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元1584年9月20日,日本京都附近,安土城天守阁。
金色的木瓜家徽高高悬挂在城堡内外各个显眼的位置,来自各地的大名们跪坐在地板上,恭敬地聆听着主君的指令。五十岁的织田信长头戴南蛮笠,身穿装饰有蝴蝶图样的黑色和服,外罩大红色南蛮天鹅绒披风,腰间别着短刀,双手按膝坐在垫有虎皮的大殿首位上,用仅剩的左眼冷冷地轮流打量着分列两旁的家臣部属们。自从两年前的本能寺之变失去了一只眼睛后,这位日本的实际统治者变得越发残暴凶狠难以琢磨。虽然歌舞声从阁外悠扬传来令人不禁神往,在他的面前,战场上统帅万军的将领们也不由噤若寒蝉。
“怎么了,有什么不满意的吗?”织田信长突然瞪起眼睛喝道:“这里的歌不好听吗?酒不好喝吗?摆出这样一副臭脸来干什么?”
“织田殿教训的是——”德川家康在旁讪笑着附和道:“如今大人已经统一天下,功勋威名盖世无双。我等追随大人布武天下,自然——”
“统、一、天、下?”织田信长打断了他的话,怪里怪气地重复道,一字一顿的阴冷语调令德川家康不由打了个寒颤。“天下?我们花了二十多年时间统一的日本诸国,不过是六十六州之地,和海那边的朝鲜、大明国比起来,不过是弹丸小岛而已!”
“大人!”众人都被这话中隐含的野心震住了,有人甚至低声惊叫了起来。
织田信长终于满意地点了点头:“不错!我织田信长将要创建的武勋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我要横扫朝鲜、琉球,然后吞并大明国的四百个州,更不用说什么安南、天竺!我要让那些骄傲的明国人和朝鲜人匍匐在我第六天魔王的脚下!我要让天下所有的书籍都歌颂着我布武天下混一宇内的威仪!我要让整个世界都在我织田家的军威前瑟瑟发抖!”
一记弦丝断裂的清响,歌舞声嘎然而止,天守阁中的空气在这深深的沉默中越发冰冷。突然,一个阴鸷的笑声打破了周围凝重的氛围,数十道目光不由都集中在羽柴秀吉瘦削干枯的脸颊上。
“猴子,你意下如何?”织田信长循声望去,嘴角挂着若有若无的冷笑,上唇的髭须微微颤动,令奉剑在旁的侍童不由晃了晃身子——了解织田信长的人都知道这往往是他动怒杀人前的征兆。
可是羽柴秀吉却并没有说出什么令主君大发雷霆的话。恰恰相反,他清了清嗓子说道:“你们还不明白织田殿的话么?统一六十六国的勋荣已经成为历史了!从今天起,织田军的眼中不再仅仅是日本这个弹丸之岛,我们要把织田家的军旗插遍世界的每一个角落!”
又是片刻的犹豫之后,家臣席上终于爆发出一阵迟来的欢呼声,当然其中究竟有多少出于本心毫无疑虑则又另当别论。总而言之,羽柴秀吉这番恰到好处的话令织田信长非常满意,他接着说道:“猴子刚才说的很好,你们要记住永远不要把眼光拘泥于脚下,要有向外看的信心和勇气!不错,经过二十多年的战斗,织田军完成了从未有人实现过的盛大武勋——将六十六国合为一统,给长达百年的战乱划上了句号。但是,千万不要忘记,我们更多的理想和野望仍然不得不被困在这贫瘠狭小的岛国之内,被四周深不见底的海水日复一日地冲刷和冷却!你们往海对面望望吧!那边是富庶到流油的土地,是地大物博的朝鲜和大明国!大明国虽然土地广阔人口众多,但他们重文轻武民风羸弱,早已不复有古代中国人囊括天下的雄心壮志!这样大好的土地,让这些劣等种族占有简直是白白的浪费!既然连他们自己都不再记得起古代的伟大荣光,那么就让我们来为他们合上双眼吧,也算是对他们的祖先——给予我们文明之光的大唐人一点小小的敬意。”
“织田殿,我们明白您的意思。可是——”家臣丹羽长秀禁不住开口问道:“我们现在真的有实力能够和大明国作战吗?”
