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度循着地道回得皇宫的侧殿时,时辰已然是夜半三更。
此番回来,岚桃花独自一人,神色极致的淡,透着几许沧桑,几许疲惫,几许冷冽。
殿中,她丝毫不诧异的看到了那坐在软榻边的皇家崽子,更毫不诧异的瞧见了他面上那席卷而来的怒。
她爬出地道,随意拍拍身上的泥土,待还未淡然的走至他身边,他却是突然起身,怒不可遏的过来捏住了她的喉咙:“你倒是真不怕死!你就不怕朕立即就杀了你?”
岚桃花神色淡得出奇,毫无反抗,只有些呼吸不畅的道:“你现在还不敢杀我!”
他浑身的冷气骤然一甚,捏在她喉咙的手也霎时间用力。
岚桃花顿觉难以呼吸,几乎就要以为自己真要被他捏死了,却不料他骤然放开她的脖子,拉了她的脖子便朝一边狠狠摔去。
岚桃花顿时摔在不远处,骨头的碎裂声闻在耳里,惹得她心头发粟。
这皇家崽子疯了!气疯了!
她第一反应便是这个,全身的巨疼也令她忍不住颤了身子。
他再度朝她行了过来,脚步声犹如索命阎罗,令岚桃花目光有些不稳。
“说!你因何要与朕作对?萧将军一家在哪里?”他再度捏住了她的喉咙,气狠狠的问。
她能感觉到他是真的怒了,但她又何尝不是!
她如今满心满腹的恨意郁积,若非心有顾忌,她便是拼了命也要将这皇家崽子剁了。
忆起今日将萧妖孽一家救出来后,她便将他们安置在那废弃宅院里,他让精卫去京都偷偷抓了好几个大夫来,然而那些大夫朝萧妖孽与萧老头把脉,皆是摇摇头,口风一致的称回天乏术。
回天乏术!
她一闻这四字,心头凉意浮生,四肢发冷。
她疯了似的用袖子擦拭着萧妖孽的脸,待瞧清他那张面容,她心头的所有震然与冷冽变数化为了难以抑制的酸痛,最后竟是破天荒的忍不住湿了眼。
那时的萧妖孽,双目紧闭,本是勾人魅惑的脸,却是被伤痕布满,骇人至极。
她从未想过她会见到这样的他,更从未想过她岚桃花竟也会为他而忍不住伤心。
那时,醒来的萧家千金与萧家夫人也哭声一片,闹得她心头更是发沉。
最后,那萧夫人却是莫名冲过来抓她的衣,抓她的头发,她震惊呆愣,却不料被精卫挡下的萧夫人,满脸绝望悲戚,一声一声的朝她控诉。
听完她哭腔断续的话,她也呆立当场。
她从未想到过,一向笑靥如花的萧妖孽,一向柔媚勾人的萧妖孽,一向平日里看着风流浪荡的萧妖孽,但对她的情,对她的义,却是那般的认真。
只奈何她岚桃花一门心思扑在了凤黎渊身上,错过了他最真最真的好。
她从未料到,她成为京都痞女,他便成不顾身份的厮混街头,成为京都风流子,只为让她注意。
她能横行于世,他便处处与她作对,只为让她记忆犹深。
她喜欢调戏俊公子,他便成天红衣加身,妖娆风华,却不料适得其反。
她能成为桃花轩家主,他便有本事扶起江南慕家,与她一道混迹商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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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她一句随随便便的答应成亲,他便能日夜不睡,喜色难掩的尽心尽力操办婚事。
因为她随随便便的一句‘同盟’,他便在他爹爹的屋前跪了足足一夜,央求他的爹爹与相府结盟,反了太子。
因为她,他在太子身边周旋,与虎谋皮,却也是深入算计。
因为她,武功也是半吊子的他,耐着性子请魑魅魍魉入瓮,合着他们四人一道下得崖头来救她。
因为她,他不顾一切的与凤辕合作,替他偷得君国行军布阵图,只为桃花轩反叛之后,瑞国也须暗中出一分力助她!
