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天色渐渐晚了,客栈已经在院内檐下挂起了几个大灯笼。店家说得斩钉截铁,但张望心里仍感到这支驼队与别的驼队似乎哪里不一样。他终于带着他的人马怏怏不乐地撤走了。而那把七星宝剑也被他一起带走,似乎理所当然,连一声谢字都没有。
匈奴人走了,众人都长舒一口气。班超将歙渠夫妇二人请到室内看茶,权黍一抱怨道,“麦香,太险了。汝还有三个孩儿、一个小妹,汝不该来冒险。匈奴人为难吾驼队,不过图钱财而已……”
麦香全没有了刚才的泼辣劲儿,她羞涩地低着头,不敢看两位“兄长”的眼睛。闻言嗫嚅道,“咋日兄长……太公送钱送药,咋晚又……吾家贫无以为谢,今日便宰杀了一只羊,来相谢太公。见太公有难,吾夫妇焉能不救……”
歙渠却道,“既为‘兄长’,还请太公闲时至家中做客方好,免得为匈奴人生疑。小人将沽好酒款待太公!”
原来,这夫妇二人是专门宰了一头羊,来给驼队送羊肉的。从麦香欲语还休的语言,班超与蒙榆等人都清楚,这夫妇二人已经认定咋夜杀了四卒,救了蒲类众牧民的必是班太公的驼队。而班超更肯定,咋夜为汉军斥侯收尸的那十数蒲类人,领头者必歙渠无疑。
双方都在心中隐隐确认了对方是可信赖之人,但白色恐怖之下,强烈的戒备心理,让他们自然都不敢说破,更不敢试探。权黍一收下羊肉,并一再致谢,歙渠与麦香夫妻二人便告辞归去。
送走歙渠与麦香,班超在屋内一时心情纷乱。他将傍晚这一幕从头回味了一遍,觉得驼队表现没有漏洞。但他还是很不安,“得剑即得人”,他又想起当年窦融老大人在窦府传给他宝锏时说过的话儿。难道,反贼张望便是他欲找之人?
如果真是,这玩笑未免开得大了点!
张望为司马南死党,一心反叛朝廷。先为司马南出谋划策,后司马南灭亡后,张望又似乎自入高原羌国,继续谋反汉廷。被羁押京兆狱后,越狱逃往河西,投靠僮仆都尉呼衍獗。汉军欲征白山,此贼又来到伊吾,搏杀十余名汉军斥候与数十名西域义士!
神器授命于天,如果不是此人,宝剑又为何落入此贼之手?
他背手在室内转了几圈,还是理不出头绪。想找人商量一下,手人众人都勇有余而谋不足,这让他有一股危难之时孤身只影之感。此时此刻,他多么渴望能得一运筹帷幄之中、决策千里之外的智勇之士相助啊。窦固大人一再说胡焰是足智多谋之士,这让班超隐隐便有了些许期待!
晚上餔食时,班超原想请店家饮酒致谢,权黍一悄悄禀报说,“太公,店家乃权鱼大人手下斥侯。权大人曾专门嘱吾,无论发生何事,亦不得暴露其身份。”班超闻言心里大惊,权鱼这混蛋自永平五年太史桥大案后,便归附窦融大人门下,在西域经营十多年,现在真是到处都有眼线,到处都有他的人马。
现在听权黍一这么一说,请店家吃饭的念头只好作罢。
“假戏却要真做!”权黍一道,“适才店家悄对吾言,歙渠家女佣,乃镇守使屈趄屠官署女仆,为安插在歙渠家之眼线,实为监视歙渠夫妇……”
班超恍然大悟,“既然如此,为不致露馅,你吾得去歙渠家做一趟客!”
当天晚上是个大阴天,乌云笼罩,寒冷的狂风呼呼吹着,一阵强似一阵,天黑得象锅底一般。餔食后,店家专门从酒肆伎寮请来一个月氏伎戏班子,班超的驼队喝花酒,泡幼伎,出手阔绰。
班秉、班驺已经密令周福与众刑卒,“夜里客栈会有‘客人’光临,沙匪亦可能来劫货。太公命汝等,客栈无论发生什么事,驼队众人无令不得擅动!”
周福不满地道,“既要对付匈奴人、并抓沙匪,军侯何故信不过吾众人?再说,咋夜匪徒刚洗劫于阗驼队,今夜如何敢来?”
班驺瞪眼斥责道,“多嘴,汝敢抗太公令?”
一向温厚的周福也怒了,“如何是多嘴?吾要自去问太公,‘客人’非寻常之辈,为何要让吾等袖手旁观!”
班驺扬鞭欲抽,班秉挥掌给了他一个爆栗,班驺才怏怏收鞭。班秉又委婉地对周福道,“周什长多虑了,非是司马不信任众人,实是夜间来者或是司马‘故人’!”周福闻是司马“故人”,夜里的行动肯定是班超司马亲自安排的,这才不敢再争了。
原来,咋夜二匪洗劫于阗驼队后,班超已经隐隐感觉到,这二人极有可能是胡焰、肖初月,是冲着驼队来的,分明是故意露了一小手,意图震慑一下蒙榆与周令。今日白天,蒙榆、周令二人又在各市大显身手,形同公开挑战。按四匪多年斗法套路,胡焰、肖初月定然会想教训一顿蒙榆、周令,然后再投他班超。
班超想起窦固在凉州大营时的悄悄话,西域各路豪杰已经悄然汇集伊吾绿洲,胡焰、肖初月既受命于窦固与公主,定然会在第一时间来相投、并相助。
酒只至一更时分方歇,班太公等人花天酒地,权黍一财大气粗,为每名刑卒包了一名姿色绝佳的胡人科雉(注:刚出窠之幼雉为科雉,秦汉时以此比喻年少妓女),堂而皇之地当起了夃老(注:秦汉时指嫖伎之客人,今西北地区指妻卖淫者)。胡乐经夜不息,胡女吟叫声穿透房屋,****,闻之令人心颤。
这些伎户,均在镇守使府有户籍,出没于酒肆、伎馆、高档客栈等声色场。匈奴人虽然蛮荒未化,然伊吾乃呼衍部聚宝盆,呼衍勺严令军队不得影响商旅货殖。这些高档卖肉场,寻常只有匈奴千骑长以上显贵将领,才有资格到这里来享乐。其余时间,主要是走出大沙漠的商贾、镖师们的销金窟、享乐场。
从天黑后开始,只至夜里约一更多天,两条黑影一南一北,一直静静地伏在客栈的房顶上,紧紧盯着客栈内班太公驼队的一举一动。夜晚的伊吾绿洲安静得很,远处不时传来一两声狗吠。寒风呼呼地掠过树梢,还沸沸扬扬地下起了小雪,两人就这么静静伏着,一动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