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值伏暑,武昌城内有如火炉一般,天气闷燥非常,城内处处回响着阵阵蝉鸣,暴晒的街道上鲜少见到行人,纵是有人走过,亦是挤在路边的些许凉荫下匆匆走过。
而这伏暑的闷燥之中,武昌城中却是涌动着阵阵暗潮,与官场闯荡的他们又岂不知道这“天下九督”之局,对于他们而言又意味如何?于是便有些嗅觉敏感的补官们开始上窜下跳的活动起来,试图在这大变之局中谋个一官半职。
几乎是在朝廷下旨“议政”的那天起,这天下的补官们便都意识到,这是他们的晋身实职的良机。
可不是嘛!
过去这天下官吏尽出吏部,纵是地方督抚有意推荐,亦需待地方有空额,且吏部未曾差遣前推荐,若有任命纵是推荐亦只能挂补。如此一些这些云集督府所在的补官们,自然也就是一差难求了。
但今时却不同往日,往日国政为中枢所掌,现今这国政却尽为地方都督所把持。且不说其它,就是那位受命主持东北建省的“东三省总督”唐浩然唐大人,刚一上任,非但把三省将军尽数遣回京城,接着又便大刀阔斧的于东北推行“政改”,那地方官的任免,完全出自总督府,而非吏部。甚至其还于东北废除了国朝的品级——省无巡抚、府无知府、县无知县,有的只是各级民政长官,这地方总督跋扈如此也属罕见。
虽说其它八位总督自不像他这般跋扈,可大家伙又岂会眼瞧着他唐子然专权?从浙江巡抚袁世凯的委任中。消息灵通之人便能看到这地方上的总督,已经开始挑战起朝廷的委官之权了。
当时杭州还为“乱逆”所据,直隶的李鸿章却与两江的刘坤一、闽浙的卞宝第私下相授的。将浙江巡抚授予时任台湾巡抚袁世凯,再调袁世凯往浙江平剿逆匪,如此才有了三地共同平定逆乱的举动。
到最后朝宫廷非但未曾怪罪,甚至还下旨认可了这一委任。当今国朝各省,总督与巡抚关系基本平等,巡抚主持一省政务,总督所驻之省有时干脆不设巡抚。由总督兼任。可任谁都知道,这督抚关系绝不是“正职”与“副职”的关系,而旧时又其是非总督所驻之省的巡抚往往总督平起平座。把持省政于巡抚之后,虽是总督亦无可奈可,就像张制台诸事只能与湖南巡抚商量,而不能“委派”一般。若湖南巡抚反对。往往也只能不了了之。
可现在却完全变了模样,凭着“议政”之名,总督有了把持地方之权,届时自然会借口整顿吏治,任用私人以求巩固地方,而这个“私人”,便是补官们的机会。
地方上的那些补官意识到天下的大变之后,纷纷奔走起来。或是拜访故友或是求见幕中要员,以求晋身官场或于这变中谋得一席之地。
而作湖广总督驻地的武昌城内自然也不例外。虽说补官频频拜见幕中要员,可总督衙门西北角的那座灰墙院门,却很少有人去敲。尽管许多人都知道这院子的主人是张制台的亲信,可谁都知道,若是求到了他那没准就适得其反了。
这所灰墙房屋的主人便是张制台那位似友似幕的好友桑治平的住所,虽说身为二公子的老师,但在更多的时候他却又是张之洞的幕僚参与府中议事。尽管其身份清贵,可多年来却仍守着北地农人似的简朴生活,更是于院间种上些许青菜,自己更是于田间翻土施肥。若非张之洞给他派了两个仆役与他同住,以便随时照顾,恐怕很难让人相信,这位穿着粗布衣脚上粘着泥污的老者,会是张制台的亲幕。
平时,桑治平都是直接往衙门中,与张之洞和大家一起在署中会议厅或书房里议事,这次他却将张之洞请到了自己的院子里,而来到这小院后,瞧着脚上带泥的桑治平,落座后,张之洞笑着问:
“仲子兄,你叫我到这里来做什么?莫非你种出什么新鲜物,让我来品赏一番?”
桑治平也笑了,笑说道:
“要有什么新鲜物,怕也得先从总督衙门里出来,还轮得到我?”
桑治平说的是新鲜话,现如今这开国通商数十年,许多海外的新鲜外总会由洋商带入中国,就如上次总督赏下的那一筐菠萝般,相比之下,他这小院却是种不出什么新鲜物,不过只是些时令青菜罢了。
仆役献上茶后,桑治平便叫他们出了院,他要和总督商谈要事,自然不能有旁人。
“有一桩事,我事前没有和你商量,自作主张地办了,现在来向你请罪。”
“什么事?”
张之洞一时有些摸不着头脑,这请罪的话,还是第一次从桑治平嘴里道出来,过去最多是自责失策罢了。
“前阵子我私自要武备学堂派两个机敏的学生到浙江出了一趟差,前几天回来了。”
武备学堂,那是上次从朝鲜回来后,张之洞依照桑治平的建议成立的培养新军官佐的军校,而其教官亦聘请自朝鲜新军,虽说学校不过草创,可学生却已入学月余。
“到浙江去做什么?”
