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着一个阴雨天过去,周末到来,碧城的天终于见着一抹晴蓝,阳光正暖。
病房里。
任莲盈扶着床头,在特护小林的紧张叮嘱下,慢慢地挪动着步子,不稍半晌就已满头细汗,有些气喘。
屠峥正是这个时候来的,他没有立即进屋,只透过门缝,看着女子倔强地咬着牙,圆圆的脸蛋一片潮红,漂亮的柳眉倒竖着,眼中绽出极亮的光。
受了那样重的伤,几乎所有最好的医生都判定难于醒来了,就算醒了也至少要在床上躺上三个月能不能下床还是未知,女子却已经开始大胆地偷偷开始复健了。
“哎呀,这怎么能成?都说了至少还要躺上一个月,这孩子……我得进去好好说说。”随后而来的李叔本来想打趣屠峥两句“竟然偷看人家小姑娘”,没想自己跟着一看就吓了一大跳,推门要进去教训不听话的病人,给屠峥拦住了。
“李步,她有分寸的。”
“这像什么话。之前我都打过招呼了,这孩子怎么……”
“你看,她已经坐下了。”
李叔一看,也只能摇摇头,还是想进去叮嘱一下。
“没事,我看着的。”屠峥轻笑着说了一句,回护的意思就是傻子也看得出来了。
李叔不由有些不满地斥道,“还没进门儿呢,就这么护着?!你小子,还真是……得得,你难得来一趟,我今儿不当这电灯泡。总之,康复这事儿不能急躁。她目前还有骨质疏松的问题,你告诉她,别再这么乱来,记好了。”
屠峥笑着点头,见人走了,才叩了叩门。
任莲盈一听那敲门声的节奏、响重,心跳没由来地就加速了几分。
要是这里的医护人员,只会轻轻敲一两下,就出声道明身份进屋了。只有那个家伙才会敲得这么有力,似乎好郑重的感觉。
“进来!”任莲盈叫了一声,不自觉地捏皱了被单,微微摒住呼吸。
房门被推开,一道高大的身影出现,几乎顶到高高的门框,阴影斜斜地划过他的身体,将他分成一明一暗两部分。长长的军大衣落在明亮的暖光里,利落笔挺的剪裁,行走间,微微拂动,松枝绿在暖光里看起来尤其温暖有力。他的面庞从门影里走出时,却没在了宽沿帽下,两点幽幽的眸光投来,仿佛簇了火,一下点燃了她激烈的心跳声。
为什么今天看这人,会感觉特别特别帅呢?!好奇怪~
任莲盈没有像往常那么坦荡荡地直视屠峥而来,顺便再打趣嗔怨两句,反而立即转开了头,暗自纠结起来。
一定是他今天穿了极少穿的军常服,还戴了军礼帽。那件军大衣,样式简单,却极是挺阔,将他完美的倒三角身材包裹得宛如T台走秀的模特儿,哦不,模特儿可没有他这般天生的贵气,和军队历炼而出的飒飒英姿。
帝都的京贵子弟她是见得多了,可惜都是三四代的人了,骨子里早没了先祖闯天下时的豪骨傲气,长年待在舒适的城市圈子里,被人奉迎长大,灯红酒绿的泡着,浑身都是脂粉味儿。就像现代不少社会评论家说的,男人越养越像女人了。
偏偏在这个男人身上,全不见那些娇矜持、奢糜之气,一强硬起来,连她都会害怕。
“怎么?才几日不见,舌头被猫咬了,还是被狗叼了。”
屠峥走到床边坐下,一边摘下军礼帽,一边打趣道。
任莲盈就想反呛回去,但目光没由来地粘在了男人取下帽子后,被帽沿子弄翘了一点的鬓发上,紧揪着被子的手就克制不住地想要抬起去压压那个翘翘儿。
当她发现,自己的手真的举起来时,整个人儿都僵在那里。
屠峥看着那举在半空的手,不用猜也该是想往他这儿来的,只是不知道是生来想打他,还是其他?
“怎么?不是还在生气吧?今天我来前也打了报告,你也没有拒绝。”
没拒绝!那是因为她正忙着练习走路,没空回他的好不好。哎,这人干嘛?
