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蕊娥笑着拢了拢鬓角,与皇上脉脉对视一眼,方才道:“臣妾母家原是有几间绸缎庄的。、.后来家父入朝为官,舍弃了祖业,如今却不剩什么了。”
“可惜了。”弘历轻哂道:“既是祖业,又如何能舍。”像是闲话家常一般,弘历温和的语气听前来很舒服。言谈之间,眸子里一直流动着温润的光芒,莹莹如玉。
“也算不得可惜。”黄蕊娥含笑,唇角微卷:“尽数交给了旁支的亲族,只是臣妾母家不再经营了。皇上还记着么,方入王府那会儿,臣妾亲手做了几件如常的衣裳给您,都是庄上自己织造的料子。”
点一点头,弘历扬一扬眉:“朕记得,那衣裳虽说是如常时穿着的,料子却极好。”
闻言黄蕊娥面露喜色,两颊漾起甜美的娇粉:“皇上还记得,臣妾欣慰之至。”
兰昕看着温婉柔和的仪嫔,总觉得太过美好。皇上面前,她这样的娇俏可人,真与刚入府的时候,没有什么差别。那一份纯真,似乎根本不曾从她的眼中消退,从她的心底被岁月抹去。很难会将她想象成一个无恶不作的毒妇。
“本宫也还记得,仪嫔才入府的时候,最喜欢浅藕荷、淡紫色的锦缎,现下却少穿了。原以为你会喜欢那些清淡的颜色,却不想实际上你会更偏爱酱紫、明黄一类。”朱唇轻轻互碰,兰昕脸上的清冷显而易见。
黄蕊娥眉心微蹙,不解道:“酱紫?明黄?皇后娘娘怎么会以为,臣妾喜欢的是这一类的颜色?酱紫倒也罢了,明黄色,岂是臣妾可以穿着的。”
“原来你也知晓啊。”兰昕似玩笑一句,语气却是极重的。“既然明白明黄之色不是寻常人可享用的颜色,何故你要暗中吩咐人送进宝亲王府?那是什么样的罪责,难道你不知晓么?”
“皇后娘娘,您在说什么呢?臣妾怎么听不明白。”黄蕊娥花容失色,惊得缓缓站了起来,碍于皇上在,她并没有当即反驳,反而是轻盈盈的福身,道:“臣妾何以会吩咐人送什么明黄之物,皇后娘娘是否误会了什么?兹事体大,臣妾请皇后娘娘明察。“
兰昕面色微凝,郑重的点头:“兹事体大,自然得明察才可。这一点不用仪嫔你来请求本宫。”偏首对上弘历的眸子,兰昕自信的目光足可见自信满满。“皇上,臣妾连日以来,动用了许多外戚,方才查到些眉目。”
“皇后查到什么眉目?”弘历谈不上惊讶,兴致却极为浓厚,示意锦澜再奉上一盏热茶来。似乎是准备腾出功夫来,好好听下去了。
“薛贵宁。”兰昕一唤,就见薛贵宁捧着厚厚的两本账册走了进来。“皇上,这账册是仪嫔母家绸缎庄往年与数月前的账务记档。臣妾吩咐人亲自取来,加急送呈宫来,断然不会有错,请皇上过目。”
薛贵宁将账册递交给李玉,由着李玉呈到皇上手中。
弘历轻轻翻开第一册,见纸上除了墨迹,还有灰尘。捻纸沾了一沾,又在指尖掸去,后发觉纸面有些泛黄的颜色,必是搁了些年头。皇后倒是没有说错。再看内容,记档清晰,哪一间绸缎庄,哪月哪日,进或出多少料子,当时的价格,具是一目了然,详略得当。
“生意虽说来往频多,但胜在账目清晰,没有什么不妥。“弘历将第一本搁下,随手拿起李玉捧着的另一本。这一本账册显然是新一些,字迹依旧还是从前的字迹,似乎并未有什么变化。
黄蕊娥心里有些害怕,却硬撑着面皮上愕然与疑惑:“皇后娘娘您到底有何用意?从臣妾千里之外的母家,弄几本账册入宫,所为何事?”
兰昕转肃为笑,揪着她话里的歧义道:“账册的确是从千里之外送呈入宫的。可是仪嫔,方才你不是说,母家早已没有祖业了么。这些账册,又岂会是从你母家弄进宫来的。既然不是你母家的东西,你何必惶恐不安呢?”