因为她,他耗尽精力在京都周旋,将慕家上缴的钱财逐渐缩减,架空了君国国库。并将慕家剩余钱财,全数暗押给了桃花轩。
却也因为她,他狠狠拒绝了江南慕家千金慕棠,使得慕棠怀恨在心,与小黑一道,偷了他与凤辕来往的密信,彻底出卖了他……
这些的这些,皆是她不知道的。
纵然是他将江南慕家的钱财全数押给桃花轩,她也不知分毫。
难怪,难怪那日惠姨说有事要禀报,她却仅顾着因凤黎渊而心忧,一味的跑神,什么都未听进去。
难不成那日惠姨所说的要事,便是这个?
震撼浮来,她那时脸色惨白。
每当萧家夫人说一句,她眼中酸涩的感觉就会剧烈一分。
前程旧事忆来,这背后的真相,却是犹如一把利刀,将她刺得体无完肤。
但终究,她未如萧家夫人那般大哭。
她不能哭!她岚桃花历来没心没肺,又怎会哭!便是心被人戳了千百个洞,便是心酸得快要瞬间破碎,她也不会哭,不会泪!
她只会有仇报仇,有怨报怨!
萧妖孽的情,她记下了,但他的仇,她铁定是要帮他报!
最终,她让姑苏翁主与精卫们将萧妖孽一家送出了城,直往城郊的龙腾寺。
因事态仓促,她唯一能想到的,便只有龙腾寺了。
她曾两度被龙腾寺住持所救,相信那老和尚,自有办法救萧妖孽他们。
她特意吩咐姑苏翁主一定要送他们出城,那傻子武功极高,真办起事来,京都城门的官兵是拦不住他们的。
待见那傻子难得认真的点头,她才放下心来,重回暗道,重回皇宫。
她骨子里胆小,贪生怕死,但如今,却是莫名的有些将生死置之度外!明知这皇宫已然是龙潭虎穴,但她还是回来了,她要救小白小花!一旦她们二人也遭遇不测,她便要亲手杀了君奕。
“说!萧家之人在哪里?”大抵是岚桃花跑神的模样激怒了皇帝,他的嗓音更是冷得惊人。
岚桃花回过神来,方才忆起的那一切的一切,都让她感觉心如车轮一遍一遍的碾过,那种沧桑疼痛的感觉,快麻木了她的神经。
她脖子被他捏得有些紧,呼吸不畅,但她却蓦地笑了,眸中仅是道不尽的平寂与不屑:“皇上,不如,我们来做个交易!”
此话一落,却不料得了他的一记耳光。
“你算个什么东西,凭何敢与朕做交易?说,萧家之人在哪儿?”他冷道。
岚桃花却不顾他是否同意,只是勉勉强强的出声:“你让我见到小白小花,顺便再替我抓来江南慕家的慕棠与小黑,我便告知你萧家之人在哪儿!不仅如此,我岚桃花还会心甘情愿的献上我的心头血,更会将桃花轩的钱财交付给你!”
说着,艰难的勾唇冷笑:“怎么样?皇上可好生考虑,这笔账,皇上并不亏!”
他冷盯了她良久,待时辰似是静止,他才松开了她,一声不吭的出了侧殿。
岚桃花极其狼狈的自地上爬起来,左手却是疼痛剧烈,完全用不上力。想必定是因为那崽子方才狠狠拉着她的胳膊往地上一摔,让她撞断了骨头。
刹那间,她面上的冷笑更甚,犹如嗜血阴灵。
皇帝离去片刻,便有侍卫进来填上了那个地道的入口,岚桃花冷眼旁观,心头越发的冷。
待他们将那地道入口填上,几番试探确认那地道入口再无可能轻易挖开时,他们才离开。
随后,岚桃花一直懒散坐在软榻,薄唇勾着一抹冷弧,却是一夜未眠。
翌日一早,皇帝再度来了。
他身后跟着两个人,一男一女,女子光鲜亮丽,待一见得岚桃花后,她娇柔的面上顿时浮现出讥讽的笑,那般的幸灾乐祸,那般的得意,那般的讽笑昭昭。
蠢女人!
