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去春来,时值谷雨,在乡间的土路上,晨雾言才散开,一行人马疾驰而来。这一行人骑着的不是寻常见着的矮马,而是一色或黑或枣的高头洋马,若是于相马懂马的人眼中,定会认出这队人骑乘的高大神骏的马匹无一例外都是“东北大洋马”。
所谓的东北大洋马,实际上正是东北强自推行的马政计划育出了第三代杂交马,虽说距离理想中的军马尚还有一定的距离,但相较于旧有蒙古马其性情、体格都有明显的进步,且因其外形高大神骏于关内马内深受欢迎。
当先的一头黑色的东北马上,满面白须的李鸿章仍是一身官装打扮,他偶尔会把视线投向道路两侧那泛白的渗着盐碱的土地,那显得有些苍白的脸庞显得有些凝重。
自从当年与山东平定“捻乱”之后,这还是李鸿章第一次回到这片土地,他还记得当年平定捻乱时,就是在这里将数万乱匪杀尽的一幕,当时着泛着盐碱的土地,可是被血给染红了。
“哎……”
一声长叹后,李鸿章继续策马前行,李经方,盛宣怀、张佩纶,伍廷芳以及卫队紧随其后。
他们几人的神情显得有些紧张,他们经常着中堂大人的身体,毕竟自从年前中堂大人的身体便是每况愈下,虽说现在春风将暖,若是再受了寒气,那可怎么是好?
现在这北洋,还有这大清国,可都全指着中堂大人在这撑着。
尽管大家的心里有些担心,但谁都没有说什么,似乎大家都很清楚,中堂大人,为什么来这儿,也许这正是人老了的原因,人老了,总是念旧。
正是暖春时节。路两旁稀疏的林木,这会儿已经抽了嫩返了绿,不远处村庄的屋顶升起两三缕炊烟。一只芦花公鸡,跳上村头的半截黄土墙。“喔喔”啼起来。
而在村边的盐碱地上,随处可见正在地理扫地的村民,那些村民是在扫硝,扫硝,熬硝是现在山东省一带最为常见的谋生手段。每年山东各地百姓从盐碱地里扫得的数百万担土硝,都会销往东北,制造成火药炸药以及化肥。
眼前的这片忙碌景象,不由让李鸿章将缰绳一勒,缓辔而行。他后面的人也放慢了速度。
“世人皆知山东省每年土硝出厂值银千万,可有谁知,我北洋机器局所用硝酸等物皆购自东北,东北土地高产,又得硝肥之助,而其全赖山东土产之硝土……”
一声感叹之后。神情复杂的众人,李鸿章长叹一声说到。
“此等盐碱地里的土硝,如果中国存市又岂是三两百年之事?可是数百年间,又有何人将其利用?”
除了唐浩然再也没有其他人,
“与之我内地,诸物大都是废物,而与之东北,却可化作工业原料,此消彼长之下东北焉能不强?”
“中堂大人,这几年咱北洋也是进步极大。别的不说,就说现在,现在可是连东北的唐浩然也要从咱们北洋这里买枪购弹……”
盛宣怀这么说的时候,神情中显得有些得意。可不是嘛!现在正是他主持操办着北洋集团的各种洋务。
打从东北同俄罗斯打仗的那天起。便开始从关内购买了各种各样的物资,小到面粉大到枪炮,可以说只要是能买到的,东北都会掏钱买。
“可不是!父亲!”
李经方连忙与一旁附和道。
“东北工商之强,远超国内,可我北洋这些年却也没闲着。我北洋这些年所取得的成就,可是有目共睹的,父亲您瞧……”
手指着远处的铁路线,铁路上恰好有一列火车疾驰而过,李经方继续说到。
“父亲,您看,这,中国龙,可是咱北洋的唐山机车厂制造的!”
李经方口中的“中国龙”,指的是唐山机车制造厂用美国图纸生产的蒸汽机车,现在在直隶和山东铁路上跑着的,有小一半儿是唐山制造的“中国龙”。
“确实,比之当年强多了,这几年可全赖大家伙,要不咱这地方,岂能比一天比一天强!”