“臣妾哪里有惶恐不安了。”黄蕊娥疑惑的盯着皇上手里的账册,额头、后心都沁出冷汗来。她并非想不到是什么原因,当初购置大量的极品当门子,所费不菲,自己身边根本没有这么多银两,都是与母家相商,由绸缎庄出资暗中托人购置的。
可为避免明眼人查出真相,账册上已经做了亏损的手脚。何况,为能顺利的嫁祸给旁人,她可是破费了心里,将普通的银子,换成了官银瞒天过海。谁让陈青青的父亲也是在朝为官的大臣。要拿的出手,就必然得都计算到。
这样一想,黄蕊娥心里有有些底气了,这么费工夫的事儿,并未曾在秀贵人有孕之处就预备妥当,而是经过月余的准备才办妥。皇后即便手眼通天,也不可能分分豪豪都算计得到啊。何况物证是死的,人证也剩不下什么,死无对证之事,料想皇后不过是虚张声势罢了。
“没有就最好不过了。”兰昕扶了扶膝上的锦缎,正是凤尾的彩绣,纹理顺畅,颜色鲜亮,映着她芙蓉一般的面庞,红彤彤的光彩,很是喜气。
一小会儿的功夫,弘历已经看出了端倪。“绸缎庄的生意惯常很好,却在四月前忽然关张两间,倒让朕看不明白了。”目光锁定仪嫔忽闪忽变的面庞,弘历肃清道:“仪嫔你方才不是说,自家的祖业尽数交给了旁支的亲戚打理么?何以这账册上,还有你父加盖的阅章?”
“做生意的事儿,臣妾虽然不懂,但盈亏其实由不得人。”黄蕊娥低眉顺目,竭力让自己看起来没有慌乱无措,反而更加温和的笑着:“毕竟家父替族人管理了绸缎庄些许年,自己不管了,经验却还在,时常过目账册,是习惯也是帮衬。”
兰昕没有皇上这么好的兴致,有功夫与仪嫔打哑谜,她端起蜜汁,轻浅的抿了一小口。不疾不徐道:“仪嫔诓人的功夫若认第二,满后宫也找不出第一来了。”
不待仪嫔回嘴,兰昕猛然质问:“绸缎庄结束生意之后,旋即有人拿着大批的官银,入京托人购置当门子,而后请人加工成鎏金珠子送到宫里来滥竽充数。残害了秀贵人腹中的龙胎,使小公主早夭,仪嫔又想以何解释,来诓骗皇上与本宫?”
“皇后娘娘,臣妾冤枉。”黄蕊娥极不情愿的屈膝跪地,脸色大变:“那当门子之事,罪妇陈氏已经承认了,皇上也下旨将她打入冷宫了。何以皇后娘娘现在才来责问臣妾,从头到尾,这和臣妾有什么关系?难道说绸缎庄的生意维系不下去,关张之类的此等小事,臣妾也得要一早向皇后娘娘您请示么?天灾**,哪里就能预料到了?”
“此等小事就不必禀告本宫了。”兰昕转了转眸子,轻缓的笑道:“让本宫忧心的则是,仪嫔你计算缜密,连绸缎庄关张也巧妙而合理。让人满怀猜忌,却根本没有切实证据。为此,你不必害怕本宫的疑心,更是以为本宫拿不住你的罪行。可惜啊,仪嫔你却有一件极为重要的事儿算计不到。那便是最多变的人心。”
“人心使然,没有什么真相能藏住掖住。”说到这里,兰昕向弘历请旨:“臣妾能否将相干的人等带上殿来,由皇上当着仪嫔的面,逐一审问。”毕竟子嗣之事,关乎着皇家的颜面。兰昕亦不想皇上太过为难。
“自然可以。”弘历眉宇微拧:“皇后一向妥当,朕信得过你。”
简短的一句话,却比方才那一盏蜜汁更能温润人心。兰昕从嘴里甜到心里,表情却没有一丁点儿的变化,只做自己当做之事:“薛贵宁,将人带上来。”
与此同时,兰昕生冷的瞥了仪嫔一眼,正色对弘历细说:“皇上,您翻阅过账务,也必然晓得此两本账册均出自一人之后。那人便是绸缎庄的老掌柜,钱守财。”
“既然如此,钱守财必然晓得其中的真伪,以及绸缎庄忽然结业的因由。”弘历顺着兰昕的话,接着道:“将人带上来,一问便知。”
“臣妾也是如此想,可惜,那钱守财于不久前暴毙而亡了。”兰昕说这话的同时,目光狠辣且凌厉的对上仪嫔闪躲的眼眸:“不过皇上也可安心,钱守财死了,他的侄子还活着。账务之事,他也曾暗中留心。”