岚桃花心头默念了一句,随即将目光落向了那名跟在太子身侧的黑衣男子身上。
那男子玉冠束发,黑袍精致,除了目光有些不稳,脸色有些发白以外,整个人看着倒是意气风华。
突然间,岚桃花的心有些冷,有些乏。
待皇帝领着二人走至她软榻前,她才垂了目光:“皇上倒是守信,竟将这两个人带来了!只是,小白与小花呢?”
那日在质子府被凤黎渊带着逃跑,便也未见过小白小花。
如今想来,她却是愧疚的。
那二人与她一道长大,虽说她总是嫌她们两个愚笨,但那种亲切在意的感觉,却说潜移默化的油然而生。
“抬进来!”皇帝转眸轻喝一声。
随即,有太监抬了两个人进来,直至抬至岚桃花面前,岚桃花才垂眸一望,见抬进来的两名女子双眸*,昏迷不醒,脖子上的一圈吊痕清晰可见时,岚桃花的心出奇的平静,只是朝皇帝问:“皇上打算吊死她们?”
“朕待她们不薄,这几日仅是关押她们,是她们二人欲上吊,朕差人及时救下,已是给了你面子。”皇帝答得坦然。
岚桃花脸色丝毫不变,只道:“既是如此,那便多谢皇上了。我鲜少离开过她们,皇上今日既是让人将她们抬来了,便再给我一个面子,留她们在这里陪着我吧!”
皇帝脸色微变,却未出声。
岚桃花抬眸望他一眼,又道:“答应皇上的事,我自不会反悔。容我先休息一日,明日一早,皇上再来这侧殿,到时候要取血还是要取桃花轩钱财,我自无怨言。”
皇上邪肆的双眸里终于有些动容,欲言又止。
岚桃花却是未再朝他望去一眼,反而是将目光落向那一男一女,勾唇冷笑:“便是你们二人,出卖了萧流夙?”
“你还敢提他?就是因为你这女人,才害得流夙哥哥如此,你才是罪魁祸首!”那慕棠脸色一变。
岚桃花低沉着嗓音道:“你与你的兄长偷了他的密信,让他满门入狱,慕棠,你这究竟是爱他,还是在害他?”
说着,冷嗤一声,目光朝那脸色发白的玉冠男子望去,不动声色的将他打量一眼:“玉冠华衣,呵,没想到你穿上这身衣服,让我着实不敢再像以前那般唤你‘小黑’了。呵,现在该唤你什么呢?师兄?又或是慕公子?”
这话一落,一旁的皇帝出了声:“此番拉到萧家,他们二人功不可没。如今江南慕家,已由你师兄掌握,桃花,你这位师兄,着实不可同日而语了。另外,倒还多亏了你这师兄,朕才可招纳了暗阁阁主沧月,甚至还知晓了洛阳地宫地道。”
岚桃花神色猛地一变。
皇帝笑笑,又道:“朕倒是没料到,难怪朕在桃花轩各处商铺搜刮银两,收获甚少,原来桃花轩的金山银山,竟是埋在洛阳地宫。”
岚桃花心头微颤,面上的冷笑更甚。
以前知晓小黑便是慕家那被人遗弃的公子时,她便心有排斥,但最后仍是包容了他。而今,他再度站在她身边,身份巨变,却是让她再也生不出亲切之意了。
再者,前段时间便闻说那领着暗阁前去镇守洛阳地宫的沧月失踪,却未料到,沧月因着小黑,投靠了皇帝。
岚桃花心头不由叹气,神色越发的冷。
当真是用错了人,看错了人,只不过……
她抬眸朝皇帝望着,勾唇冷笑,嗓音极缓:“皇上以为知晓洛阳地宫的暗道,便能顺利通往洛阳地宫,挖得金山银山?”
“朕昨日便暗自派人过去了,是否能顺利入得洛阳地宫,你不妨拭目以待!”他嗓音极其自信。
岚桃花却忍不住嗤笑。
小黑也不过仅知晓洛阳成衣铺那条地道,而那条地道,陷阱甚多,机关暗箭防不胜防,再者,便是入了洛阳地宫,他们也没办法打开巨石,即便打开了巨石,洛阳地宫之人,又岂会是任由他们胡来!