李鸿章点点头,确实,这十几年在北洋衙门的主持下,直隶也好,山东也罢,河南也行,洋务企业,一年比一年多了,就是连道路闭塞的山西,现在也办起了新式煤矿,修起了铁路。
“中堂大人,现在连东北也在咱大沽口造船所,还有胶州湾的船厂订船,造船,”
盛宣怀颇为自信的说。
“若是再有几年时间,咱们也会像他们一样,给水师造兵舰,等到那时,他东北又算得了什么?”
盛宣怀等人的得意落在李鸿章的眼里,却让他在心底长叹口气,一时却是不知在说什么,只是默默地策马前行。
蓦然,一只野兔从路边的野地里猛然窜起,跑到土路当中,睁着张惶失措的圆眼睛看他们一眼,又三蹦两跳,没入路旁枯草中不见了。
李鸿章的视线一直追随着那野兔消失,这才转过头来,感叹道:
“弯弓射猎,当其时矣!”
说着,那手下意识地放在马鞍边枪套里的枪托上。
谁说李鸿章是翰林出身,可毕竟也是起与行伍,淮军也是中国第一个用洋枪,练洋操的军队,李鸿章自然精通枪法。
瞧见中堂大人的举动,盛宣怀心一动,纵马上前道:
“久闻中堂大人射技惊人,今日能否让宣怀开开眼界”?
一旁的护军统领也跟着大声说道:
“那可不是吹牛,听说咱们淮军当年在上海虹桥与长毛血战,我淮军以三千人大破长毛十万之众,大人一支洋枪,就射杀他娘的长毛匪首一十三名!”
虽说这人的话语有些夸张,可却也不尽是虚言,实际上在这些封疆大吏之中,能文能武的也首推李鸿章。
属下的马屁使得李鸿章呵呵笑道:
“老夫如今眼力不济,比不得当年了!”
话虽这么说,他那目光却往四下的搜寻起来!
那护军统领。
“大人可是要寻活物?那里正好有一只!”
说着,用手一指。
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村头半截黄土墙上,那只芦花公鸡兀自站在那里,顾盼自雄发出鸡鸣。
李鸿章笑笑,从马鞍边的枪套里拔出步枪。那略带病容的脸上倏忽杀气凝聚,举枪瞄准——
可良久却没有响起枪声。
再看李鸿章时,面色已是一派平和,那枪也垂了下来。
中堂大人的举动让盛宣怀诧异问道:
“中堂为何不射?”
李鸿章并不回答,只是将目光凝望着那村庄——那看起来有些破落的村庄。几乎家家屋顶上都飘起了炊烟,麦秸垛旁有孩童嬉戏的身影和笑声,还有狗吠声。
看着眼前的这一幕盛宣怀似有所悟的说道。
“中堂怕是惊扰百姓?”
点点头,李鸿章反问道:
“你们可知道身怀利器,杀心自起,这句话么?”
盛宣怀等人同时点头,李经方也点头说道。
“也曾听到过。”
将步枪装进马鞍边的枪套,李鸿章。
“老夫虽为翰林,却起于行伍,这么多年我却是时时拿这句话来警策己身啊!”
他一边按辔而行。一边缓缓道:
“一个人身上带着一把利刃,他会情不自禁的有拿着这利刃去砍杀,伤害他人的冲动;同样,一个人,那怕他握有一点小小的权力时,他也会难以遏制地想将这个权力施于他人。这就是为什么县衙的差役,甚至一个收税的小吏,也经常作威作福,叱骂、殴打寻常百姓的缘故了……吾辈为国之大臣,一言一行都将使千百万人受其利害。因此,更当慎用权力,自捻乱得平至今,老夫虽身怀利器!但迄今未曾再开过一枪。再杀一人。老夫是以此来培养定力,遏制杀心,警策自身切勿滥用权力啊!”
众人一听不禁悚然动容,盛宣怀便与一旁感叹道:
“中堂大人此番议论,直追古哲先贤,当为天下为官者戒!”