黄蕊娥不愿意相信,皇后所言是真的。可似乎也由不得她不信,正是这个时候,薛贵宁已经领着两个人走了上来。其中之一,应当是钱守财的亲侄子,而另一个看着眼生的,黄蕊娥却猜不出他的身份了。
“草民钱俊给皇上、皇后娘娘请安。”钱俊正是钱守财的侄子,他严肃而小心的跪下去,膝盖才一沾到地,嘴上的话便憋不住了:”草民记得一清二楚,那两间绸缎庄并非经营不善而停张,而是廉价卖给了黄大人旁支的亲族。叔叔告诉草民,说大人等着钱送给京中的仪嫔娘娘使用。“
都一百一十四章 :凭栏处潇潇雨歇
“笑话。.:”黄蕊娥一听这话,当即恼怒起来:“本宫在宫里有月俸供养,怎么会需要用这么大一笔银子。你休要信口雌黄。”
另外一人闻听仪嫔此言,有些抑制不住胸腔里存的气恼,连忙看了一眼帝后。
正逢兰昕也瞧见了他的急恼,便微笑道:“还不告诉仪嫔,你又是谁。”
“草民徐天通,是京城祥云镖局的镖师。大概四月以前,草民接了由振威镖局护送入京的纹银,按事主要求,想方设法的换成了官银,随后分发给了京城的几大药材铺。说是用以购置药材,可药铺的老板却神秘兮兮的,并不许多言什么。”
钱俊待徐天通说完,连忙补充道:“草民听叔叔说起,给仪嫔娘娘使用的那一批纹银,正是由振威镖局护送入京的。”
“胡说八道。”仪嫔嚯的站起了身子:“你说是送给本宫使用的就是送给本宫使用的么?有何凭证?即便钱守财真的同你讲过,可能只是他自己无端的猜测呢。谁不知道皇后娘娘塑性节俭,宫嫔们一一仿效,加之又是先帝守丧之期,穿着简朴无华。那么多银子,本宫如何使用?”
兰昕听得明明白白,不禁一笑:“仪嫔何必动怒呢。这事儿看得通透,正因为银子有迹象是送进宫来给了你,而你却并未使用、藏匿,才让人觉得奇怪。且说,他们口中的每一个字儿,均有迹可寻。本宫并不会随随便便找无关紧要的人,空口白话的诬陷你。
所以仪嫔,倘若你现在承认,或许还能保住性命。否则……毒害皇嗣是多么严重的罪责,你自己应道再清楚不过了。”
薛贵宁见皇后问完了二人,便欲领着人退下去。
谁知钱俊竟然冒死往前爬了两步,哭泣道:“皇上、皇后娘娘,草民的叔叔死的冤枉。他一定是被人灭了口,草民斗胆请求严查此事,还叔叔一个公道。”
“你且去吧,皇上天纵英明,必然不会让逝者含冤莫白。”兰昕宽惠的话,没有一点高高在上的架子,反而平易近人,宽和亲切。听得人心里一阵温暖,十分舒畅。
黄蕊娥十分的不悦,已经懒得与皇后多费口舌了,她兀自往前,走到皇上身前才慢慢的跪下。“皇上,臣妾十分尊重皇后娘娘,私下对娘娘也并未有半点不敬之心。可臣妾并不明白皇后所说的话,寓意何指。
秀贵人的龙胎乃是遭罪妇陈氏所害,根本与臣妾无关。她既然已经承认了,又怎么能怪到臣妾头上。蕊娥清白此身,必然不可被无缘无故的怀疑。请皇上带冷宫里的陈氏当堂对峙,还臣妾清白。”
“放心吧。”弘历平和道:“朕不会委屈了你的。”言谈之间多有敷衍之意。且说,弘历心里真正的算计,已经笃定此事与仪嫔脱不了干系了。实际上,那些当门子的来处,他自己也暗中命人追查过。一来二去的,心里的疑惑不亚于兰昕。
正是基于此等缘由,弘历存心冷落黄蕊娥。面对着这样不真不实,且蛇蝎心肠的女子,他总会情不自禁的联想到皇太后,那个或许是亲手夺去他生母性命的养母。“皇后,陈氏何在,朕亦有兴趣知晓究竟是如何的真相。”
“锦澜。”兰昕对身旁立着的锦澜点头示意,复又转过身去,对上弘历疑惑却睿智的眸子:皇上,臣妾一早已经将陈氏从冷宫里接来了长春宫,这会儿正在偏厅等候传唤呢。”
有备而来。这是黄蕊娥脑中一瞬间浮现的字眼,心里登时咯噔一声。皇后连陈青青都接到了宫里来,必然是已经知晓了什么。心慌时,她情不自禁的向殿外睨了一眼,竟然没有发觉彩澜的踪影。这便奇怪了,彩澜这丫头去哪儿?
