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半个时辰后,马神仙终于从酋长颅顶一一收了针。不可思议的一幕出现了,酋长昏睡中似乎长长地吁了一口气,紧闭的双目微微动了一下,但旋即又似乎睡着了,而且很平静。“哦呀,额塞醒了一下!”乌日塔惊喜地叫了一声,转过头用溢着泪花的秀目欣喜、崇拜、期待地看着马神仙。
可马神仙却对美女的崇拜视若无睹,他还是那惯常的慢条斯理、从容不迫神态,黯然地收起腕枕,收拾起那只外表磨搓得紫红油亮的蒙着黄牛皮的药匣,准备告辞。周令一步不离马神仙,为其担任翻译,两人一起进入马架子房内,乌日塔紧张地跟了进来,焦急地跪在一边,不敢张嘴多话。
霜刺用期待的目光看着马神仙,见他面色沉重半晌不语,便催问道,“酋长染何病,神仙快讲!”
马神仙微微叹了口气,轻轻地摇了一下脑袋,看了一眼乌日塔和酋长的“儿子”们,嘴里的话吐到唇边又咽了回去。酋长长子脱脱鲁“扑嗵”跪下双手扶地并以头叩手,嘴里急道,“将军真神医也,求将军救救吾阿赛,小人愿全家为奴,报答将军……”
霜刺、黑稗不动声色,脱脱鲁此举,马神仙没觉得有什么不妥,但在霜刺、王妃眼里,是彻底露了馅。数十年来,蒲类人与南呼衍部生活在一起,对南呼衍部的习俗了如指掌。南呼衍部自据有白山南北与西域后,虽然已经变成半耕半牧,但崇尚杀戮、血腥,“轻老贵壮,崇尚勇敢。行血盟,喜战死,耻病终”,仍是北方游牧部族的传统习俗。
千百年在险恶的生存环境中生活繁衍形成的生存文化,永远不会改变。强壮勇敢的战士,永远是部族的核心和希望。食物短缺时,有限的食物要先由强壮的男子食。战死的男子永远是整个部族的荣耀,巫师会为其歌颂,而病死在毡房中则是最为人不耻的。在没有战争的岁月中,匈奴男子晚景最是凄零、悲惨,他们宁可提着弓箭走进丛林,在与凶残的野兽搏斗中死去,也不愿躺在毡毯上在族人的同情甚至白眼中等死!
哈尔罕虽贵为酋长,但身为匈奴男丁,老死在病毡之上,在部族人眼中毕竟是不光彩的事。况且,哈尔罕年老体衰之后,本应将酋长之位传给长子。在这个小小的部族中,也应该是最强悍的脱脱鲁为尊。在哈尔罕即将病亡的时候,其子女更不应该竭力去挽救一个垂死之人,因为病弱的人只会成为部族的累赘,从而给部族带来灾难!
此时的霜刺与王妃对哈尔罕的身份已经不再怀疑,他定然是南呼衍部大人,地位尊崇的大都尉呼衍历之父!
霜刺命脱脱鲁起身,马神仙白晰的胖脸上神态黯然,用无奈的口吻道,“禀报国王、王妃,老夫人仅染风寒,吾可医之。可酋长……颅中有郁血,血块压着经络,会恶心呕吐,双目失明,时常昏迷,只至……”说着,他又扭头看着乌日塔与脱脱鲁道,“如不尽早开颅放血,老酋长怕熬不过这个春天……”
“开颅?!”
乌日塔秀目圆睁,而脱脱鲁则震惊地看着马神仙。周令将马神仙的话一句一句译成胡语,毡房内突然寂静、沉闷无声。雪季虽然已告结束,蒲类海上空的阴霾本已被春风廓清,可此刻似乎又在帐内弥漫开来。人一开颅,还能活么?这个汉人的话不能信,这分明是要借治病之机杀人哪。乌日塔悲痛欲绝地摇了摇头,继而又呜呜地啜泣起来,而脱脱鲁与另四个男人则都虎着脸走出屋外。
霜刺与王妃见哈尔罕的子女们不相信马神仙的话儿,便无奈地对马神仙道,“神仙已经尽力,且先医治酋长妇罢!”
马神仙打开药匣,先铺开几张裁好的白麻布,然后从一大堆五颜六色的小葫芦中似乎是很随意地拿出几个,摇一下便倒出花花绿绿的药粉,兑成药分别包在麻布中一一递给乌日塔道,“老夫人染风寒过甚,且急火上攻,体内寒热交错,需要静心调理,勿再受寒。此药每日兑水饮之,或数日能愈!”