他顺势就握住了那只小肉手,在掌心里轻轻摩挲了一下,还有些汗泠泠的,能感觉出指头上的粗糙茧子,这是女子常年与中药打交道时,挖药、拣药、验药、察药给磨出来的。
“谁,谁生气了。你别冲我,我才没那么小气呢!”
姑娘嗔怪道,甩掉了大手。
男子失笑。
此时室内光线一下大亮,照着床边说话的两人,表情丰富,眉眼明丽,一来一去之间,竟是说不出的和谐温暖。
小林特护悄悄退出了房间,心下有些感叹。照顾这任小姐这么多日,就是再迟钝的人也看得出屠首长常常往这跑的心思了,回头要让军区里的那些娇小姐们知道了,怕不知有多郁闷吧!不过再郁闷也没招儿啊,谁叫任小姐比那些人都来得早呢?人家可是真正的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呢!
……
任莲盈不想对着屠峥那张笑脸,索性从抽屉里抽出一份资料,直接甩了过去。
“诺,欠你的推命式,咱就算两清了。”
屠峥接过,只是笑笑,没有应这茬儿。
任莲盈托着杯子,慢悠悠地啜着柠檬水,手指间轻轻地挫着,仿佛还残留着什么东西。眼角余光却不时地瞄一下男人,鬓边那个有些翘翘的头发,心里像是被猫搔着,愈发地不自在起来。
哎,讨厌。
室内慢慢地只剩下翻页的声音,女子轻轻拔动小勺子的叮呤声。
帘影轻轻拂动着,变幻着,从一人身上轻轻抚上另一人。
某人的目光又扫一眼那个翘翘儿,不自觉地咬着杯沿。讨厌,这叫什么感觉呢!好奇怪!一定是她的魔羯座强迫症又犯了吧,看不得一丝混乱。明明全身都挺刮刮的,那么正点,偏偏脱了帽就差了这么一点点。
“好像……这里只有六种成份。”
屠峥看完资料,终于抬眼看向任莲盈,认真问道,“之前,你是说的七种,我没记错吧?”
任莲盈立即收回神,道,“没错。所以,第七种,我没分析出来。”
她微微瘪起嘴的模样,让他心下没由来地一软。
“前六种,你列出的品类,产地,以及各产地独特的刨制方法,药效等,也非常全面,要排查起来,范围也帮我们缩小了很多。辛苦了,多谢!”
任莲盈还是有些不爽,只道,“第七种等我找到更好的实验环境,一定能分析的。根据这个东西的药效来看,另外六种虽然重要,但似乎少了这第七种的引子,或者说是一种独特的促发酶的话,效力就会减弱很多,远没没有那么强悍了。”
屠峥闻言,神色微微一凛,“你……已经做过合成实验了?”
任莲盈没有隐瞒,点点头,倒真是没有当“做了个可能违禁的毒品”而有丝毫胆怯的,直言道,“是呀!我要检察我自己分析的对不对,自然就把分析出的成份进行再合成提炼粹取,试试看效果是否一样。结果我发现,只有那六种元素的时候,效力真是大大不如前,或者说,除了其中的常见的牛黄和吗啡这两种常规限制成份稍稍有些超标,在治疗癌症类的用药中也不乏此剂量的,但这就太普通了。跟之前我试过的那种感觉相比,有本质的区别。所以,我觉得这东西的关键点就在于第七种成份的提取。”
她看他神色显得有些凝重,也不禁问,“那第七个成份,有点诡异呢!很像是从动物身上提炼的,这要分析大概就必须用到DNA检测仪器。我说,你们这东西是从哪里得来的啊?”
屠峥略显沉重的神色里,立即浮出一丝凌厉,薄唇紧抿。
任莲盈见状,有些不快地别别小嘴,“又是机密啊!”
屠峥晗首,眉峰微褶。
任莲盈嘀咕,“人家都分析这么久了,透露一点点都不行,小气。”
屠峥眉头一松,道,“莲盈,这个东西是牺牲了我们两个好战士,还威胁到一个非常重要的内部线人及其家人的生命安全,才好不容易拿到手的。抱歉!”