“能!”织田信长斩钉截铁地说:“在过去的战乱时期,我国很多浪人都背井离乡,他们迫于生计成为海贼流寇,侵扰朝鲜与明国的海岸达百年之久。从这些来自前线的第一手情报当中,我们可以清楚地了解到明人的军队实力。很显然,他们已经太久地沉迷于这并不太平的太平盛世,忘记了武力才是解决问题的最佳途径。要对付这样一支军队,诸君会没有信心吗?
“再者,明国现在可以说是一只被群狼包围蚕食的巨象,面对接踵而至的危险没有丝毫还手之力。今年年初,蒙古人攻入长城以内,斩首逾百万级,虽然最后被勤王军击溃,但中国北方已经受到了严重的破坏。一个月之前,南中国地区多个省份公开叛乱,直到现在叛军仍然与进剿的京师直属军对峙于黄河一线。换句话说,如果再除去女真乌斯藏这些蛮族地区,真正处于现今的大明国朝廷统治下的土地,不过相当于其总体版图的十之一二罢了。在这样一种环境下,诸君还认为渡海出兵是火中取栗吗?
“最后,我对大明国的了解并不是什么空穴来风。那里不仅有海盗私商作为眼线,还有热情为我们通风报信的盟友。诸君相信我的决断吧,大明国马上就要遭受一次毁灭性的打击,而能否从中分羹一笔就要看我们行动的速度了!”
这次轮到德川家康说话了,“织田殿,您的话是否可以理解成我们要起倾国之兵来和大明国开战——马上?”
“对极了,德川殿。”织田信长的独眼冷冷地盯住德川家康,似乎要一直看透他的内心深处。“回到你自己的领地之后马上集合兵力,我们在秋天结束之前就要西渡发兵!”
“那么,我们的出兵计划呢?”
“就在这里!”织田信长拍拍手,立刻有两名侍童抬着一座巨大的屏风从后堂走出,屏上赫然是一面巨幅军事地图。他伸出手沿着地图上的标记比划着:“我们的第一步计划就是西渡对马海峡进攻朝鲜!在灭亡了李氏王朝之后,再以朝鲜为跳板占领女真地区,继而逐步蚕食中国的四百个州!最后,凭借中国的庞大资源力,整个世界都将是我军的囊中之物!”
“但是——织田主公,在短短几个月内发动这种规模的战争是不可能的!”有人大声说道。“我们根本就没有足够的海船供大军渡海作战!”
“不,我们有……”一个恍若梦游般的声音回答道,有人认得他是九州地区的一位大名。“按照织田殿的命令,西部沿海地区从大半年前就开始大规模造船备战,想不到竟是为了攻击大明国!”
“放心吧!”织田信长一脸鄙夷地回答:“在现阶段我们还不会也没有必要和大明国作战,只要能够拿下朝鲜,各位就都是大大的功臣!谁第一个攻入汉城,他就是朝鲜八道的总大名!”
回答他的是一阵激动的欢呼,大名们的疑虑已经被彻底打消,现在满脑子里只有贪婪与嗜血的狂热。他们热切地讨论着出兵的细节,为尚未到手的势力范围和战利品争论不休。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天守阁外重新响起了艺妓优美婉转的歌声:
“人间五十年,与天相比,不过渺小一物
看世事,梦幻似水
任人生一度,入灭随即当前
此即为菩提之种,懊恼之情,满怀于心胸
汝此刻即上京都,若见敦盛卿之首级
……”
9月21日,帝国京师,萧弈天临时官邸。
这里原本是前任首府王锡爵的府第,经历了三天前的行刺事件之后,帝国权力圈的核心成员们不能容忍自己的领袖受到哪怕再多一点的人身威胁。他们以最快的动员速度将这座被查禁封存的豪宅翻修整理一新,几乎是强行地将萧弈天和整个大本营转移到此。现在,在京的内阁成员们集合在议事堂内,围着一张檀木圆桌举行例行会议。
“我还是反对您的出兵计划,大人。”慕容信光翻看着手中的一大叠文件,略带忧虑地说道:“远征漠北……不管怎么说,这太过艰难了。当年永乐陛下以举国之力发动亲征,劳师多年却始终不能取得任何决定性的战略胜利。以我们目前的实力,无论是兵员人数还是后勤补给都完全不能和那时相比。何况您所计划的是一次为期仅仅半年的高强度闪击!相信我,大人,这个计划可以说是一场孤注一掷的赌博,万一……不够顺利的话,我们的整个全局战略都将受到毁灭性的影响。”
“你这么认为吗?”萧弈天回答:“要给蒙古人致命一击,现在是最好的时候!我们的佯动部队正在黄河与叛军对峙,不管徐民式还是王双都不会敢于轻举妄动。而这个机会一旦错过,恐怕很难再次得到了。毕竟,内战对我们而言只是不得已情况下的藓疥之疾,北方游牧民族的威胁才是真正的心腹大患啊!”
