运气是什么?
隔壁店小二会告诉你,运气是今天八桌的客官落了三、五铜板在客栈里,而掌柜的允许他私揣腰包。
府衙里九品的小官吏会告诉你,运气是上峰未至,而衙门里终日无事,到了晚间却仍可以拿到赏钱。
运之大道也,乃移徙也。
行昭觉得自己大概是时来运转了。
怀着感恩与知足的心情,安安分分地过了十来天,等到了每月依例来请平安脉的日子,张院判亲自出马,如期而至,总算是给了一个笃定的准确的答案,“...王妃已有两月身孕,脉相平和,滑脉有力,想来会是一个极为康健的婴孩。”
六皇子虽是自诩为“慎之又慎”,可到底欢欣起来,拖着张院判从内院走到二门,再送到大门,大手一挥笑眯眯地赏了两尊白玉送子观音像下去,张院判一张老脸又红又青,王爷亲手赏下来的东西又不敢不要,一手捧一个红木匣子上马车,神情显得又悲愤又复杂。
行昭听莲玉说起这事儿,哈哈笑得直喘气儿。
既然是确定有孕了,照方皇后的说法,“先瞒下来,等过了三个月,胎坐稳了,再一把掀开。左右都是压不了多久的,还不如留下一个月的时间来好好安顿妥当。防不胜防,还不如攻其不备。”
自然是要安顿妥当的。
行昭初上身,平日里极易倦怠,外府内院的事儿。六皇子索性一把抓了。既要兼顾一直在跟查下去的江南一案。又要跟进东南沿海战事明细,又要平衡外院掌事力度,最后还要顾忌到内院的种种细节——得力的婆子是不是都用心?会不会再次出现像那严氏吃里扒外的东西?会不会在清理结算的时候反而将忠心耿耿的奴仆扫地出门了?
不过二十天,六皇子就被磨瘦了,行昭也没见丰腴,倒是跟着老六一起瘦了下来——吃什么都吐,就意味着什么也吃不下去,能不瘦吗?
两口子一起瘦。黄妈妈急得团团转,又不敢上猛货给行昭大补,看着自家姑娘忍住恶心把东西往嘴里塞,塞完了又捧着痰盂吐个不停,吐完漱漱口又吃,吃完又吐,觉得自个儿心尖尖上都在疼。
只好每天守在小厨房里,今儿个做个肉糜稀饭,明儿个再做个陈皮卤牛肉,翻来覆去地变着法儿做好吃的。这下可好了。行昭照旧吐,没胖起来。老六反而精神头好了很多....
连行景这个二愣子如今都磨练成一个懂得声东击西戏码的老油条了,六皇子这个自小长在深宫中,算计在朝堂里的小油条将内院那码子鸡毛蒜皮的小事儿打理得倒是井井有条。
可行昭总觉得老六安安静静盘腿坐在炕上看内院名单的模样,多多少少有一点儿内务府老大爷的感觉。
昏黄暖光之下,有个大男人为了你也钻营起来内院那点儿不足为道的事儿,想一想就觉得很窝心。
其实爱情很简单,划成小块儿的苹果,已经验查完毕的账册,被带出正苑的那几只小犬,见微知著,如是而已。
内心的忐忑终究被压了下去,慢慢淡成一股很轻很轻的知足。
一个月的时间说短不短,说长不长,端王府硬生生地瞒了过去,等三个月一到,端王妃贺氏有孕立马变成了定京城内与皇城内外顶风迎浪的消息。
一石激起千层浪,跟着就是几家欢喜几家愁。
只有老皇帝不晓得他到底是该喜还是该愁,论亲缘血脉,他是该欢喜的,老二家的那个儿子没活着生出来,反倒让老六家得了个好,硬生生地将皇家长孙的名头抢到了端王府。
“...老六和贺氏倒是缘分。”
皇帝不咸不淡地眯着眼同方皇后说着话儿,“原先是一个不想娶,一个不得不嫁,如今反倒琴瑟和鸣起来...朕记得端王府里只有贺氏一个王妃吧?老二有一个侧妃,连老四府中都有几个姬妾,贺氏是在皇后身边长大的,怎么如今反倒落了下乘了?”
方皇后静静地注视着皇帝,然后笑着帮他斟满了一盏茶,绝口不接话:“...也全因您皇恩浩荡,圣旨指下的婚事,两个孩子能不用心过吗?”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皇帝抿了口茶,便有些想不起来刚才自己想说些什么了。
皇帝一走,方皇后转身派人去给小顾氏传话,“无论如何这些时日不许皇上去昌贵妃那处,是撒泼卖娇也好,是强留强扭也罢,绝对不许昌贵妃近皇上的身。”
又派人去给昌贵妃王氏递话头,“...豫王如今是膝下空缺,要不要请张院判去王府帮着把把脉?给王妃和侧妃把一把平安脉,也给贵妃求个心安。”
昌贵妃王氏一口气梗在心里。
她和方皇后到底哪个更像从市井蝼蚁中摸爬滚打上来的人?方氏怎么就想得出来这么缺德的招数!先说阿恪膝下空缺,再让张院判去给闵氏、石氏把脉,若她们两个没问题,那有问题的是谁!?