他不能透露再多的线索了,其实现在他所说的这句话,已经是违规了。可是看在她帮他这么多忙的份上,他还是说了不该说的话,除了两人多年的关系,那就是他对她极大的信任了。
任莲盈没有再纠结,干脆道,“好吧!整整六份儿详细分析呢,你说吧,人拿什么还我这六个半的大人情!”
屠峥一怔,有些宛尔,“六个半!之前我免费奉送的六次推命式按摩,够抵了。”
任莲盈一下瞪大眼,“呸!休想!”
屠峥笑了,“那就再免费附赠六个半。”
“你做梦呢!哪有人这样儿的。”
“咱们当兵的就这样儿。以情,还情!”
“呸,不要脸!人家多认真地帮忙,还跟人家来机密。所以,我最讨厌的就是你们这些兵痞子!”
“既然如此,”屠峥突然站了起来,微微倾身向前,“光说不练假把式,我这就把赠品奉上。”
任莲盈吓到,直往后缩,男人脸上的笑容真是帅得不得了,更腹黑得不得行。
“你别过来,你再过来我就叫……啊!小林……哦呜,李叔叔……呜呜呜……我不要……痛死了啦!”
好一阵儿鬼哭狼嗷,而屋外走廊里来去医护人员,已经见怪不怪,各自换班收拾回家过周末去了。
小林特护正在李叔办公室里喝茶,交流工作情况,听到声音也只是对视一眼,会心而笑。
……
身上按摩完了,脚底板也被揉红了。
屠峥到屏风后洗手,一边还不忘问任莲盈要不要擦澡,要帮她放水。一边还叮嘱着,什么天气已经开始转暖了,但也不能太娇气老擦澡,小心着凉什么的。
任莲盈正摊床上平息沸动的气息呢,听着男人的唠叨,心里哼哼着,帅什么帅,还是老样子,事儿妈一个,管东管西,讨厌死了。
这么一折腾,倒没有了之前的古怪感觉,她也乐得轻松,哼哼叽叽表示要擦澡,更要赶男人走。
“这又过河拆桥!”屠峥一边擦手,一边走出来。
任莲盈爬在病床上,脸朝外侧着,“哼,我恨你!”
屠峥完全不以为意,上前,扬手就拍了姑娘一屁股,“恨我?”
任莲盈立即转回脸,瞪过去,“你可以滚蛋了。”
屠峥气乐了,故意坐下,还将椅子挪得很近,伸手弹了姑娘一额头,“小样儿,又长性儿了。”
任莲盈头又扭到另一边,“不要你管。”
屠峥看着那个圆圆的后脑勺,微叹,“我让小林进来帮你。”说着便起身,伸手拿大衣帽子时,又停下手,声音放低了几分,“对了,我还带了块军顿锅盔,还真是退伍老军人做的,排了很久的队才买到一个。既然你不想吃,那我就自己独享了。省得一会儿要被李叔看到,咱们都要被骂。”
随即,任莲盈听到疑似纸包的“沙沙”声,立即飘出一股浓浓的油煎葱花味儿,并且那味儿是越来越浓,越来越香,越来越让人流口水。
哐嚓一声响,明显是啃咬声,然后咔嚓咔嚓的咀嚼声,并伴着脚步渐渐走远声。
“屠峥,你给我站住。”
这个男人,根本就是故意的嘛!明明知道人家已经有个把月没吃过这么香的东西了,居然这样子诱惑人家,真是太可恶,太可恨,太坏太坏了。
屠峥看着姑娘吃得小嘴油油亮、还直吐舌头说有点儿辣的模样,心下一片柔软,“吃慢点,没人跟你抢。”一边说着,他又抽出一张面巾纸去给姑娘擦嘴。
姑娘却一下别过脸,小嘴蠕动着,不乐意地瞪过去,红红的小舌头迅速在唇上扫过一遍,嘴里囫囵着,“唔,不要你……我自己清理,这么香,别浪费了。”
屠峥的目光不由随着那小红舌头,黯了黯,迅速别开眼,转话题。
“莲盈,还记得当年陕北革命老区的白面饼子么?当时那老乡给你夹了一根大葱,一块老腊肉,那味道……”
任莲盈远目一想,圆圆脸儿就红了,又哼哼,“你还好意思说当年呢!”
