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第十二章

我被阿黑带回了地府,刚一到鬼门外迎面便被一个穿着水袖戏服面上画着浓妆的鬼一把搂在怀中,那鬼抱着我边哭边猛捶我的后背,一张画着浓妆的脸瞬间成了一张乱糟糟的鬼脸。

“诶哟喂,我的小知浅啊,你可算是回来咯,担心死我了~”

那鬼抱着我的力气很大,我被她按在胸前几乎是要透不过气来,浓重的药草香透过那层戏服传入我鼻腔之中,呛得我连连咳嗽。

“孟,孟婆……快撒手,我要被你闷死了!”

听到我的抗议声孟婆这才松了手,我得以从那对呼之欲出的巨\乳中逃脱出来,一个劲的直喘气,看着孟婆捏着水袖的衣角嘤嘤地擦着脸上的眼泪,如果撇除那张哭花了的脸倒确实是有几分楚楚可怜的姿态。

一旁站着的判官可一直用他那只毛笔的尾部直戳我的脑门,边戳还边摆出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捏着下巴上的山羊胡道:“知浅啊知浅,这次你可真是把我们给吓坏了。”

我被他们这一系列的表现搞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扭头去看阿黑想要求助却看到他双眼正盯着远处,一副入定了的样子,仿佛丝毫没有察觉到我这里的窘境。

孟婆一边抹着脸上的泪一边凄凄楚楚地说道:“小知浅,这次可多亏了泽言大人,不然只怕我是再也见不到你咯~”

最后一声孟婆用唱曲的调唱出,一声拖得老长激起了我一身的鸡皮疙瘩,可对孟婆的话却是似懂非懂,好不容易才瞅着孟婆抹眼泪的间隙插话道:“诶,这是怎么了?”

“你这个傻孩子,还瞒着我们做什么,你不是被那妖孽挟持了么?”

听孟婆这么一说我心里不由得便是一惊,本能地向后瞥了一眼阿黑正好对上他看过来的眼睛,阿黑的目光很深沉,这是他一贯的模样,可此时不知是我的错觉还是什么,那深沉的目光中似乎又多了些什么,就像是水中漂浮不定的浮萍,若隐若现忽近忽远的显现在其中,对着这样的眼神我的心就好像被一根弦勾着,轻轻一扯就慌乱不止,还带着一连串杂乱无章的弦响。

孟婆扯着愣神的我前前后后仔细地看了一遍,那细致的样子就差把我当场剥干净了。终于在确认我确实没有少了一根头发丝后,孟婆长吁出一口气,原先还期期艾艾的神色也和缓了下来,勾着我的肩膀感慨道:“那妖狐也真是狡猾,这次要不是泽言大人觉察出了不对劲,这妖狐怕是早就利用你逃走了……当时听说你被那妖狐打下了凡间,我们可都是急坏了,你说你本来法力就不高,也不知道那妖狐有没有打伤你……唉……”

孟婆还在絮絮叨叨地说些什么,可我已经没了听下去的心情,小心翼翼地去看站在不远处的阿黑,回想起孟婆说的话不免觉得有些困惑。

阿黑是怎么觉察出不对劲来的?而说什么被笑忘打下凡间究竟是笑忘同阿黑说的还是阿黑同孟婆他们说的?

我正琢磨着这些问题却看到阿黑终于挪动了他的尊步,向着我这里走了过来,此时孟婆还在喋喋不休地讲些什么,一旁站着的判官也一个劲的唠叨着,可我却是一句都听不进去,我的耳中之听到阿黑那冷淡的声音响起,他对孟婆说道:“我要带知浅去趟罗浮山,你们先退下吧。”

我心里踹满了不安与忐忑,被阿黑拉着上了摆渡人的船,摆渡人依然自顾自地唱着他那不成调的歌曲,船桨滑过水面传来的声音一下下传入耳中,我抱着膝盖坐在船尾看着阿黑负手站在前方,黝黑的发顺着气流摆动。