把不能生育这盆脏水泼到老二头上,老二是个男人啊,莫须有的名头按上去,他还怎么做人!?
王氏满心眼的路数随即如数收敛起来,连召豫王妃闵寄柔的帖子都被方皇后扣下,不能和皇帝接触,不能见儿子儿媳,更不能召见旁人,她没有由来地被嫡妻禁足了,她像聋了瞎了哑了一样,突兀而不显任何生机地活在这朽木一般的后宫之中——正如同她初进宫时那样,还是那么无助和渺小。
这是王氏晋位贵妃之后,方皇后与之的头次交锋,一切的小聪明在绝对的权利面前都是以卵击石。
行昭经过方福之死。看透了这一点。
如今的昌贵妃王氏怕是也看透了这一点。
方皇后雷霆之势。宫中风平浪静。可宫外却是暗潮涌动,哦,不对,如今已是能被称为微起波澜。
扬名伯贺行景八百里加急连上三道“增兵求援”的折子,六皇子跟着发力中途拦下急件,直接绕过内阁通过向公公递到御前。
如今战事已经从福建烧到江浙两地,水路皆通,行景是镇守将领。他的职责是镇守住脚下这一片陆地,主场自然是陆地战,可海寇却是朝出夕收,早晨乘着船靠近岸边来隔得远远的打两发,等晚上再乘船回驻扎的小岛之上。
大周开疆扩土已久,可无奈与人争的皆是陆上那点地皮,广袤海洋的莫测如今却被只有几万人的海寇利用,从而顺风顺水。
皇帝昏了,可贺行景与贺行昭是什么关系,贺行昭与六皇子与方家是什么关系。他还是明白的,自然不批。
行景的折子被搁置一旁。第二日便从东南前线传出战线往北延伸的消息。
前方战事吃紧,中央却无动于衷。
御史们又有事情可做了,可偏偏没人来做这只出头鸟,又隔三日,行景以屯粮告罄,与其死守不如诱敌深入之名,将麾下行伍往内移三百里。
陈显大怒,于庙堂之上怒斥行景,“扬名伯意欲何为?是以存心给仇寇可趁之机,其心可诛!先平西侯一事尚未尘埃落定,我大周朝堂之上再容不得有此居心叵测之将领!”
方祈在后院花丛间喝着早茶,突然打了个喷嚏。
方祈不在那儿,方祈的儿子可是要上朝的,嗯...虽说身上只担了几个虚衔儿,可到底还算是朝廷命官。
忍了一个早朝的气儿,一下早朝,将出仪元殿,桓哥儿便声东击西窜到陈显跟前,一记老拳挥出手,打得马脸眼泪流。
这下可算是齐活儿了,老子儿子可以在后院花间一块儿喝早茶了。
和方桓面壁思过的圣旨一起下来的是,“调任西北军一万兵马、川贵秦伯龄麾下一万兵马齐往东南抗击海寇”,是陈显陈首阁拟的旨意,六皇子闲聊一般同行昭说起这件事,“...父皇的意图占三成,陈显的思虑占七成。兵马调任总算是得偿所愿,可陈显却在西北军和川贵军中找到了平衡点——在行景和西北军中间掺杂了一万兵马的川贵军,一旦有风吹草动,行景带的兵马本来就心不齐,又怎么可能静静悄悄地做成大事呢?”
行昭捧着肚子认真听。
这番博弈,无非是你做初一,我做十五,行景要坐地起价,陈显凭什么不能讨价还价。
又不是只有你一个人是聪明人。
论朝堂之上再风云诡谲,行昭以不变应万变——把事情都推给老六去想去做,她老老实实地养胎安胎。
外头不太平,她就不出门去,在自家院子里早、中、晚,每日走三趟,夏天的白日又好像特别的漫长,天儿亮得早,黑得晚,行昭愈加畏热,可仍旧坚持走路,常常一个长廊走下来,后背全被汗打湿了。
这个时候不是讲究规矩礼数的时候,初一十五的请安,她能不去就不去,尽量不往宫里那个大染缸走,饶是如此,昌贵妃王氏的话儿仍旧一字不落地传到了行昭的耳朵里。
“旧时今日,场面何其相似啊,先临安侯夫人是在平西侯出征时没的吧?”
拿行昭比方福,方皇后当场勃然大怒,亲手甩了王氏一个耳刮子,雷霆之势变为排山倒海之怒,王氏承受不起方皇后的怒火。
行昭自有孕之后,心气好像比往前更静了,同莲玉风轻云淡地说起此事,“头一回见王氏的时候,她还是王嫔,不算正经主子,在外命妇跟前都拘谨安分得只坐半椅,小心得一步也不会行差踏错...”
乱花渐欲迷人眼,宫里的乱花就是权势。
皇帝存心要捧,也不想一想狗肉到底能不能端上台面。
行昭一转眼就把这事儿给忘了,哪晓得豫王夫妇携手到端王府说是串门子,实是赔礼致歉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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