对于洛阳地宫,岚桃花并不担忧。
她沉默片刻,才没再理会皇帝的话,只是目光朝小黑落去,待他略微闪躲的垂下眸子时,她冷问:“小黑,我只问你,数年来朝夕相伴的情分,你忍心抛得?你,当真会背叛桃花轩,背叛我?”
小黑脸色更白,薄唇动了良久,却是没说出话来。
慕棠一把拉住小黑,道:“哥,别听她胡说!你本就不欠她什么,该亏欠的,也是她亏欠你!我们没错,我们不过是要守住慕家,不过是想守住我们的家而已,要不然,慕家都会改成桃花轩了!我们没错,没错!”
“没错便没错!既然慕家再不是萧流夙掌权,我便对你们江南慕家再无顾忌!你们走吧,莫要再出现在我眼前,我岚桃花性子不好,对待不熟的人,总喜欢脏话拳头的往他们身上落!”岚桃花气一来,冷哼一声,嗓音如刀。
小黑身形当即一踉跄,苍白着脸朝岚桃花望来,挣扎良久似要言话,岚桃花便冷眸朝他一扫,嗓音极缓,缓得令人心生压抑,“你终归还是忘了,我岚桃花此生,最恨背叛我的人。你与凤黎渊一样好本事,伤我叛我,我日后,便与你陌路,再无相交!”说着,目光一垂:“带着你的妹妹滚!要不然,我会忍不住想杀了你们,替萧妖孽报仇!”
说完,岚桃花便懒懒散散合上了目光,嘴里又道:“我今日太累,劳烦皇上再容忍我一日,明日,你再过来吧!恭送皇上了。”
周围气氛缄默片刻,谁也未出声。
良久,皇帝深眼瞥了岚桃花一眼,终究是领着慕棠与小黑出去了。
殿内寂寂,无声无息,宛若死水。
岚桃花良久才睁开眸子,随即起身将小白与小花半拉半抱的安置在侧殿的床榻上,盯了她们良久,心头的怒气与怜惜终究是压制不下去。
整整一日,岚桃花未吃过一点东西。
夜半之际,却是陡然间下了夜雨。
此番正值冬季,加之再下夜雨,冷气浮动,凄凄之意难掩。
岚桃花一直靠坐在软榻,难眠。
床榻上的小白小花也一直昏迷,毫无醒来之兆。
明日便要正真与那皇家崽子撕破脸了,虽早已有计策,但心头却是莫名的有些不安。
今日午时,她已是收到了消息,称连城已然暗中潜入了京都,而藩王安钦候,则是跟着桃花轩几万精兵,正在秘密朝京都进发。
她心头微安。
明日,只要明日她能险险的保住命,连城便会尽快的将她救出去,逃出升天。只是,万一明日是保不住命,万一明日那皇帝当真有心杀她呢?
一切的一切,皆未知,正是因为猜不到结局,才心有不稳。
不多时,殿外的雨声里突然夹杂了厚重慌乱的脚步声,急促之意明显。
岚桃花神色微变,不知外面究竟发生了何事。待她正要出门一探究竟,却不料外面的脚步声已然离远。
夜,再度被雨声覆盖,清冷异常。
殿中,一灯如豆,灯影昏黄。
随着时辰渐逝,岚桃花的心头更是有些不安,心头悬空,难以落地。
约是再过了一个时辰,殿门突然间被人踢开。
一股冷冽的风窜进来直扑岚桃花,冷得她打了个寒颤。
抬眸望去,那身影颀长的皇帝快步而来,浑身肃杀,犹如夜里索命的修罗。
她忍不住站了起来,裹紧身上的厚裙,目光扫到他手里拿着的寒光闪闪的匕首及空碗时,心头骤然发紧。
“皇上便是要取我的心头血,也得等到天明吧?皇上乃一国之主,竟是连这点约定都不守?”她沉着嗓子冷道。
嗓音一落,他已然走至了她的面前,匕首突然间横在了她的脖子上。
岚桃花心头顿时滑过一缕惊异。
她岚桃花骨子里就贪生怕死,这几日也不知怎么的竟然有些胆大冷酷,但此时此刻,心头的畏惧,却是极其真实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