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听见好像众生的声音、众水的声音、众雷的声音,说:哈利路亚!因为我们的主、全能的上帝为王了!
西元1587年12月5日,大明南京,帝国海军造船厂。
伸出轻柔手指拂动群帆的依旧是那曾经目送郑和舰队六下西洋的清风,将巨舰放在臂弯中有节奏晃动的依旧是那见证过千古王朝兴衰成败的海浪。时过境迁,当年的王侯将相早已如光影幻尘归于空寂,不变的惟有世代延续不灭的人心。
荒芜了超过一百五十年的港口护波堤已被重新加固,上千块五尺余长两尺余宽的条石交错叠砌成相互咬合的鱼鳞状,彼此之间以铁汁浇铸的燕尾榫栓相连;在过去漫长岁月中淤塞积平的船坞也进行了彻底的掏挖清理,水闸阀门换上了簇新发亮的青铜铸件,坞底用来支撑船体龙骨的排桩都是年初刚从安南运来的上好木料。此刻,沿江并列的十二座巨型船坞当中,即将驶出船厂服役的第一批重型战舰已经完工,它们很快将加入帝国无敌舰队的战斗序列,在世界各地捍卫大明的利益和荣耀。
“每座船坞各长二百五十步、宽五十步,最大吃水深一丈六尺,能够生产八万料以上的宝船级超重型巨舰。”停泊在江面中央的帝国舰队旗舰前甲板上,林振衣不无得意地向帝国首相萧弈天介绍道:“跟这些靖海侯时代留下的大家伙相比,西洋行省最大的造船厂也只相当于小水塘一样。到来年春季,江北十八座形制略小的船坞也将能投入使用,其生产能力也都在两万五千料以上。这样一来,南京龙喉造船厂将具有每年九十艘的共工战舰生产能力。”
“九十艘是么?”萧弈天放下手中的千里镜,沉吟片刻之后说道:“这已经远远超过我们的实际需要和军费承受能力了。对一贯奉行精兵策略的帝国而言,质量比数量更为重要。这一批共工战舰下水之后,就没有必要继续满工生产,每年二十四艘已经足够了。其余的生产能力可以用来接受包括瓦尔基里雅在内各特许状商会的订货。”
“遵照您的命令,忠武王大人。”林振衣右手抚胸略作躬身致意,接着继续说道:“如您所愿,我们的人员正在全力开发新型的帝国主力战列舰——比共工级更为巨大、更为快速、更为强大的海上霸王,其原型舰将在一个月后开始铺设龙骨。”
“很好,”萧弈天将千里镜递给侍立在旁的陈应龙,“但并不仅仅限于重型战舰。帝国舰队将有必要在不同的海域执行各种不同的任务,对战舰的性能要求也就截然不同。我的海军将领们会在起航之间交给你一份详尽的说明。除此之外,还应当与军器局的专家联合开发出更强大的武装,令帝国的现役战舰能够发挥出更大的效率。嗯,先不提这个,我还有个更重要的问题:让你们组织开展的移民工作进行得怎么样了。”
“您一定会对此满意的。”林振衣立刻回答道:“在南直隶总督府的大力支持下,商会已经在海外建立了多座殖民城市——淡水城,自福州去海上东南六百里,城方四十三里,人口十万户,筑有石城;台湾城,泉州去海上东南七百余里,城方三十六里,人口七万户,筑木垣;琼州城,广州去海上西南一千两百余里,城方四十七里,人口九万两千户,筑有石城。这三座城市都建有供两千料海船停泊的港口,预计每年可以接受新入移民共两万一千户。这个数字对帝国强大的运输能力来说简直可以忽略不计。”
“每户移民可以领到多少安家资财?”萧弈天刻意地加重了语气询问道,“我希望听到真实可信的数字!”
林振衣从袖筒里摸出几张密密麻麻写满小字的绢书,飞快地从中挑出一张念道:“凡自愿迁往淡水、台湾、琼州三地之一的移民,我们都按人头无偿提供了半年口粮:依制为大口三石六升,小口一石八升,五岁以下不予发放。此外,我们还无息长期租借给每户移民生铁农具一套、耕牛一头、稻谷种籽三百斤,以供他们尽快开展生产自给自足。据我们派往勘察的人员回报,以上三城气候湿热土壤肥沃,新垦田地即可达到一年三熟。除此之外,棉麻桑糖等经济作物生长也十分茂盛,相信两年之内移民们便可实现丰衣足食。”
“嗯,”首相对他的回答显然十分满意,“移民的来源还可以更广泛一些,不一定只限于沿海省份嘛。像河南、江西、湖广等行省,你们也可以发动当地流民和佃户加入进来。要是他们有经济困难,可以给予一定的盘缠资助,或者组织船队免费接送。现在帝国财政宽裕,正是作这些长期投资的时候,再过十年、二十年,这些殖民城市每一座都将会成为难以估量的巨大财富。所以说,一定要好好去抓这件事,只要把它办好了,你就是民族的一大功臣!要是商会资金不足,我写个条子你们尽管向户部支领好了。”
林振衣连忙受宠若惊地低下头,“多谢大人关心,商会的收入已经足够办好此事,就没必要再动用户部的存银了。”
萧弈天看着他略显局促的样子不由笑了起来:“你先别急着表态,一年两万户可还远远没有达到我期望的数字呢。除了原定计划外,你还要在半年之内给我征集到至少五万户移民,随时准备迁往新的殖民城市。”
“新的殖民城市?”林振衣一下子有些迷糊了,“大人,您的意思是?”