“自当如此!吾辈定当谨记中堂大人。今日之言。”
下属们的奉承,却让李鸿章喟然长叹道:
“哪里敢望天下为官者戒?就只有于我北洋我那些当差的能听进去就已经不错了!”
“父亲今日之言,谁听着只有我北洋,可将来未曾不是为天下为官者戒!”
李经方口中所说的这番话,倒也不是狂妄自大,这世间大都以为将来代满而立者必为北洋必为李鸿章。
至少这天下三分,北洋独大,可是世人皆知的事实。
李经方的话让李鸿章朝他看去,看着这个身穿新式军装的儿子,他的心底却是渭然长叹,但面上却是不露声色的点点头。
“身子有些乏了,下个站就坐火车吧!”
中堂大人的话让盛宣怀,张佩纶等人无不是常松一口气,几人连声说道。
“自当如此,自当如此。”
半个时辰以后,一列火车停在了小站旁,李鸿章等人便上了这里也是往胶州湾的火车,他们此行的目地的,正是北洋舰队的母港胶州湾。
刚一进入车厢,李鸿章便拿起了今天的报纸,报纸上众多的时政新闻中,最吸引李鸿章注意的恐怕还是与东北战事有关的报道。
哎……
坐于车厢中的李鸿章,放下手中的报纸,像是想起什么似的,再次发出一声叹息。
“大人可是为大公子先前所言?”
在这么多幕僚之中,最了解李鸿章的,恐怕还是张佩纶,若是换成其他人,恐怕还会以为他是在担心东北的战事。
“还是幼櫵知我。”
李鸿章点点头,随后又无奈的摇头说道。
“他只听出了为官者戒,可却没听出为己戒!我是怕……”
话到嘴边,李鸿章还是没能说出口,虽说这身子一天不如一天,可他总是放不开一些事情,更准确的来说是放不下,放不下北洋,也放不下中国,更放不下李家。
“大人,您是担心,将来……”
看着眼前岳父大人那病态的脸庞中显露出的忧荣,张佩伦心知大人在担心什么,他担心的是自己身故之后的北洋,担心的是李家的后人无法担起这份重担。
“将来之事,谁人可知?”
长叹一声,李鸿章又把视线转向报纸,看着报纸上那满面笑容的唐浩然。
“于子然相比,我们都太老了,我等老朽年迈,后人无能,焉能是其对手。”
年龄!多少年来,对于李鸿章而言,相比与唐浩然,最大的压力,并不是他懂得洋务,精通外交,而是唐浩然的年龄,确实,一方面他太过年轻,所以显得经验稍有不足,甚至可以说,年轻气盛,若非年轻气盛,他又岂会同俄罗斯打仗?
但在另一方面,年龄却是唐浩然最大的优势,李鸿章也好,张之洞也罢,总归都太过年迈,而无论是李家亦或是张家的子侄辈,论籍才能都远,无法同唐浩然相比。
想到自己身故之后,经方等人无法撑起大梁,李鸿章的心思便是一沉,面上就是可惜,又是惋惜,更是心痛。
辛辛苦苦拼搏数十年,结果到头来却尽为它人做嫁衣,如何不让人心痛。
“大人,子然是个信人!”
张佩伦并没有出言宽慰李鸿章,而只是道出了一句事实。唐浩然是一个讲信义念旧情的人,对于这一点,可以从其同张之洞之间的关系上窥知一二。即便是张之洞有负于他,其又岂因此而对张之洞怀恨在心,这么多年他对张之洞的帮助,可不止一次两次。可以说正是凭着他的帮助和支持,才有了张之洞今天的三分之势。
他的话让李鸿章点点头,
“子然,是个信人,若是……想来经方他们一生衣食无忧,应是没有问题,便是我北洋门下,想来也会得到任用,哎……”
重重的发出一声叹息,李鸿章闭上了眼睛,那年迈且,充满病容的脸庞上尽是可惜之色好一会儿他才开口说道。
“我怕,我怕经方会毁掉在一起!毕竟……哎”
一声叹息之后,李鸿章有些无力的摇了摇手,
“儿孙自有儿孙福吧,若是到了那天,但愿他唐浩然能念上两份旧情,也算是对得起老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