我想阿黑终究是不会害我的。这么一想原先的忐忑不安全都消失了取而代之的只有满满的疑惑。

“阿黑……”我清了清嗓子开口喊了一声,阿黑听到声音转过头来看着我,正对上阿黑的目光我又不免有些慌乱,可那种慌乱又并不是害怕,是什么却又不得知晓。

“其实你是知道的吧,我去人间的目地……你是一开始就知道的吧。”我抱着膝盖将脸往下埋了埋,声音听上去闷闷的。

“嗯。”

“那你……那你为什么还要陪我去人间,为什么不干脆在鬼门抓住我……甚至在骗了孟婆他们。”问出这话的时候我心里不免有些紧张,心脏“砰砰”跳跃的声响刺激着我的耳膜,我感觉我似乎隐隐地在期待些什么,又好像是在怕些什么。

阿黑盯着我看了许久,久到我以为他不会回答我的时候他却忽然开了口,声音冷淡清冽:“我听到那妖狐说给你吃了药。”

很简短的一句话,阿黑连在说话时的神色都没有一丝一毫的变化,语气上就好像是在称述一件很寻常的事情,可我却在这句话中捕捉到了一股暖流,那股温润的暖流顺着指尖流入血液,绕过四肢百汇,最终抵达心口。

“阿黑谢谢你,还有对不起。”

我心里觉得有些愧疚,头埋得更低了些,可阿黑却忽然皱着眉开口说道:“知浅,别对我说对不起,你从来没有对不起我。”

我诧异地抬头去看阿黑,身侧流水滑过的声响依然一下下地传入耳中,我的鼻尖满满都是岸边那红色的彼岸花所散发出的幽香,摆渡人的歌声在不知不觉中渐渐淡去,鼻尖的芳香也变得若有似无,我的耳中只有阿黑那略带感伤的话语不断地一遍遍的回响,眼前也满满都是阿黑眼中流淌着的沉痛。

我不知是错觉还是什么,只觉得眼前那幽黑且漂浮着隐隐鬼火的背景渐渐淡去,取而代之的确实整片整片的白灼梨花,一丛灿烂过一丛,一树胜过一树,可花再美却终究还是输给了斯人。

感觉到脑中的混乱我忍不住便闭了闭眼,再睁开眼时眼前的一切都已经恢复了正常,摆渡人含笑的声音响起提醒着我刚才的一切不过是一种幻觉,我再抬头去看时却发现此时人已经身在罗浮山下,远远的似乎还瞥见一个人影站在岸边似乎是在等着我们。

未等摆渡人靠岸,阿黑已经一把揽住我的腰瞬间移动到了河对岸,罗浮鬼帝杜子仁站在岸边笑盈盈冲着我道:“小仙子别来无恙?”

还未等我答话,阿黑就已经抢先一步开了口对罗浮鬼帝道:“带我去见那只妖狐吧。”

***

再次见到笑忘是在罗浮山下的寒冰笼中,因为笑忘是一只火狐,这寒冰笼是罗浮山上极寒之地,是克制笑忘的最佳场所。

我站在笼外被那股迎面袭来的寒意激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本能地将身上披着的披风扯紧了些,多亏了阿黑给我带着件御寒用的棉衣不然只怕我还没同笑忘说上话就已经先被这股透心的寒意冻死在了这里。

引路的仙童替我打开了笼门,待我走进后就关上笼门离开了。笑忘此时是她人形的模样,锁骨、脚踝处都被极粗的玄铁链子锁着,一席绯衣上斑斑点点的都是些干涸了的血迹。

我不免觉得有些心酸,可笑忘却好似没有知觉一般,坐在那张冰床上冲着我招了招手,面上带着的笑容仿佛是看到了久别重逢的老友一般:“知浅,我等了你许久了,来到我跟前来。”

我踩着地上的碎冰屑向着笑忘走了过去,依言同她一起坐在了那张冰床上,彻骨的寒意透过股间渗入心尖,我被冻得够呛连说出来的话都打着颤:“笑,笑忘,我,我见到,蒙……”

冷得太过厉害我一个不留神便咬到了自己的舌尖,当下便疼得泪花直冒,笑忘掩着唇偷笑,碧绿色的眼眸中微光浮动,一边笑得乐不可支一边又用她那条火红的尾巴环住了我,替我驱走了那冻颤了心尖的寒意。

我终于觉得不那么冷了说出来的话也利索了许多:“我见到蒙砚了。”

笑忘眼中带着的笑意散开了许多,取而代之的是那如浓雾般笼罩下来的怅然、疼痛,她道:“他……如今怎样?”