当年,她才八岁。因为刚刚丧母,脾气变得又怪又难哄,常常一言不和就哭闹,离家出走,或者是拿头撞墙。搞得一众大人跟惊弓之鸟似的,那段儿连外婆都被她吓得有些神经衰弱了。
结果有天她上学后,又准备逃学时,就被屠峥撞个正着。两人一阵吵闹,还打了一架,当然主要是她打他发泄,他还得护着她不被她自己伤着。吵完打够之后伐,她就哭得天昏地暗、日月无光,可把他愁上了。后来不知道他哪根筋儿搭错线,提着她就跳上了一辆开出帝都的火车,踏上了纵横帝国东西的奇妙旅程。
两人边玩边吵边哭边闹,见识了很多人和事。可到底是小鬼,在衣食住行上,男爷们儿耐糙,风餐露宿都没事儿。可把从小养尊处优的小莲盈给辛苦坏了。尤其是到了一片黄沙、满眼都是土疙瘩的陕北老区,屠峥的零用钱没了,那时候他们已经在外浪了一个多月。连着几天没牛奶酸奶喝,更没肉吃,可气得她哭了好几场鼻子,嚷着要回家。当时有个卖大饼的奶奶看她哭得可怜,就给了她一块香葱大饼,天知道那生葱味道有多冲,可当时她是真的饿坏了,也委屈坏了,被人施好,感动得不得了,一边嘴甜地直叫奶奶,一边吃得差点儿咽到。那一日,她真的觉得,大葱腊肉饼是世界上最美味的美食了。
所以,人哪有过不去的坎儿,忍忍,都过去了。
……
“屠老峥,你根本就是故意的!”
那会儿,和这会儿,姑娘一样没啥形象地用手背抹抹油油的小嘴儿,不满地瞪着始终一脸悦色、脾气好得没天理的男人。
不管她怎么闹腾,埋怨,赌气,他总是静静地守在她身边,总能变出些法子来,引开她的注意力,最终逗得她开心了,又乖乖跟着他上路。
“你明知道,还吃?”
“不吃是傻帽儿,我才不是傻帽儿。”
屠峥笑笑,很清楚这丫头从来都是刀子嘴豆腐心。正因如此,她一受了伤害,就爱把自己团起来藏得谁也看不到。对外的时候,永远是一副外强中干的傻样儿。这样的人儿,怎么不令人心疼。
“再吃点水果,杀杀油气。不然……”
正说着,门外就传来了李叔的吆喝声儿。
任莲盈立即郁闷了,“哎,你怎么这么乌鸦嘴啊!纸纸,毁尸灭迹。”
屠峥忙应了声“等等”,一边递过抽纸。
任莲盈拿过纸擦手,一边耸着小鼻子嗅嗅,挥手想扇掉那股子香味儿,“哎,这屋子里一定很香,会被发现的啦!”一边又嘟嘴,“喂喂,还有这里,这里啦!”
屠峥看着姑娘朝自己嘟起红唇,眼神又是一黯,帮忙拿纸擦嘴的动作就不自觉地变慢了几分。
于是,李叔进屋后,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幕暧昧的画面:男子俯身与女子面对面,一双手正捧着女子的脸蛋儿,女子还嘟着红艳艳的小嘴儿。两人的表情看不太清楚,可是光就这暧昧的姿势,已经让人浮想联翩,各种可能啊!
“莲盈……”
李叔身后响起一道熟悉的声音,但被李叔故意挡了一下。
李叔忙咳嗽一声提醒,才让开了门。
随后走来的正是一脸焦色的方博导,似乎完全没发现病房里的特殊气氛,一见了任莲盈,就忙道,“莲盈,你看起来好了不少啊!我听说,你都能下床了。真是太好了!我今天来,其实是要跟你说个事儿,你父亲派了律师过来跟学校磋商转校的事情,涉及到你现在主持的一个项目和即将申请的新项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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