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晚间,照例是要一家人一起守岁,热热闹闹吃年夜饭的。
怪老头此番自然是决计不肯放过韵清的了。这几日,因为韵清耍了个心眼,一直拉着冷玉做挡箭牌,怪老头得不着机会找她唠叨,早已憋了一肚子气,这一次是说什么也不肯饶她的了。
韵清万分无奈地被怪老头拉着坐到他身旁,心下不由得暗暗抱怨着自己身不由己的苦命。
怪老头看着她一脸受苦受难似的神情就来气:“我说你个……”
韵清白眼一翻,毫不迟疑地立刻接道:“我说你个没良心的死丫头!我老头子替你跑前跑后忙东忙西累死累活的,你不感恩戴德也就罢了,现在越发连个人影也不见!这会子好容易将你抓了来,想找你说个话你又是一副要死不活的样子,跟谁欠了你二百吊钱似的!我当初怎么会瞎了眼,傻不拉叽收了你这个白眼狼做徒弟的!”
她话未说完,几位师兄师姐早已轰然笑了起来。怪老头气哼哼地喘着粗气道:“你们笑什么笑?难道事情不是这样的吗?”
凌霜在一旁早已笑得嘴巴都歪了:“事情自然是这样的,只不过,这些话师妹自己都已经背得滚瓜烂熟了,师父您还打算念叨多少遍呢?也怨不得师妹不敢见您,每次都被您唠叨到头疼,换了谁也会有些怕的嘛!”
韵清向凌霜递过一个“理解万岁”的表情,冲怪老头扮了个鬼脸:“哼,怪老头!你自己没人管没人理没人疼没人问,那是因为你平日刁钻古怪刻薄可恶招来的,这也能怨我么?哼,白眼狼也是你教的,没良心也是跟你学的!有什么样的师父,就有什么样的徒弟,你还有脸说我!”
怪老头被她一长串强词夺理的指责气得吹胡子瞪眼,偏又拿她没法子,只好转头冲着冷玉嚷了起来:“我说臭小子,你是怎么管教你家这只死丫头的!一点儿都不知道尊敬师长么?”
这只死丫头,哪里轮得到我来管?
冷玉强笑着,尴尬地搔搔头皮,不知该如何对答。
穆樱调皮地笑道:“师父,您就别难为我们可怜的三师兄了,他哪里敢管教小师妹啊?您也替他想想吧,他在这里帮您说一句话,回去还不一定要受什么样的苦呢!难道小师妹是个肯饶人的么?”
韵清闻言早已高高地挑起了眉梢,不满地嚷道:“喂喂喂,你说什么呢!我有那么凶悍吗?听你说的,好像我是个凶狠的恶婆娘一样!你们明明有一堆人在这儿坐着,回回都只会拿我来说笑!”
凌霜似是有恃无恐一般,盛气凌人地瞪着她,不屑道:“拿你说笑,那是看得起你!我们还没说完呢,这才到哪儿啊!你脸皮那么厚,不会也有吃不消玩笑的一天吧?我刚刚正想问问你,你跟三师兄,你们两个,似乎还没有成亲的吧?如今你们这么嚣张,这可有点过分了啊!虽然你是皇帝,万事都没有人敢管你,可是你总不能让
三师兄一直这么没名没分地跟着你吧?”
没名没分地……跟着她?
听到这最后一句,韵清不由一愣,顺手将杯盘一推,伏在桌上便哈哈大笑起来:“这话怎么听着那么别扭呢!我说五师姐,这么好玩的说法,你是怎么想出来的?”
冷玉红着脸狠狠地瞪了凌霜一眼,见韵清笑得直咳嗽,只得强忍着笑意,伸手拍着她的后背帮她顺气。
韵清直起身来,笑着推他道:“你拍我干什么啊?你该赶紧去揍那个贱嘴巴的女人啊!”
冷玉无奈地翻了个白眼,一转身竟然坐回椅子上,扔下她不管了:“要揍你去揍,我是万万不敢的!”
韵清摆出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表情:“你这个没用的胆小鬼!为什么不敢?她又打不过你!”
冷玉贼兮兮地冲她一笑,瞥了依旧冷若冰霜的大师兄一眼:“她确实是打不过我,可是我打不过大师兄啊!你又是个没良心的,如果他们两个一起揍我,你是一定会在一旁笑着拍手替他们鼓劲喝彩的!我又不是不知道你!”
韵清笑得万分无辜:“你怎么知道我就是这样想的?我表现得那样明显么?”