“满剌加的狮子城,吕宋国的班乃湾,爪哇国的三宝垄,勃泥国的总兵堡。”萧弈天随意地报出了几个地名:“这些只不过是帝国伟大征途的开端而已,我们的脚步还会继续向前,直到把整个小西洋、西南洋都掌握于股掌之中!”
“可是大人,那些都是海外夷邦的土地啊,要是他们不肯——”
帝国忠武王露出一个会心的微笑,“我会‘劝说’他们同意的……”
“首相大人!”南直隶总督王石坤向他们走了过来,“新舰下水的仪式已经差不多到时辰了。”
“很好。”萧弈天点点头,“立刻准备登陆的小艇。”
位于整个船厂建筑群中央位置的是一座建于永乐年间的天妃宫,其中供奉的南海女神灵慧天妃是航海经商的保护神。像今天这样新船下水、舰队即将远航的重要时刻,自然少不了对她的祭祀了。
红墙朱棂上精美的浮雕彩绘昭显着帝国的繁华,一袭海蓝的琉璃瓦上闪耀着朝日的辉光。天妃宫前,十六名飞天仙子打扮的彩衣少女摇曳着优雅动人的舞步,将一捧捧娇嫩欲滴的白色花瓣撒向天空。一名身着华服的礼官怀抱翟羽肃立殿前,拖长了声音高喊道:“迎神,奏大乐——”
牛骨号角发出低沉的呼啸,青铜编钟奏响叮咚的清吟,绿绮琴的丝弦上跳动着《宫悬之乐》宏大庄严的乐章,随着一个个华美音符的引导,绚丽如花翩翩如蝶的舞女们向神祇晋献上象征国礼的八佾之舞。万里长江之上,帝国舰队长鸣礼炮三十六响,在喧天锣鼓声中,高举着旌旄的迎神仪仗队迈着庄严隆重的步伐顺着长长的红地毯向着香案走去。
“主祭焚香!”
帝国内阁首相、护国忠武王萧弈天身着太师紫绸麒麟纹朝服,随行校尉执亲王仪仗护卫左右,他走到雕有凤凰浮雕的紫檀香案前,略一整理衣袖,接着从司礼手中接过三支安南国进献的顶级奇楠香。袅袅轻烟拂过鼻尖,化作一阵沁人心脾的清香,萧弈天郑重地举香过额,行毕祭礼之后将其插入案上的紫铜香炉。司礼又捧上祭祀白帛,同样由首相行礼后呈上供桌。
号声再响,深远悠扬的《海平之乐》声中,通赞礼官开始宣读祭文,并对天妃行三叩三献礼。司礼们依次将装盛有太牢、馔食、果品的漆盘端上供桌,另以铜爵酌酒三尊捧到主祭面前。
萧弈天朝着凤案后悬挂的天妃画像端起铜爵,却又久久没有动作。他昂起头端详着画像,良久,终于轻轻一偏右手将一道银白的酒线倾洒在地上。直到第三杯酒时,他才开口朗声道:“臣萧弈天奉吾皇万历之名,致祭于护国庇民妙灵昭应弘仁普济天妃大神:昔靖海侯有云,国家欲富强,不可置海洋于不顾。财富取于海,危险也来自海上……’今天下虽广有五洲七洋,惟制海权者王之。航海之事关系国祚气运,实乃民族死生存亡之大事。弈天望请天妃大神眷我华夏国运昌隆,并庇佑帝国舰队无往不利,丝绸航线畅通无阻!望请您用慷慨的和风与海浪来引领我们的步伐,以无情的雷霆与风暴为中华的复兴扫清道路!”首相露出一个曾令多少人心惊胆寒的微笑,将杯中的残酒一饮而尽。“而我将在这尘世间以帝国敌人之血来书写您的名号!”