莫不是她一早就知道了什么,却没有如实的禀告……遭了,定是让皇后收买了去。
黄蕊娥的惊得险些跳起来,双手的掌心里亦是汗水。可转念一想,事情如此干净利落,要紧的证人均以为是替陈氏办事儿,皇后又怎么能查到关乎自己的蛛丝马迹呢?这样的畏惧,让黄蕊娥难以平心静气,她来回的思量着到底自己算错了什么。
可还未曾想清楚,陈青青已经跟在锦澜身后走了进来。
“皇上万福金安,皇后娘娘吉祥。”陈青青一如往昔的行礼,好似只是有些时候没见过帝后的面儿了,透着生分,但规矩不错。似乎这一个月的冷宫苦熬,并不曾销蚀尽她的心气儿。当是这个样子,这样也没有什么不好。
“陈常在,朕问你,毒害秀贵人龙胎之事,是否你筹谋计算?”弘历一开口,便道出了心底的疑惑。
这话似乎之前也问过,可陈青青早已经不记得自己当时是怎么回答的了。先否认,又承认,还是一开始就承认了。总归陈青青清楚的记得,皇上并不信任自己。倘若信任,何必相问。只是到了这会儿,皇上依然不信任自己,她除了灰心而笑,并未有只言片语。
黄蕊娥心里害怕,可面上必得表现的义正词严,当即就朝陈青青发难:“陈常在,本宫亦想知道,为何你先前已经认下自己毒害秀贵人的龙胎,这会儿当着皇上皇后的面儿,又想着矢口否认?即便你是个出尔反尔的小人,可你也不该将罪责推卸到本宫身上。
须知道,毒害皇嗣是多么可怖的诬陷,本宫与你往日无怨近日无仇,你何必这样害我。到底是何人指使你反口,当着皇上的面儿,你必得说的一清二楚。”
陈青青掂量着仪嫔的话,也并未有太明显的心思外泄。她不过是轻盈盈的跪下去,不过是低眉顺目的听着,不过是微末的犹如烈日下的冰雪,终究会融化、蒸发的看不见痕迹。
“陈常在。”兰昕有些不耐烦的唤了她一声。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她是不愿意连累自己心仪之人。“不尽不实,只恐你最终想要保全的人,也会因你而受累。于情于理,你都该道出实情,不要再执迷不悟了。想想秀贵人腹中那个可怜的孩子吧。”
黄蕊娥摸了摸袖子里的玉佩,她不知道这时候是不是应该再掉一次。陈青青此刻,一手握着自己的性命,一手攥着心上人的性命,孰轻孰重,她真的会分么?
“仪嫔。”兰昕早已洞若观火的察觉到她的心思了:“那玉佩搁在身上,怕是也捂热了吧。你要想拿出来,就尽早拿出来。”
这一句话,惊得黄蕊娥眼尾抽搐不止,脸上的肌肤僵硬的扯也扯不动。
然而黄蕊娥还未曾伏罪跪地,倒是陈青青怕皇后说出了不该说的话,嘭的一声就跪了下去。“皇上,皇后娘娘,臣妾是冤枉的,臣妾从来没有谋算过秀贵人的龙胎。我父两袖清风,家里不过是简朴的生活,试问臣妾哪里有那么大一笔钱,购置足那么多名贵的当门子啊?”
“为何上一回你不说?”黄蕊娥破罐子破摔一般,森冷道:“冷宫的滋味大抵不好受吧,于是你便想出来害人了是不是?尚且有一线生机,人总是自私的先为自己筹谋。可笑至极。”黄蕊娥伤心欲绝,垂泪不已:“难道说臣妾母家富庶,臣妾就得为非作歹不成么。陈常在之父,就不能动用官银,替女儿扫清宫里的障碍么?”
陈青青突然站起了身子,亦不顾帝后诧异的目光,径直逼向仪嫔,厉声道:“娘娘说的真好啊,扫清宫里的障碍,连臣妾之父也难逃干系了。你究竟还想因为你的自私,你的残暴,害死多少人你才满意。”
“你说什么?”黄蕊娥愤恨的瞪着陈青青阴森的脸颊,丝毫不惧:“你有什么证据?”
“证据。”陈青青冷笑一声,转首对帝后道:“臣妾有如山的铁证,尽可以证明仪嫔才是谋害皇嗣的罪魁祸首。非但如此,臣妾还能证明,私制龙袍,欲意嫁祸侧福晋高凌曦的人,就是仪嫔黄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