“大人,我也同意信光的看法。”于庆丰插话道:“当前制约我军的最大问题就是粮饷,京师贮存钱粮固然充足,可远征蒙古也足以将其耗尽!即使舒时德的江南之行能见成效,我们与叛军的战斗在物资供应方面仍然难免捉襟见肘。”
萧弈天微微皱起眉头,“那么,你们其他人的意思呢?”
蹇尚跟着点头称是:“现在北方人心尚且不够安定,如果把所有兵力都投入前线的话恐怕会有人趁机……前几日闯入行辕的刺客就是最好的说明啊。”
“主公,大家说得都很有道理。依我看来,欲攘外则必先安内,还是先平定南方的叛乱吧。”胡波也附和道。
“四人反对……”萧弈天耸耸肩,“你呢,若秋?也说说吧。”
“我对军政方略是一窍不通……也没有什么好的看法……”吴若秋红着脸说。
萧弈天点点头:“没关系,就算你互不相帮好了。那么,现在是四对一……好吧,把攻打蒙古的计划丢到一边去吧,我们暂时用不上它了。”
“大人!”于庆丰有点窘迫地插话道:“我们并不是要——”
萧弈天满不在乎地摆摆手打断他的话,“你们可能还不太明白我设立新内阁的用意。你们六人,也包括你们未来的继任者,分别兼任六部左侍郎,也就要在内阁会议上充当该部门的发言代表,从该部门的角度来分析思考。这样一来,首相才能通过你们的建议来把握全局,由此才能保证我们的帝国不致在政略上出现什么严重的偏颇。为此做出一些谋略上的牺牲,我认为是值得的。那么,你们以后也要牢记这一点,履行好自己身为内阁大学士的责任!”他看到众人尽皆点头,便继续道:“还是回到刚才的话题吧,既然攻打蒙古的计划被否决,我们就必须把目光转向别的地方了。唉,但愿我们不会给蒙古太多的喘息机会。”
于庆丰道:“大人,虽然闪击蒙古不太现实,但并不表示鞑子们就可以舒舒坦坦放松休息。我建议让龙兴汉在山西精选健卒数万,装备良马火枪和轻型骑兵弓弩,按季出关侵袭蒙古。春夏之交是马群的繁殖季节,目标以大同关外的草原牧场为主,要多备毒箭以便射杀母马和马驹;夏秋之交是谷物出穗季节,目标以偏关外的河套耕地为主,要多备火具焚烧敌人的农田,必要的话甚至可以往土里撒盐加以破坏;秋冬之交是牧民做过冬准备的重要时期,此时要猛烈袭击他们在各处的定居点,要尽一切可能地多摧毁他们的粮仓,夺取甚至烧毁他们越冬的存粮;到了冬春季节,则于各处关隘加强戒备,对胆敢铤而走险的犯边牧民予以迎头痛击!如此一来,别说喘息了,我看过不了两三年蒙古就会彻底崩溃。”
“于兄的主意棒极了!”慕容信光接口道:“我也为大人奉上一条‘驱虎吞狼’之计。令李成梁在奴尔干发出公告,不管是哪个部族,只要每斩获蒙古人首级一个,便可到帝国官员处换取生铁一斤!这样一来,女真野人们贪于小利,必定前往毗近蒙古部落大肆猎杀。这样无形中也降低了辽东受到的威胁可能。把这两条计策加在一起,相信够鞑子们受的了。”