两名司礼上前从供桌上恭敬地拿起写着祭文的绣边黄绢,连同献祭的白帛一起呈到首相面前。萧弈天接过祭文和白帛,缓缓凑到香炉上点燃。看着那跳动不息的火焰,他轻轻松开手指,转身向后退去,“继续吧。”
“开闸放水——”随着一阵金属制件的吱嘎声,十二座铜皮闸门同时一格格向下降去,汹涌浑浊的长江水立刻灌进船坞,将战舰巨大的船身徐徐向上托起。早已各就各位等候命令的帝国水兵们立刻拉动索具铰链升起那些宽达数十尺的硬蓬船帆,借着西北风将巨舰慢慢驶出闸门,加入到江心的远征军编队当中。
“礼毕送神!”萧弈天俯身跪拜在彩绸蒙面的蒲团上,率领天妃宫前数以万计的军民一同向海女神行以三跪九叩的至高大礼。此时全场钟鼓琴瑟一齐奏响,江面上数十艘战舰也把惊天霹雳般的巨炮不住连射,祭神仪式在这鬼神也为之肃容的雷霆轰鸣中被推向了尾声前的最**,一阵令人难以抬头直视的强烈压迫感似在每一双耳边诉说着不可抗拒的神威。
喧天的声响戛然而止,护国忠武王萧弈天慢慢站起身挺立在依旧俯身跪拜的人群中。朔风卷起他紫金色的斗篷,呼啸着低声吟唱起古老的战歌。万籁俱静时空凝结,惟有首相高高扬起双手大声宣道:“但凡大明的帆与桨所能及之处,就不会缺少您神圣的宫殿和庙宇!那里是您施展神威的永恒国度,我希望,也将是中华帝国牢固不可动摇的万世疆土!”
帝国旗舰墨麒麟号,首相书房。
用日本进贡上品砂金铸就的三具麒麟纹雕花壁灯中灌满了浓稠如浆的鲸鱼油脂,柔和的金黄色火焰灼灼摇曳,将黯淡的阴影映上散发着幽幽檀木清香的墙壁。房间地板上以一种颇似随意的方式铺陈着各种珍禽异兽的皮毛,柔软蓬松足以覆过**的脚背,宛如一片最为茂盛的草坪。一张用整段名贵青沉香木料雕成的兽头虎腿大书案靠在半开的百闲地坐在乌木透雕靠圈椅上,手里拿着本不知哪一部门呈上的卷宗。
在贴近门口的位置,一名将面孔笼在宽大灰色罩袍下的来访者似乎在这奢美华丽的氛围中颇显局促,他不安地望着房间的主人,低声询道:“首相大人,您召唤罪民前来南京不知有何吩咐?”
萧弈天不动声色地略略笑了笑,“本相早已昭告天下要前往西洋巡视,你竟然不知?”
“当然……”灰袍客窘迫地回答道:“云峰只是不明白大人传唤的用意。”
萧弈天放下手中的文件,略微侧身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我决定整个巡视期间都由你来负责主要警卫工作。”
“您说什么?”灰袍客被深深震惊了,“由我来担任大人您的警卫?大人,难道您就不怀疑我这样一个人?”
“疑人不用,用人不疑。这点道理我还是知道的。”萧弈天看着他紧张的神情,不由哑然失笑。“难道你现在还会再生出行刺我的念头么,史云峰?”
“大人!”史云峰哗的一声单膝跪地,掷地有声地说道:“对忠武王大人的知遇之恩,云峰虽肝脑涂地亦无以为报!”
“好了,我倒也不用你肝脑涂地,”萧弈天笑道:“先回船舱休息去吧,我们还有好几个月的海上航程呢。”
“云峰遵命!”史云峰郑重地猛地行了一礼,这才起身拉开黄杨木门退了出去。几乎同一时刻,一面木墙上悬挂的蜀锦帷幕被揭开一角,从后面暗门中走出的正是御卫队长陈应龙。
“一切都已经安排好了。”萧弈天头也不转地径直对他说道:“你今晚就可以乘瓦尔基利雅商会的船秘密离开。”
“大人,史云峰是一把锋芒毕露的匕首,留他在您身边我实在放心不下。”陈应龙皱着眉头回答。
“要是让他留在北京只会更危险!”首相回答道,他从衣领中拉出一条挂有几把银钥匙的项链,起身打开背后紫檀书柜,从里面的暗格中取出一卷帛书:“一旦事有急变,立刻指挥留守的黑麒麟逮捕任何必要的人。凭借这道密令,西洋和蓟州派系的军队都会听从你的调遣,相信直到我回来前都不会再有任何人可以和你为难。”
“应龙明白。”
“很好,别的也就不用我多说了。”萧弈天继续道:“你潜回北京之后切记不可暴露行踪,黑麒麟平日活动也要保持低调,尤其不能让六位大学士有所觉察。”
“请大人放心!”陈应龙回答:“不管身在何处,应龙都将誓死守护您所拥有的一切!”