“他很好,成了仙,如今在凡间坐着一方土地,很是逍遥自在。”

“这样很好,他本就该是逍遥之人。”笑忘说这话时语气中带了些许欣慰,可眸中的浓雾却变得愈发的浓密,半晌我才听到她继续问道,“那么,这药他可有喝下?”

我点了点头复又摇了摇头,皱着眉同笑忘说道:“我将药交给了他,可我觉得要不要想起这一切终究还是该由他自己来选择。”

“你做的对。”笑忘的眼神变得有些朦胧,可嘴角却噙着一抹若有似无的笑,“他如今是仙,本就不该有多少牵挂,更何况我是罪大恶极的妖,不论他想起我是什么样的心情,对他终究是不大好的。知浅,谢谢你。”

我摇了摇头,心里有些难受,难受的心情就好像心中放着一盏忽明忽暗的灯,时而清晰时而黯淡。

“你不用谢我,你我本就是交易关系,我不过就是个生意人罢了。”

“他……可有说起过我?”

我看着笑忘眼中含着的期待与落寞,心中愈发觉得难过,勉强压住心中的那股酸涩道,“他不记得你了,可他却告诉我你笑起来的模样很美。”

笑忘的神色微变,一双碧绿色的眼中含着泪,嘴角的弧度却是愈发的明显,那样子的笑,带着沉痛带着绚烂,一双碧眸流光四溢,宛如一池湖水被细雨扰乱了安宁。

蒙砚说的不错,笑忘的笑容确实很美,美到让人心疼。

“知浅你知道吗?我第一次见到他是在笑忘山下,当时他带着大队人马在山中搜寻他妻子的下落,明明眼中那份焦灼已经快要将他的理智烧毁,可他却依然强迫自己保持着冷静去指挥他的那些部下,我那是第一次见到这样善于控制自己情绪的人,我那时很好奇,这样的人究竟会在什么时候失了冷静?”

“后来我对他府中的众人下了暗示,成了他的妻子入住府中,每每看到他都是那样一副冷静儒雅的样子,就连在宴席上面对他的君主也是一副不卑不亢的模样,那时的是是打从心里开始佩服他,但我终究还是要杀了他的,每次想到这点就不免觉得有些惋惜。”

“可他对林疏碧极其的体贴入微,即便是假的也是关怀备至,我是第一次见到有人会因为一纸婚约而对一个素未谋面的人生出这般浓重的感情,我有的时候看着他就会想,他究竟是爱还是责任?”

“我还没等想明白他的心意,我自己便先落进了这个局中,很可笑吧,一只活了千年的狐狸精却迷上了一人凡人,迷上了一个本该成为她猎物的凡人。可你要知道这世上最难控制的就是自己的心。”

“我是笑忘山上众狐的大王,自我有记忆起,耳畔听到的不是赞美就是讥讽,那是我第一次知道,原来有人会去在意我的心情,哪怕他从一开始这份情给的就不是我。”

“我活了近千年,为了维持生计并不是没有做过什么坏事,归根究底我还是个可恨的妖孽。”

“像我这样的妖,不记得了也好,忘了也好。”

“反正,从一开始,落到这段情里的人就只有我而已。”

笑忘的脸上早已却是泪水,可嘴角挂着的那抹笑容却依然还是固执地留在面上,似乎是为了掩饰什么又似乎是在表示什么,我张了张嘴想要开口安慰,可却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喉咙中酸涩的难受,我低下了头不再去看笑忘。

笑忘就维持着那个样子无声的哭了许久,直到一双碧眼中染上了血丝才止住了哭泣,我想,我大抵是知道为何笑忘能忍得住这寒冰笼中透骨的寒意,因为这只火狐的心中远远要比这遍地的寒冷更冷更寒,冷到冻住了她的血脉与满腔的衷情。

我从寒冰笼中走了出来果然看到阿黑站在洞外等我,阿黑背对着我站在那一地的冰雪中,黑与白相衬成这荒芜中的一抹风景,我忽然记起笑忘在我走时同我说的话。

“知浅,其实我骗了你,我给你吃下的不过是一颗催梦的药丸,并不是什么七殇,可这药也并不是简单的催梦,服下它之后你梦到的往往是你最深刻的记忆,你可梦到了什么?”

