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事夜长梦多,班超决定快刀斩乱麻,第二天朝食后便提审乌日塔。
这是个身材修长高挑的北胡女子头上戴着红顶穰白绒毡帽,一条长长的发辫拖在脑后。身穿浅绿色棉布无领长袍,交襟左衽,襟口和下摆都绣深色花纹。腰间绿色的宽腰带,带扣不是常见的铜质而是玉雕而成。肩上披着浅灰色狼毛披肩,下端饰有毛纱合股而成的流苏。脚上穿着一双褐色兽皮长靴,看似平常,可靴面隐隐露出动物形绣纹。与一身胡妇装扮不同的是,她分明又长着一付中原妇人面孔,肤色白晰,秀目哀怨,连胡妇常见的大耳坠都未戴。
“奴奴乌日塔叩见班将军!”
淳于蓟、胡焰、霜刺都大感诧异,这女人今天太反常了,她一改前几日咄咄善辩神态,顾盼之间分明流露出一股戚戚怜人的小女人之态。尤其是霜刺心情更为复杂,从初到凹岭见到她起,恭敬、倨傲与小鸟依人,她已经表现出三种完全不同的状态,让人无法想象她的真实面目到底是什么。此刻或许她从霜刺、淳于蓟等将的恭敬表现中已经知道她面前的男人正是她要找的人,她提起袍角恭敬、优雅地跪伏于案前。
从她进帐至拜完,班超一直冷静地看着这个女人。单于派她冒名乌日塔,呼衍历令她伴随保护进入汉地的两个小女,他很想搞明白这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女人。但只一面,他便有点灰心,这女人显然有备而来,或许提审她只是浪费时间。但从她幽怨的目光中,似乎又读懂了一丝无奈、惶恐甚至担忧,于是班超摆了一下手,“带呼衍历两个小女!”
胡焰便传令黑稗、伊兰与金栗将乌日塔带着两个小女进帐。
不一会,两个小女孩来到帐中。见到阿母跪在毯上,她们并没有赶紧依偎过来,而是躲在金栗与伊兰身后,双手紧紧抓着黑稗的衣裾,神态甚至有点战栗不安。乌日塔见到两个小女,便提着袍裾不顾一切地膝行至她们身边,直起身来将两个女儿紧紧地搂在怀中,一双泪眼感激地看了一眼班超、霜刺、黑稗,嘴唇歙动了一下欲言又止。
这一幕令班超看到了点希望,这女人现在已与呼衍历两个小女相依为命。于是,他平静地道,“汝似乎有话要说,吾只想知道,呼衍历机关算尽,说到底不过是想将汝母女三人送到吾手上。乌日塔早为单于血祭,汝究竟是何人,进入汉地又欲何为?要说真话,否则就别说!”
乌日塔转过身,又膝行过来跪于班超案前,低下头将她所知道的一切又从头重说了一遍后道,“请问班将军欲如何安置吾母女?”
“来人!”班超听出了,乌日塔还在避重就轻甚至开始讨价还价,他站起身,目光直视着她一字一句地道,“让汝失望了,吾不是将军,只是一个假司马。哼,汉军别部均为打杀能手,谁都能看出你是死士。吾知死士早年便食秘药,至死再无痛感,吾懒得动刑,既不愿讲真话,便把蒲类国牢底坐穿罢!”
王艾、于僮冲进大帐,站到乌日塔身后,便将其拎去帐外。乌日塔不敢失去最后说话机会,她挣扎了一下急叫道,“将军息怒啊,奴奴有军情禀报……”
班超摆摆手,王艾、于僮将其放下,乌日塔又低首膝行至班超案前道,“汉军下蒲类城时,呼衍将军便在海边,然未出手相助枯且罕,却嘱吾曰,‘袭疏榆谷者,乃别部班超也。此人乃班彪之后,忠信仁义,不会为难汝母女三人!’还叹息道,‘匈奴人天之骄子,却屈居漠北苦寒之地。中原沃野万里,天何如此不公哉……’”
“说有用的,呼衍历现藏身何处?”班超闻言,心里一阵后怕。如单于用呼衍历防守疏榆谷,而不是去追踪什么狗屁柱玺,汉军别部则必有一番艰苦大战。
乌日塔频频摇着美丽的脑袋,“妾实不知……还是那天晚上,呼衍将军言彼既答应过单于,此生便定将完成陈命。彼让吾母子三人隐于海边,不得擅自逃去燕然山与车师,是专等投班将军……还说,‘回去难逃一死,不如做大汉降民。如班将军能容下吾等,便可据实告之下面的话儿:栗弋贾胡襄助汉军已令单于恨极,左贤王优留已派死士潜入中原,定要重罚之……’”
“重罚栗弋贾胡?!”班超顿感汗毛倒竖,已经闻到浓浓的血腥味儿。他腾地从行椅上站了起来,用严厉的目光看着这个胡女,厉声问,“在哪里罚,是雒阳、河西、还是西域?!”
