的确确是她心之向往,梦寐以求的,只不过,他最终,却是令她失望了。
没回答医怪的话,岚桃花兀自沉思,眸底的寒气越发的凝重。
医怪不由打了个寒颤,叹息一声:“这事你还是多加考虑,切莫日后后悔!”说着,眸光朝凤辕落去打量片刻,踌躇片刻,却是忍不住朝岚桃花低低的问:“为了瑞国太子,你这般值得吗?他于你而言,就这么重要?”
重要吗?
岚桃花低垂着目光,依旧未言。
脑海里凤辕与凤黎渊的面容错落交替的出现,稍稍扰了她的心,也让她心思无端的摇曳,沉重而又复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