我眼睛盯着阿黑的背影,看着他的衣衫和着那披散下来的青丝在风中起舞,摇了摇头挥散脑中混乱的记忆以及那忽明忽暗的情绪,而后向着那抹玄色走了过去。

***

从罗浮山回来后我终日无所事事地窝在家中,不是对着那河水发呆就是蹲坐在河边往河中放纸船,无数次被摆渡人叹息着指责为——往河中随意投放垃圾。

可我却并不在意,一直心不在焉地做着这些没头没脑的事情不过就是为了缓解心中那种不可名状的情绪,我隐隐的觉得笑忘这件事并没有结束。

失踪了许久的小白终于拖着一副倦容出现在了我眼前,我很少见到这般没精打采的小白,就连路过的艳鬼同他抛媚眼都懒得理会,好似是丢了魂一般,我同孟婆抱怨这般样子的小白未免有些没趣,想着要让她给我支个招,可孟婆却只是捏着帕子的一角故作神秘地笑了笑就没再继续说下去。

我心中烦闷见孟婆故意卖关子也懒得去问,扭头就向着河边走去,可刚没走上几步就看到了阿黑,阿黑远远的站在结界外头,怀中似乎还抱着什么,我有种奇妙的预感,似乎我所期待着的结局就在阿黑那里,提着裙子就冲着阿黑跑了过去,任由孟婆在后头大声嚷嚷起哄。

等跑到阿黑跟前才看清楚,阿黑怀中抱着的那团白色是一只三尾的白狐,乍看上去不免觉得有些眼熟,我皱着眉仔细地端详了许久才有些诧异地抬头问道:“这不是蒙砚养的那只宝贝白狐么,怎么在你这里?”

阿黑看着我并没有同我直接说,而是将那只白狐塞到我怀中,而后一言不发地走到那从血红的彼岸花跟前坐了下来。

我也随着阿黑的动作抱着那只白狐挨着阿黑做了下来,风吹着那娇艳的红花唱着不成调的曲子,怀中的白狐舔了舔我的手,一双碧眼水汪汪的清澈而又明媚。

许久我才听到阿黑开口说道:“蒙砚向天庭申请调职,这只白狐他托我带给你照顾。”

我微微一愣神,又低头看了眼怀中正在舔毛的白狐,偏着头思索了片刻后问道:“蒙砚他,申请调去哪里?”

阿黑看了我一眼又扭头将视线顺着河流向上看去,开口说话的语气虽然还是有些冷淡却依稀可以捕捉到一丝惋惜。

“罗浮山,他请命去受罗浮山。”

我了然地点了点头,想着当初即便是那般劝着他,可他终究还是喝下了那瓶解药,挠了挠怀中白狐的耳朵,白狐舒服地发出一连串的“咕噜”声,一双碧眼几乎要眯成了一条线,表情惬意的很。

我注视着怀中白狐那双同笑忘有七分相似的眼睛,忽然便想明白了许多,原先因为听到蒙砚去守笑忘山的消息而有些失落的情绪也明亮了起来,我一手揉着白狐的毛一边欣喜地说道:“笑忘同我说,由始至终陷入这段情里的只有她一个,就连我也以为蒙砚到头来记起了一切也不过是给他和笑忘两人平添了许多不该有的纠葛,可事实上我和笑忘都想错了。”

眼前的白狐就是最好的证明,在这场情中,陷落的终究是两人,而非独一。

“可他们终究还是错过了太久,如今即便是蒙砚这般守着笑忘,笑忘也不得知晓,这场情终究还是成了一场未明的悲剧。”

“知浅,”阿黑忽然唤了我一声,语气是一种说不出的忧愁,他的眼睛看着我,我看到那双漆黑的眼眸中又一次泛起了那种不知是从何而来的神色,带着痛与伤纠缠着话语中的惆怅,织成了一匹浓雾般粘稠迷离的锦缎,他对我说——

“有的时候,对于一些人来说能守着便就是最大的心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