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这场战事不知何事才能结束。”另一名骑兵唏嘘道,“可惜周上将军未能得手。罗姆苏丹真他娘的太卑鄙了。”他摇了摇头,“我当年服役的时候,行军路上的主食还是肉干呢。现在辎重司的行军饼就剩下点肉味儿了。”抱怨军粮永远是军营里最容易赢得共鸣的话题,很快众骑兵你一言我一语,有说行军饼三年都不长虫的,有说这种面饼三块就能撑死人的,有说连老鼠都啃不动的,有说关键时候能装进投石器砸人的,最夸张地形容用两块行军饼硬碰硬就能生火。
皇甫铭心下连连摇头。行军饼是辎重司最近才制造出来的新货。主料是小麦粉,牛羊肉粉,少许骨粉,掺合香料粉,加猪羊油脂炒熟以后,用水力机器夯打成十分致密的一块圆饼。饼子外面紧紧裹着猪小肠衣,据说在干燥的沙漠能保存三年之久。每块行军饼重达八两,足够普通人一日之食。而且,狂热的突厥人是不能吃这东西的。所以,行军饼一来便宜,二来大大简便了粮草输送,虽然怨声载道,但辎重司还将它作为了替代肉干的最重要军粮。
“周上将军奔袭成功了就好了,”马千里也点头道,“可惜了。”
周砺虽然兵败身死,但他在安西军司一向颇有声望,又是力战到最后一刻而阵亡的。所以,安西的军官谈起周上将军,总有种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的感觉。特别是朝廷征召十五万军士,四十五万团练,采取稳扎稳打的方略,与罗姆苏丹相持了这么久,尚未取得一场决定性的胜利。众军士不敢太质疑军府的定策,但总是为周上将军感到可惜。
周砺四十多岁,正是最具野心和魄力的年纪,他的特点是猛打猛冲。那时候,河中每天早晨都有捷报传来,大家第一件事是打听大军又新攻占什么地方了,为一个个新的地名而激动万分。……达甘姆、雷伊、可疾云、萨瓦、枯木、哈马丹,苏丹尼、克尔曼……一座座城市匍匐在河中大军的铁蹄之下。大军长驱直入上千里,直逼巴格达城下,罗姆苏丹不敢抵抗,挟持了哈里发弃城仓皇而逃。
周砺并没有留下多少军队防守后方,粮草大多是从已夺取的地方强行征收的。他探知罗姆苏丹藏身巴格达以西的热沙海后,立刻率军穷追进入,欲以快刀斩乱麻。夏军遭遇十几万大食骑兵的伏击,全军覆没,战局顿时急转直下。撒哈拉沙海的两大势力,优素福和阿卜杜先后接受了巴格达哈里发的册封,直接派军队参加了热沙海一战。实力大振后,罗姆突厥乘势收复了巴格达。罗姆苏丹在会战胜利之后,一个一个夺回了被夏国攻占的城市,将战线重新推回到呼罗珊一带。
河中征发六十万大军看似不少,但交战的战线也十分绵长,在犬牙交错的地区,双方都派出骑兵,反复清除对方的势力。而在河中南面,夏国还要防备伽色尼国捅刀子。军士们越来越怀念当时周砺统兵打仗时痛快凌厉的感觉。有人甚至暗暗议论,徐上将军太过年迈,用兵还真是慎重到了保守迟钝的地步。这么消耗下去,罗姆苏丹还没打败,河中地方就先被拖垮了。
“孤军深入,战败是必然的,”皇甫铭摇头道:“突厥人分明是诱敌深入的。”
“谁知道呢?打仗哪有不冒风险?”马千里讪笑道,“当年一举攻取罗斯国,不也是孤军深入吗?关键是运气!我们可不像你们这些人,打仗本来就是把脑袋别在腰带上的事情。要是害怕遭遇伏击的话,我们吴校尉也不会立刻去追击马贼了。”
“运气?”皇甫铭被他不屑的口气给噎住了,一时竟想不起反驳的话。
“道路曹的使者,和根本不懂战略的军官争论,是自讨苦吃吧?”
李邕心中冷笑,他极目向远处眺望,依然没有看到高山,商队在绕着一群低矮的圆锥形山丘行进,每一座山丘都寸草不生,沙土呈现一种浅红的颜色,行进了许久,到处都看不到人烟。道路两旁偶尔在有帐篷、木板房、砖房,无一例外地空空如也,门窗敞开着,任凭风沙吹动吱嘎作响,显得格外孤寂而荒凉,他甚至还看到了一座破败不堪的清真寺,据李邕所知,在呼罗珊,附近哪怕有一点生人,都不会让它破落成这样的。
“这是我们干的吗?”李邕问道,朝废墟努努嘴,“百姓到哪里去了?”