听着浙江两字,张之洞的眉头便是一皱。
浙江,那是李合肥插在江南的一根钉,当初他可是借着两江、闵浙两地急欲弹定杭州逆乱的心思,迫使闽浙那边同意台湾巡抚袁世凯调至浙江任上。李二掌着直隶,李大执掌两广,中间还有袁世凯这个出身北洋的巡抚把持着浙江,这李合肥……当真是在沿着中国划了一条线,连了一条串啊!
“到浙江去实地考察一下浙江新军的训练情况。”
桑治平不露声色的说了一句。
“我以为什么大事!”
听他这么一说张之洞顿时莞尔一笑,这倒是要紧。若是说唐子然教会了大家伙什么,恐怕就是这练新军了,就湖广现在也练起了自强军。办起了武备学堂,就连那武备学堂里的教官,也是出自唐子然的新军。
“这算什么,你不要神神秘秘的,事先告诉我也无妨。”
“我如先告诉你,你一定会说,那有什么可考察的。袁世凯那小子乳臭未干,他能有什么好招。”
“你料定我一定会这样说?”
“你一定会这样说!”
“真的是深知我心!”
二人相视大笑起来。
“你为什么对袁世凯和他的浙江新军这样感兴趣?”
笑完之后,张之洞郑重其事地问道。
“香涛兄。这个袁世凯颇有胆识、气魄和才干,他把台湾新军练得有声有色,平定浙江逆乱时,他的一镇新军从宁波上岸后。一路边战连捷。全无敌手,大有驻朝新军的势头,而且与驻朝新军相同,其台湾新军几个月前也就只有一协,这一镇新军也是琉球事后方才编练,由此可见其练兵之法绝不逊子然。这不他到了浙江任上,第一件事就是练新军,我本想亲自去看看。但我去反而不如武备学堂的年轻人方便,于是让他们去先瞧瞧。听了他们回来的禀报后。我有些想法,所以请你来这个偏地方好好谈谈。”
看窗外,已正夜色四合了。桑治平起身,将窗帘拉上,室内的西洋玻璃罩大煤油灯光,显得更加明亮而柔和。
搁过去,地方上的总督们虽说练兵,可谁都不急,那是因为兵练的再好,也是给朝廷练。但自唐浩然之后,纵是再无意练兵的总督,也深知这天下之势大变,这练兵与其说是练兵自强,倒不如说是为了保自己的身家性命,没有几镇新军,指不定什么时候,就给别人做了嫁衣,这天底下不知多少人虎视眈眈的瞧着世道的变化那。
说到练兵,这天下资格最老的自然就是直隶总督李鸿章,练的最好的自然是唐浩然。而处于两人阴影下的袁世凯,自是名声不显,甚至不为人所注意。
可就是这个名声不显的袁世凯,却倍受李鸿章信任,在浙江逆乱平定后,李鸿章即令平乱的十六营淮军、鲁练留于浙江,由袁世凯编练为新军,而且又将从德国定购的最新式小口五响枪中的一万五千支划拨于其,供其练新军之用。
李合肥对袁世凯的重用,自然引起了桑治平的注意。
“香涛兄,武备学堂两个学生在杭州住了半个月,浙江那边对他们自然极为热情,听了他们回来后讲的所见所闻,我有一些想法。我隐隐约约觉得,这个袁世凯,绝不可小觑,李合肥令其操练新军,看样子是找对人了。”
“是吗?”
张之洞的嘴角边微露笑容,不以为意的说道。
“难不成他袁世凯比唐浩然还会练兵?”
对于张之洞来说,现在最紧要的就是把湖南巡抚吴大澂拉下马来,湖北这边他不担心,从谭继洵被罢官后,这巡抚一职便空了出来,朝廷那边若是有意插手湖北巡抚一职,推荐一个自己人便是了,可湖南却不同,那吴大澂可不是自己人,至少还不算自己人。
至于练兵,张之洞同样不担心,上次桑治平去朝鲜就把这个事儿给解决了——从朝鲜带回了五十名教官除去负责练兵之外,甚至还仿着唐子然建了武备学堂,以培养官佐。即便就是枪械,这汉阳枪炮厂至多再过两年即可投产,到时要兵有兵,要官有官,且械弹又能自造,如此一来这练兵的事儿,自然也无需再愁了。
“袁世凯这个人并没有什么特别过人之处,你为什么对他期许这样高?他替李合肥练新军将有可能成事,我们自强军今后就不能成事吗?”
大人的反问让桑治平笑了笑说道:
“我今天特意和你谈谈浙江的新军,正是为了让我们的自强军今后能成大事。”
收起笑容,桑治平面容肃穆地说:
“我在隐居古北口的时候。曾研究了一些历史上的军队。从历朝历代的兵制到战时的调遣,从史书上的重大战役到著名的军事将领,尤其是近世的八旗、绿营、湘军、淮军。我都曾对他们倾注过很大的兴趣。而这样地研究之后,我有一个认识:凡是能成大事能建奇功的军队,都是统帅个人的私家部队,而不是朝廷的官军。从古时的杨家将、岳家军到现在的湘军、淮军,都可证实我的这个看法。香涛兄,你想过没有,三十年前。建立功勋时的湘淮军,实际上就是曾家军、李家军,就是他唐子然的驻朝军。哦,现在叫东北军,不也是唐家军吗?”
