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不会的,不会的,若是无心,怎会天天与你见面?若是无情,又怎会对你谆谆叮嘱?小姐也说了,三爷为李桥的事有多愤怒,若不是把你摆在心底,他何苦得罪御史?我们去找刘公公,让他把皇上赐婚的消息传给三爷,三爷知道后,定会速速赶回来,处理这一切。”

雨儿的话让晴儿心里浮上希冀,一抹失色的笑落在唇角,她用力点头、再点头。“是,我们去找刘公公。”

拉起雨儿,两人飞快往惠王府方向跑,远远地把小玉给落下。

“小姐,四王爷还在……”

小玉没把话说完,她们就没了踪影,她隐约知道发生什么事,可那个三爷是打哪儿冒出来的呀?

接到圣旨,惠熙像被人扯开喉咙,硬生生灌下一锅滋滋作响的滚烫热油,烫得他肠烂心碎、五脏俱焚。

他没快乐过,从他出生的那天开始,就不曾晓得快乐是什么。

三岁时,他摇头晃脑地背着三字经,母妃看见开心得不得了,趁着父皇、皇后在的时候,让他背上一段。他口齿清晰背完后,小眼睛直直地盯着父皇,期待着他的赞美。

可父皇尚未开口,皇后先笑着说了句,“都已经三岁还背三字经啊,儇熙三岁就背了近百首唐诗呢。”

然后,皇后让太子在众人面前背一段中庸,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太子吸引了过去,看着他摇头晃脑默书的样子,每个人都笑脸盈盈……再然后,父皇赐了太子很多东西……

他拼了命的处处表现,却怎么努力都比不过耀眼的太子。

渐渐他习得心计,学会拉拢群臣替自己抬升声势;他带着一颗狐狸心,却挂上羊面具,装出无害表情;他八面玲珑、手段圆滑,长袖善舞、擅于交际,最后他学得,想要的东西,得自己赚、自己争取,别去指望父皇的赏赐。

十几年宫廷生活,磨掉他的真心,他永远笑脸迎人,却不晓得真心大笑是什么滋味;他讨好每个人,不是因为那些人值得讨好,而是因为他们身上有他要的利益。

一个在算计中成长的人,不会得到幸福,只会在权谋里慢慢腐朽,他没指望过幸福,所以不介意腐朽,直到遇见楠楠,她是第一个教会他,真心是什么的女人。

可是她的心不给他,她宁愿追随爱情、亲手埋葬生命。

失去楠楠,他以为这辈子就这样了,没想到上天待他优渥,让他认识了晴儿——一个天天给他大晴天的女人。

她教他用银子买真心,告诉他,真心处处有,只是他跑错铺子才误以为真心物稀为贵,其实啊,真心还算平价品。

她教会他因开心而笑、因快乐而笑、因心情好而笑,再然后,她无条件地把自己的真心奉送给他。

是的,他知道她喜欢自己,她不是个戴面具的女子,喜怒哀乐,每个点滴都详尽地表现在脸上。

她是他的,他有十足把握,他已经打算好,办好这次差事便要求父皇将晴儿赏赐给自己。这是自从三岁过后,第一次,他希望从父皇手里得到的恩赐。

谁知,父皇竟把晴儿给了阅熙,还把王尚书的女儿王可卿许配给他?这算什么!

他怎么也无法理解事情为何会演变成这样,晴儿的爹爹不是已经贿赂官员,将她的名字从选秀名单删除?照理说,就算要赐婚也没有晴儿的份,他搞不清楚是哪个环节出了错?