在众人的哄笑声中,一直坐在角落里闷头吃饭的小师弟林凡雨忽然默默地站起身来,一声不响地往外面走去。
怪老头见他脸色不佳,赶忙出声喝住他:“回来!你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这几天连你的人影都见不到,好容易今晚千请万请的把你请过来了,你却连一句话都不说!这会儿还想一声不吭地跑掉吗?究竟谁得罪你了?”
凡雨脚下顿了一顿,却并未向平日一样乖乖回来向师父请罪,而是别过头去避开众人探究的目光,冷冷道:“我只是出去透透气,马上回来。”说罢不理怪老头一叠声的呼喊,径自快步走了出去。
“这算什么孩子!”怪老头只气得连眉毛都抖了起来,怒冲冲地问韵清道:“你教的?”
韵清勉力装出的笑意终于渐渐淡了下去。她悄悄叹了口气,侧身躲开怪老头的目光:“这也赖我!我哪里管得了他的事?”
众人虽不知具体是怎么回事,但这些日子以来看在眼里、想在心里,多少却也都是有些了解的,心下不由得都有些微微的怅然。只是这原本就是一个无法解开的死局,除了寄希望于小师弟自己看开之外,却是没有任何办法可想的。
一时之间,方才还是一片欢声笑语的厅堂中竟忽然有些沉寂了起来。
韵清皱着眉头,漫不经心地啜饮着杯中清酒,不知不觉间,神思又渐渐地飘远了。
她在须弥峰上,总共过了两个春节。
第二个春节,她今日已是反反复复地思量了一整天。那几乎是她一生中最灰暗的日子了,清冷、孤寂、绝望,令她至今想起来,仍觉得遍体生寒。
但是那第一个春节的记忆,却恰
恰相反。那是她生命中最美好的时光的一个片段,是她一生都舍不得忘记的一块珍宝。
那一日,虽然怪老头派去的人突然找上门来,让她受了好一场惊吓,到底却也是有惊无险,并没有打扰到她平静而温馨的日子。
那天晚上,太妃慈和地笑着,师姐温婉地静静坐在一旁,那个人……也同样笑得一脸温和可亲……
虽然她并非不知道,这样宁静祥和的场景背后,藏了多少汹涌的暗流,但那表面上的安宁与温馨,已是她今生为数不多的美好回忆。
那一晚,师姐唱的歌,是那样柔美婉转;她自己跳的舞,又是多么的轻快自在!
如今,师姐人在何方?那个人,又会如何度过这一个凄苦的新年?她自己遗失的快乐,还能不能再重新找回来?
岁岁年年,人不同。
众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没有人注意到,韵清究竟喝了多少酒。就连本该时时注意着她动静的冷玉,也因为心事重重,忘了去思考她一次又一次拿起酒壶的动作是多么不合情理。
过去的日子,失去的快乐,统统都不会回来了。柳韵清,你永远不会再像当时一样,无忧无虑地笑了。
韵清心下渐渐觉得颇有些凄凉起来。
“燕双飞,话阑人静晚风微。
记得去年门巷,风景依稀。
楼府庭院,翠雨湿苍苔。
雕梁尘冷春如梦,
且衔得青泥,重筑新巢傍翠微。”
这丫头……怎么回事?怎会忽然唱起歌来?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觉得有些莫名其妙。只是听她歌声之中,似有无尽的哀婉与孤寂,不由都怔怔地听住了。
“喜双栖,晨出幕归同徘徊;
喋翅双翦,掠水穿云去复回。
魂萦杨柳弱,梦逗杏花肥,天涯草色竞芳菲。
栖香稳,软语呢喃话夕晖。
楼台静,帘幕垂;烟似织,月如眉。
岂奈流光速,樱花老,雨风催,景物全非。
杜宇声声唤道,不如归。”
众人早已听得呆住了。
樱花老,雨风催,景物全非?难道这个小丫头,直到如今竟仍是在强装欢笑吗?不然,她怎会有如此哀凉的感触?
冷玉叹了口气,拍拍韵清的肩膀,试探着问她道:“小七,你怎么了?”
韵清抬起迷蒙的醉眼,有些莫名其妙似的皱眉望着他:“你是谁?”
冷玉被她那带着陌生与狐疑的眼神吓了一跳,忙向众人道:“她大概是喝醉了,我送她回去吧。”
众人心下都有些狐疑,却也不好说什么。只听韵清带着醉意笑道:“不如归去,不如归去……”
那笑声之中,却是殊无半分欢快之意,听得众人心中,也不由得跟着难过起来。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