初听起来这是十足的离经叛道,细想起来却又不无道理。张之洞不露声色地盯着这位一直在辅佐自己却不愿接受任何官职的老友。全神贯注地听他说下去。
“我隐隐地觉得。这袁世凯走的也是这条路子,这浙江新军表面上浙江新军,可实际上将来肯定会慢慢变成袁家军。”
张之洞心里微微怔了一下,连忙急问问:
“仲子,你有何证据吗?为何说这浙江军将会变成袁家军呢?”
这才是他最关心的事情,这浙江军变成袁家军对湖广只会有利,这意味着又能断李鸿章一臂,其埋于江南的这着棋子。没准还能化为已用。
“眼下证据还不够,凭那两个学生半个月的观察。不足以构成凭据。不过,这个是次要的。他袁世凯今后能不能达到这一点,且摆在一边,我以为,他若是有心人,应该这样做,要利用这个大好的机会,来做这件事。”
张之洞似乎听出点名堂来了,他沉住气,继续听了下去。
“在古北口的时候,庄子里的百姓平素务农,冬日里则赶山追兽做猎人。我有一个猎人朋友,他跟我说过这样的话。打猎靠的是猎犬。猎犬的作用,平时追赶野兽,危急时则能救援主人,通常的猎人都买来狗崽来训。但他家里却是从自家母狗所生的狗崽中,挑选最好好的来训,故他家的猎犬比别人家的猎犬更忠心,更护主。以这个朋友话说,的其实是一个很简单的道理:自家的亲,别人的疏。”
“自家的亲,别人的疏。”
喝了一口茶后,桑治平继续说道:
“这个道理也适用于带兵上。带现有的兵,如同养半大的狗,带自己从无到有组建的兵,好比养自家生的狗,其间是大不相同的。但带兵与养狗又有大不相同之处。家生狗谁家都可以养,过去朝廷自然决不会允许。可现在却都打着朝廷的名义招兵买马,各省自行筹饷,岂不是天赐良机?袁世凯的聪明就在这里,利用这个机会,他自己在浙江练兵,甚至还把台湾新军都交了出去,又借着练新军的名义,对十几营淮军、练军加以整顿,现在这支军队实际上是他的家养犬了。他之所以把全副心思投进去,不是他特别地忠诚、特别地要报效朝廷,他是为他自己在做事。香帅,还记得那年广武军二百名军官随船到武昌的事吗?”
“怎么不记得!”
提及旧事,张之洞的语间难免带着些恼意,
“为此还招来一道指摘的上谕。只是后来全力办洋务去了,顾不上办湖北新军,这批人也没好好用。”
何止是这批人,就是唐浩然……想这,他的脸色不禁微微一变,于心底长叹了口气。
“不瞒你说,我当时就藏有远图,只是未向你挑明罢了。这差不多三年过去了,那批军官也已经满身暮气,不能有所指望了。”
桑治平在心里叹了一口气,颇为当年的“远图”未酬而遗憾。张之洞瞪大眼睛看着,等待着他的下文。
桑治平把嗓子压低,身体微微前凑。
“咱们大清国,其实打从咸同年起,就进入了乱世。乱世中靠的什么,就是靠军队,有军队就有官位有事业,无军队,则头上的乌纱帽总提在别人的手里。曾文正公当年在江西处于进退维谷的场面,借奔父丧来摆脱困境,但朝廷为什么在守丧仅一年便又叫他复出呢?不是因为他会打仗,而是因为湘军是他的。朝廷起复他,不是看重他曾某人,而是看重他手下的几万湘军。李鸿章为什么能长保富贵尊荣,普天之下的清流都骂不倒他,就是因为他手里头握着的那支北洋水陆,实际上还是当年的那只淮军,即便是鲁练、直练,说白了,还是淮军。当年同样对付长毛的,如袁世凯的叔祖袁甲三为什么四处流动,有如流寇一般终归一事无成,就是因为他麾下的军队,不是家生而是抱来的犬。袁世凯正是吸取了他袁家的祖训,改弦易辙,走曾、李的成功之路。还有他唐子然,不也是如此!”
话声微微一顿,桑治平盯着张之洞说道。
“甚至,他唐子然走的比谁都远,他干脆就直接凭着手中的兵权,直接把朝廷的脸面踩了个稀烂,大人,现如今这大清国,欲立足者,非得凭军权不可!”
(嗯,应该说在某种程度上,于小说中1892年之后的满清已经显现了军阀割据的雏形,不过还好,那八位都不是真正的行伍出身,文人出身的他们不至于像军阀一般行世全无顾忌。虽说大家都意识到到了凭军权立世的时候了,但至少几年的体面还能够维持。
小说的成绩惨淡了些,无语一直在努力,今天只有一更了……弱弱的求一下定阅和月票,无论您看的是不是正版!帝国的朝阳读者交流群:150536833欢迎你的加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