此时赈灾之事已近尾声,他将收尾的工作交给与他同来的钦差大人,自己一人快马飞奔,赶赴京城。

他马不停蹄、夜不宿店,十日的路程硬是缩短成七天,回到京城时,已是风尘仆仆、满面风霜。

可他没回惠王府,直接进宫面圣。

御书房里,皇帝端坐在案前。

三交六椀菱花的窗子斜斜地射进一道日光,在地上晕出一块金黄,鎏金香炉里漫出一缕细烟,那是象征皇帝之尊的龙涎香。

惠熙静静看着皇帝,对于自己,他从来不是一个父亲,只是一个将金瓯九鼎尽数握在手中,将所有人们当成棋子的皇帝。他曾经说,把棋子放在最明显的位置,就能看清楚它有什么作用,以及对手会如何应对。

太子儇熙就是这样一枚棋子,因为他,所有皇子卯足全力竞争,他们办差、他们求表现,他们把所有的心力拿来讨好这位父亲。

可惜……他们于他终究只是一把棋。

皇帝看着好洁的惠熙自灾区而返,一身狼狈,衣角沾上点点污泥,他微微一哂,走到儿子面前。

他不太重视这个儿子,他承认。

以前他有儇熙,一个文武双全、充满智慧、雄才大略的儿子。他宠他、爱他,一心想把自己的大好江山交到他手上,没想到人算敌不过天算,他死了,留给自己无数怆然。

没有儇熙,他还有英勇善战、能够安家定邦的坜熙,有已经能够独当一面、为朝廷镇守梁州,打开贸易道路的务熙,还有个长相、性格和自己酷似的阅熙,他们都是他最喜欢的儿子,至于惠熙……他忽略得太久。

儇熙死后,朝堂大臣分两派,一派举荐坜熙,一派荐惠熙为太子。

他认定惠熙虽务实圆滑,但帝王之术不能光靠收买人心,那只是手段,其根本是制衡驾驭,他缺乏威压百僚、励精图治的魄力和手腕,他虽才华出众,但其才能却非帝王韬略。

何况他对于商人是有那么几分看不起的,偏偏惠熙对经商有着无上的热情,不过这回,他的商道替朝廷解决了大难题,也让他对这儿子另眼相看。

“你上的摺子我看过了,这回你把差事办得很好,往后,朕将更倚重于你,你要好自为之。”

“儿臣遵旨。”

“回府里好好休息吧,内务府已经开始操办你的婚事,听说准备得差不多了,按礼数,你该先到王大人家里走一趟,见见你未来的媳妇。可卿姑娘性子温婉善良、贤淑贞静,是许多人家心里中意的好媳妇,这回父皇为儿子自私一回,硬把王可卿抢回来当媳妇,不知背后惹了多埋怨。”皇帝笑说。

惠熙深吸口气,凝视着父皇,不知他话里有几分真假,可真假于他早已无谓,王可卿再好,都不是他要的女子。

双膝一跪,惠熙大礼叩拜。

“父皇,儿臣有一事要禀。”

“起来说话。”

惠熙没起身,双膝仍然高跪,他拧着眉目开口,“请父皇收回对儿臣及四弟的赐婚。”

他的话触怒了皇帝,但他没有立时发作,只是微笑着说:“这是什么话?都已经行文昭告天下,要朕收回成命,你让朕的威信摆在哪里?你不喜欢王可卿,待迎她入门之后,再告诉朕你喜欢哪家姑娘,朕替你作主,封她为侧妃便是,至于阅熙,他对朕的赐婚,可满意极了,为何要收回成命?”

“禀父皇,儿臣与查晴儿情投意合,彼此心里早已经有了默契,这次向民间募捐的点子,便是她向儿臣建议的,今日赈灾有功,父皇该为晴儿记上一笔,倘若父皇要赐婚,恳求父皇将晴儿赐与儿臣。”

“查晴儿?阅熙的侧妃?这女子与阅熙往来,又与你情投意合?天底下竟有这般秽乱无耻的女子!难怪选秀单上没有她的名字,听说她出身商户,莫非如此,才这般缺乏教养。朕……的确想收回成命了,这样的女子有何资格入我皇家大门。”他目光深沉,恼怒自眼底一闪而过。

“我不知道晴儿有无和四弟往来,但儿臣与晴儿相知相惜,我知道她本性善良,热情大方,并非父皇想像的那样。”