12月24日,平安夜,俄罗斯,下诺夫哥罗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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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如鹅毛的雪花终于不再落下,铅灰色的天空已经放晴,从远东返回的马队踏着厚近一尺的积雪慢慢向公爵城堡走去,轻捷的马蹄仿佛落在头等的雪白色天鹅绒上一般。由于十多年前伊凡雷帝血腥镇压的缘故,这块封邑与邻近的地区比起来显得较为荒凉。三两散布于小径两侧的燕麦田四周到处是大片未经开发的野生白桦树林,山冈高处多年未经修葺的破落风车磨坊下,几个衣衫褴褛面色青黄的农民倚着草叉,满脸困惑地看着骑士们由远及近。当他们看清队伍前列旗帜上飘动的图案与城堡大门上的徽章别无二致时,那慌忙摘下草帽躬身致敬的狼狈样令人忍俊不禁。
“这便是祖国俄罗斯所能够给我的东西了。”队伍为首一名素袍白马的骑士从鹰盔下打量着这荒芜的大地,不由发出一息长叹,用清甜悦耳的女声说道。“也罢,自从五岁时我随父亲背井离乡逃避雷帝的迫害,经历了十六年的漂泊流浪,终于还能回到这块浸透梅尔库诺夫家族汗水和鲜血的土地。身为这一姓氏的最后末裔,这也算是上帝的些许恩典吧。”
“尊贵的公爵小姐,在您东征西伯利亚期间,下诺夫哥罗德城邑政务由教区主教代管。”前来将瓦莲莉娅一行迎往梅尔库诺夫城堡的书记官恭敬地对未来的主人报告道:“您这块采邑的面积约为三百平方俄里,领地内居住有两千七百户左右的农奴和三百户自由民,主要收入是种植燕麦和猎取皮毛为生,在通往莫斯科的水陆商道上还设有税关;以上合计每年收益大概相当于五百俄磅白银。”
“那么书记官先生?”城堡已在眼前,瓦莲莉娅却收缰放缓马步,问道:“今后你就是我的行政和财务顾问了,对吗?”
“正是如此,尊贵的公爵小姐。”书记官在马上躬身行了一礼,不明所以地回答道。
“那么下一次,当你向我报告的时候,”瓦莲莉娅碧绿如玉的眼眸冷冷地盯着书记官,似要直看入他的灵魂深处,“不要再使用‘大约’、‘大概’、‘左右’之类的字眼了,我需要知道下诺夫哥罗德的准确资料,精确的人数和收支情况。”
“是……”虽然脚下遍是皑皑白雪,可怜的书记官仍旧觉得背上沁出了冷汗,他忙不堪地点着头,再不敢多说一个字。
“这里的市镇建设真是太糟糕了!”年轻的女公爵丝毫不在乎下属窘迫的神情,继续略带厌恶地打量着周围:“开春以后这条路要重新修整过,对,还有这个磨坊!嗯,我们再到那边去看看——”她伸手指着略远处一排低矮破陋的草房。
“公爵小姐!公爵小姐!”书记官鼓起勇气拉住领主的马缰,结结巴巴地说:“那边是卑贱农奴们的住处,如此高贵的您……怎能到那些地方去啊!”
“既然是梅尔库诺夫家族的封邑,我又有什么理由不去巡视体察呢?”瓦莲莉娅不满地瞪了他一眼,扬起手中的马鞭,率领骑士们直奔前去。
雪白的马蹄踏过一条污秽腥臭的水沟,美丽的领主忍不住皱起眉头抬手掩鼻,不悦地看着眼前这不堪入目的肮脏景象:茅屋上支楞的谷草散发着受潮发霉的腐朽气息,衣不蔽体的农奴们神情呆滞地坐在丢满垃圾的雪地上,只有公爵一行走到面前时才木然起身行礼致意。在经过一间茅草屋时,瓦莲莉娅好奇地向摆在屋檐下的破瓦缸里望了一眼,在得知那浑浊发臭飘有异物的积水便是农奴们的日常饮水时,脸色苍白的公爵小姐连忙捂着嘴匆匆掉头离开,不敢再往这边多看一眼。
接下来的行程便有些沉闷,农具是破旧残缺的,田地也耕种得十分粗浅,这在曾于新大陆生活了十余年的瓦莲莉娅眼中简直和洪荒地区的野蛮人没什么区别——甚至,可能还要更差一些。
只有到了梅尔库诺夫城堡面前,才稍微可以闻到些文明的气息:在圆顶城堡的前面是一个略为平整的小广场,周围坐落着一座东正教堂、一间酿酒坊和一个勉强可以凑数的小市场。留着大胡子的本地主教披着俄式的宽大长袍站在广场上迎接着新领主的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