“不知道。”马千里摇了摇头,“一笔糊涂账。”叹了口气,“突厥人强迫百姓为他们打探消息,隐藏探子,我们就按照《告奸连座法》严加惩治,凡是私通马贼叛匪的一律处死,家人发配北地为奴。他们的手段和我们大同小异,一旦发现百姓和我们合作,往往就全家诛杀。两边一来二去,这里的百姓死的死,没死的也逃走了。”
“看谁挺得到最后吧。”皇甫铭感慨道,“战场不在河中,就是我们的运气。”
“就是,”马千里点头道,“若不是他们跑到我们河中来烧杀抢掠,这场仗也打不起来。这鸟不拉屎的地方。”他眼神忽然一亮,马鞭指着远处的山巅大声道:“看,护闻城到了。”
“护闻城到了!”商队发出高低不一喊声。长途跋涉,劫后余生的人们大声欢呼着。
夏国和罗姆突厥开战以后,这里驻军增加到了两万五千人。若非因为补给困难,行军司还可能派更多人马驻扎在这里。毕竟,护闻城的位置是极端重要的。它向南是顶着伽色尼国都的一柄尖刀,向东掐着伽色尼军队出入天竺北部最重要的山口。它是一根钉死伽色尼突厥的钉子,伽色尼军队不攻克它就不可能袭击河中的广大腹地。
望见传说中护闻城标志性的高山,商队众人不禁加快了脚步,道路两旁也渐渐有了些生活的气息。李邕看到一处低矮的围墙中果树枝叶繁茂,他认出了枝繁叶茂的葡萄和石榴树。农家院落插着稀疏的篱笆,一丛丛郁金香令人惊艳地盛放着。然而,因为没有水源灌溉,围墙和篱笆之外,大部分土地仍是寸草不生的。
“这就是护闻城?”有人惊呼了一声:“城墙怎么如此奇怪?”“这是仓城吗?”
李邕抬起头一看,不禁眯起了眼睛,护闻城已经和他记忆中大不一样。原先护闻城的城墙是沿着山脊修筑的,如同一条盘在群山之上的巨蛇。而现在,夏国在原先的城墙又加筑了复杂的炮垒。炮垒和城墙融为一体,从远处外看炮垒仿佛是三角形的,到了近处时才发现,还有两支角楔进城内,每一个炮垒单独看起来都是五角形。登高远眺,整个城墙好像一朵盛开的花,仔细观察,李邕才发现护新筑的堡垒远比他想象的更为复杂,除了炮垒之外,还有各种城壕,胸墙等工事。
“谁出的主意啊?”李邕指着城墙,撇了撇嘴,“这种品味?这种怪样子的?”
“我们苦干了整整两年,才把城墙改造成这个模样,尺寸稍有偏差都不行。改建城墙的时候,除了辎重司的监工,还有火器司的人盯着,听说这种营造法式,是新上任的火器司赵上将军定下来的。”细柳军行军长史蔡端友道,“城墙没有死角,最利于铁桶炮发挥威力。”他手指了指城内中心位置,寺庙高耸的塔尖,“火器司还想把寺庙拆了,建一座安置巨炮的中央炮垒,可是相府反对,说这样干的话,非激起当地民变不可,火器司只好作罢了。”
李邕吃惊道:“什么时候火器司变得这么厉害了?”
“形势比人强啊。”蔡端友唏嘘道,“守城用炮,攻城用炮,野战用炮,海战还是要用炮,而且团练军那边还大量的要人,现在火器司可不是从前了,到处都在抢人。听说他们赵上将军还被宋国给扣下来。”他心照不宣地笑了笑,低声道,“嘿嘿,不过,经过几次演练,那炮垒防御确实不错,城墙下面几乎就是死地,依我看,伽色尼突厥若敢来攻打,随便放个几千人守城,他们就要崩掉牙齿了。我们正参照此城的营造法式,在本州各处水源附近修筑仓城,有了保障,领取授田的百姓就会渐渐多起来了。”
“是啊。”李邕感慨的点点头,“百姓扎下了根,这块土地才算是我国的。”他极目远眺,护闻城四面皆是广漠荒凉的狂野,夏国夺取护闻城已十多年了,和伽色尼突厥反复交战,原住百姓逃亡不断,新来的移民又少,此地反而比十几年前更加荒凉了
赵行德等人乘船顺江而下,到了润州后向北进入运河,船行不远便至扬州。扬州是东南仅次于杭州的大都会,因此淮南东路又称为扬州路。本来扬州船场是建在长江边上的,不需折入运河,但赵行德只是路过此地而已,让扬州学政、知州、防御使等一干人等到瓜洲渡相见,他就显得太傲慢了。将来还有一批水师的军官要和地方官府打交道的。
马援、刘文谷等年轻军官一大早就聚在前甲板上,满怀期待等候楼船靠岸。
“故人西辞黄鹤楼,烟花三月下扬州。咱们应了这句,当浮一大白。”
“咱们来的真是时候,楚地五千里,琼花只有一株。现在正是琼花开花的时令,不知有没有这个运气观赏一番。”“是啊,维扬一株花,四海无同类。真是迫不及待地想见识见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