“惠熙啊,你被骗了,阅熙来求我将查晴儿赐婚予他时,他说查晴儿对他倾心、对他恋慕,她的热情融化了他的心,此生非她不娶。

“你说,一个好人家的贞洁女子怎会对男人说这些?我一听,便晓得此名女子心机深厚,不是个良好匹配,可是坜熙在旁帮腔,而瑜妃宠爱阅熙,一口一声的替查晴儿说话,我才勉为其难同意阅熙娶她为侧妃。”

“没想到这会儿她又同你情投意合,看来这个查晴儿真是野心勃勃啦,一个小户女子竟晓得把目标放在皇子身上,企图跃上枝头做凤凰,果真是好心机、好手段。”他冷冷笑着,望向惠熙,一双眼睛深邃幽远,时而精光闪烁,时而内敛沉静,令人捉摸不透。

惠熙心思翻涌,父皇对晴儿的第一印象早在今日以前便已深烙,要改变万万不可能,既然如此……他再度拱身相拜。

“既然父皇不待见晴儿,那么乞求父皇收回成命,别让晴儿嫁与四弟。”

皇帝冷冷一笑。他收回成命之后呢,任由惠熙背着自己金屋藏娇?

这事终会东窗事发,到最后,除了兄弟阅墙,还能有其他可能?两兄弟为一名淫荡女子反目,这不仅仅是皇室蒙羞,更是朝廷之耻。

皇帝一口拒绝。“不,皇家有皇家的规矩,既然圣旨已下,事成定局,就不会再更改,至于她,等她成了皇家媳妇,自然有人会好好管教。”

皇帝的拒绝斩断了他满心的希望。是啊,拒绝、总是拒绝,他想要的每样东西到最后都会因为父皇而落到别人手里。

身为尊贵的皇子,他到底真正拥有过什么?

“儿臣从未求过父皇任何赏赐,仅此一回,求父皇成全。”他咬紧牙关,为晴儿。

“比起查晴儿,王可卿是更好的赏赐。此事别再讨论,你回去吧!”

皇帝绝然的口气引得惠熙大怒,他额间青筋毕露,一双黑漆漆的眸子与父亲对视,瞳仁中蓄满风暴。“父皇!”

望着儿子苍白的脸孔,紧抿的薄唇不带血色,一双眼睛却锐利逼人。刹那间,高高在上的九五至尊忽然觉得一股冰凉寒意刺入肌肤。

这孩子,竟然为了一个女子……对他如此不敬?

“注意你的态度!”

惠熙深吸口气,吞下满腹委屈。“儿臣明白,在父皇心中,儿臣英武勇猛不如大哥,聪慧才智不如二哥,温良诚挚不如四弟,但儿臣一生不曾为自己向您要求过什么,只求父皇允了儿臣,收、回、成、命。”

说完话,他就地磕三个响头,再起身,额际已然落下一片红肿。

惠熙与皇帝四目相视,整个御书房里沉静得吓人,空气仿佛有了重量般,沉沉地压了下来,周围静谧得可怕。

许久,皇帝从齿缝间迸出一句,“若是朕不允呢?”

他直视皇帝,须臾,冷笑噙上嘴角。“那么就请父皇当做没有我这个儿子,我会带着晴儿远走高飞。”

“真孝顺啦,你母妃要是知道你说这些,真不知道心里会怎么想?”皇帝还他一眼,那目光如蜂刺、如蝎尾、如嘶嘶吐信的毒蛇。

父子俩就这样对峙着,谁也不退让。

惠熙轻笑一问:“父皇在乎过母妃吗?关心过她的喜怒哀乐、痛苦与哀恸吗?她心里怎么想……高高在上的父亲,您是真的在乎,还是只想以此牵制我?”

“如果能够牵制你,是的,朕会在乎她的想法。”

“可怜。”惠熙一跃起身,再不卑躬屈膝,他退开两步,与皇帝平视。

“你说什么?”他一掌击向桌面,可怜?谁敢对皇帝说这两字。

“我说可怜。可怜父皇有三宫六院七十二嫔妃又如何?那么多的女人,您却不曾爱过一个,不曾为谁付出,父皇根本就不明白什么是真正的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