又兑好几包药递给乌日塔,“老酋长沉疴日重,非药可医。此药能减轻痛苦,少受折磨,却不能治本。勿要搞混,收好……”乌日塔千恩万谢地拿着药走出马架子,一会又走了进来,手里捧出两枚月氏大银币致谢,马神仙默默地收下。
诊治完毕,快到了饷食之时,族中女人们准备上炖全羊招待国王、王妃和马神仙,可王帐内有一对垂死老人,那呛人的怪味儿也让众人没法吃得下饭。于是,国王与王妃、马神仙便告别乌日塔母女,临别时马神仙又叮嘱乌日塔,“酋长会越来越重,吾隔日会再来为老夫人与酋长施针,然终非长久之计,汝需早做决断……”
班超接到禀报,当天饷食后便迅速密报了窦固。窦固如获至宝,在大帐内转了几圈,便一锤定音,“别部当保护好呼氏家人,准备迁徙至河西妥当处隐秘安置!”
班超想想刘莱、孙喆等将校司马时时盯着自己,便心虚地道,“大人……末将担心,如此措置,他日班师后回到朝廷,怕会成为言官参奏吾等之口实……”
窦固一双鹰目直视着班超,“为灭匈奴,老大人当年纵养窦氏血性,几至家破人亡。虽有不当之处,可拳拳之心天可昭之。但为大汉,即便受人误解甚至丢了性命,老夫亦当一往而无前!想想看,连呼衍历都想令妻女做汉人,北匈奴灭亡之日还会远么?老大人当年说过,汉匈不两立。汉不灭匈,则匈奴必灭大汉,此乃汉人宿命哪!”
窦融老大人当年的论断,班超一时不敢相忘。此时,窦固已经义无反顾,他还能怕什么呢,也只能将心里的担忧暂时放到一边。
接下来几日,别部每隔一两天便会派出金栗、伊兰两位公主陪着马神仙来看视,由甘英与刘奕仁带兵随同护卫。马神仙一直对两位老人施行针灸,并辅以汤药。经过精心医治,酋长夫人果然慢慢好转,已能在毡房内外慢慢行走,干些轻活,可老酋长却果然无一丝起色。
乌日塔与她的两个女儿胡塔嘎和波日特,也与金栗与伊兰成了好朋友。这是一对孪生姊妹,刚过十四岁。每天饷午之前,姊妹二人会顶着寒风,策马到老远,站在蒲类海边的雪原上等马神仙。一见到金栗与伊兰等人身影,她们便会欢快地奔过来,与她们搂抱在一起,十分亲热!
淳于蓟带着胡焰、蒙榆等中军众将撒下了大网,严密监视、保护着凹岭这个小部族。每天晚上,他们都会驻守在小部族不远处一个马架子屋内。这个马架子,是牧民废弃的一座旧房子,四处透风。班超和淳于蓟都能感觉到,呼衍历就隐藏在蒲类海周边的山里,这一次便以哈尔罕为饵,争取将这个为祸中原多年的影子、魔鬼擒拿归案!
为防万一,班超严令甘英、刘奕仁,“伊兰但有失,汝二人提头来见!”
时间一天天过去,天在一点一点地回暖,接下来的十数天呼衍历却一直没有露头,众将的警惕性便慢慢淡化了些。或许绷得过于紧了?连班超、淳于蓟的神经都略有松弛,便决定从别部三军抽出十余战将,由淳于蓟、胡焰、蒙榆三将带着轮流监视。谁也没想到,就在此时塌天大祸骤然降临。
这天清晨淳于蓟带别部列队出营准备晨操,班超背手站在中军大帐前,抬头向西北望去,只见遥远的蒲类海似被一片朝雾笼罩着,空气中似有丝丝兽皮烧焦的气味,他并未引起警觉,本以为又是一个寻常的早晨呢。忽然远处一骑飞驰而来,不禁大惊,胡焰派来的一个刑卒跳下马急报,“禀报司马,大势不好,蒙军侯、周军侯与众卒不知去向,哈尔罕夫妇夜间被杀。凹岭周边四个村寨牧民不知所踪……”
班超极度震惊,带着淳于蓟及众将迅速赶往凹岭,同时紧急派人传令霜刺国王、王妃前往善后。
班超策马急驰,绕过蒲类海,接受凹岭时,远远便看见雪原上浓烟滚滚,随风飘荡着,而哈尔罕的大毡帐已经不知去向。班超大惊失色的同时,心里也暗暗叫苦,他颓然止住马,他知道自己又着了呼衍历的道儿。此时,或许哈尔罕的酋长大毡房、他骑过的战马、他生前接触过的所有所有东西,都已经在烈焰中随风化为灰烬了。
胡焰策马迎了上来,班超黯然地阻止了他的禀报。呼衍历竟然就在他班超的眼皮子底下,悠然斩杀并埋葬了哈尔罕夫妇。呼衍历只有四人,而咋天晚上是蒙榆带着周令、杨轩、徐乾、王艾、陈祖成五将监视,蒙榆英雄盖世,另五将也都是五把好手,打起来断然不会落下风。可这会之六将到底到哪去了?又如何会让呼衍历得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