萧弈天略带惊讶地仔细听着两人的妙计,嘴角的笑意也越来越浓。“能够如此不战而胜自然是最好了,你们就自己放手去执行吧。对了,信光,我看了你在山西军改的计划案,总体来说这样的精兵路线我是比较赞成的。可是所需的开支似乎超出了我们可以承受的范围。我有这样一个想法:把部队分为近卫军和国防军两个编制。前者不但拥有最先进的装备和最充足的物资供应,官兵待遇也要相应高出一些——当然战斗力也必须要与之相对应,其职能主要是作为机动作战的主力部队;后者则主要是边防和维持地方治安,一定情况下也可辅助近卫军在边境附近作战。我和蹇侍郎就这个问题也作过讨论,他的建议是将两个编制的供给系统也分开设置,近卫军后勤系统由兵部直接管理,国防军系统则可以让地方上负责。近卫军的编成就交给枢密院研究执行吧。”
西元1584年9月24日,帝国枢密院正式发布军队改组令。新建的近卫军编制包含四个兵种——帝国海防军,徽号为青龙,统辖一切大小军舰及水兵军港;帝国神机军,徽号为朱雀,是完全以火器装备的重装混成部队,由火枪骑兵、火枪步兵和重战车炮兵组成;帝国骠骑军,徽号为白虎,一支以骑兵为主力的快速机动部队;帝国骁武军,徽号为玄武,是善于山地战和巷战的精锐步兵。
除海防军外,近卫军均以师为基本战略单位,一个主力师由三个军团及若干师直属部队组成,兵员大致在一万四五千人左右,师长和军团长分别相当于原来的都指挥使与指挥使。第一批编入近卫军的军队包括六万西洋兵和部分蓟州兵、辽东兵,计有海防军三万、神机军两个师、骠骑军三个师和骁武军三个师共十四万六千人。此外,内阁成员们一致同意精选出三千菁英西洋士兵充当首相的专属部队,平时驻守京师护卫首相府,当首相亲征时——几乎没有人怀疑这种情况发生的可能性——随驾充当大本营亲卫队。亲卫队士兵的衣甲和军旗上绘有黑色麒麟徽号,拥有检查整肃其他部队、逮捕违纪官兵的权力。
在抽走了大多数精锐部队之后,帝国枢密院手头尚余有数量多达十八万的国防军,其中十万在黄河北岸与叛军对峙,其他的大多集中在长城沿线的边关以及蓟州训练营中。他们的编制将继续沿袭原卫所军,略有不同的是都司辖区将按照山川关隘等地形因素作大幅度调整,原则上杜绝以后出现任何地方军倚险而踞对抗中央的可能,同时也不致因为军事辖区与行政疆域重叠导致驻军和地方官员关系过密。
与内阁方面的大动作相比,叛军阵营的动静要小得多。徐民式的十万“北伐靖难军”自从到达黄河南岸徐州-淮安一线后便裹足不前;而王双的豫军在一次试探性进攻失败后,也只是忙于在开封前线修筑堡垒。内地各省的军队名义上是急速调动驰援前线,暗地里都打着自己的小算盘,希望等内阁与徐民式斗个两败俱伤之后再从中渔利。
经过长时间的缄默之后,江西继云南之后第二个宣布中立,同时声称战争结束前任何进入江西地界的外地军队都将被视为发动攻击,届时江西将自动加入另外一方。而浙江、福建、广东三省仍然没有公开表明态度。背地里,大批钱粮通过海上源源不断流向北京;而与此同时,他们与徐民式特使的讨价还价却也一刻不停。一方面不愿与江南三省彻底翻脸,另一方面由于海上战力的缺乏,徐民式恼怒之余也只能眼睁睁看着内阁的仓库不断得到充实。此刻,他只能寄希望于那人许诺的援助能够尽快到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