乌日塔道,“呼衍将军未尽言,妾委实不知详情!”
左贤王派死士要在汉地袭击栗弋贾胡,这是一个何等重要的情报,呼衍历再一次选择了中立,甚至不惜向汉军通风报信。可乌日塔这个女人却隐藏了三天,整整三天才说出来。宝贵的三天哪,现在或许一切都晚了,鱼邸有危,权鱼和小鱼儿有危,寒菸有危!
顾不上其它,他挥手命人将乌日塔带下。班超急驰蒲类城,窦固闻报面色铁青,“究竟会是哪里?”他目光严厉地看着班超,口中厉声道,“权鱼已入河西,如果汝是左贤王麾下死士,会攻击人在河西的权鱼、小鱼儿,还是权鱼的老巢鱼邸?”
“鱼邸!”班超脱口而出,“定然是鱼邸!权鱼、小鱼儿身在河西,其镖队好手云集,又受杨仁、窦戈二位大人、河西各郡郡守严密护卫,即便死士亦未必能得手,更未必是其对手。可权鱼另一妻曼陀叶与四个儿女尽在雒阳鱼邸,绑架、袭杀更易得手,也更能震慑天下栗弋贾胡!”
“混蛋权鱼,顾头忘腚……”此刻窦固能做的十分有限,他急忙修书三封,派快马以八百里加急一封送回雒阳,请朝廷缉拿奸细,保护权氏一族。一封送人在武威郡的杨仁与窦戈,一封送敦煌郡太守王遵与中郎将郑众,并传檄河西各郡,“务要防范呼氏袭击权氏商队,务要保权鱼、小鱼儿、寒菸安危!”
第二天整整一天,窦固还是感到不踏实,他越想越觉得鱼邸或已遭大难。身为汉军主帅,窦氏第二代掌门人,他又再次修书二封,令快马以八百里加急速度连夜一封送往河西武威郡。在信中,窦固又撒了一张大网,他令人在武威的杨仁、窦戈向江湖上发出檄文,“鱼邸一府老弱,北胡胆敢践踏津门,天下剑客、侠士可共击之!”
另一封则送雒阳窦府涅阳公主刘中礼手中,他命窦氏府兵护卫鱼邸众妇孺,“窦氏当与权氏共进退,倘鱼邸、班府遭屠,窦氏府兵纵追至漠北龙廷,亦要斩杀为祸斥侯以震慑单于!”写这封信时,窦固已预料到鱼邸与班氏交厚,或会同时有危!
窦固在撒下大网的同时,班超正在通过金栗、伊兰搞清乌日塔的真面目。此后几日,伊兰与金栗还多次带胡塔嘎和波日特来汉军别部军营,班超、淳于蓟与众将对这两个战战兢兢如小鹿一般的女孩十分关照。慢慢的,她们不再害怕,似乎投靠汉军、投靠汉朝,是她们的归宿,是她们的重生一般。
伊兰与金栗果然从胡塔嘎和波日特二女口中,证实这个“乌日塔”确实并非其母,其真名叫娜兰耶月。早在她们幼年时,阿母乌日塔便突然不见了,后来毡帐内便又来了这个继母,名字竟然也叫乌日塔。更多的,二女战战兢兢地却说不明白。班超判断,这两个小女孩不是不想说,呼衍历为保护她们,便不会让她们知道更多的血腥之事!
不管娜兰耶月为何要进入大汉,曾经遭受过“使节案”陷害的窦固已决定将计就计,他令外刺椽吏波绍速着可靠之人率一彪军,将乌日塔母子三人隐秘送至敦煌郡太守王遵、中郎将郑众处,并嘱郑众“隐秘深藏,严密监护,后有大用!”
临行前,黑稗就象阿母送小女远行一样,将两个用毛毡和丝绸织成的红色栉带(注:即类似今女子化妆包)背到两个小女肩上。栉带饰有五彩花饰,周边有流苏飘带,里面放着铜镜、线团,胭脂包、梳子和篦子等。娜兰耶月跪谢黑稗替其照料小女,可胡塔嘎和波日特两个少女却死死拉着黑稗、伊兰、金栗的手哭成了泪人,战战兢兢地就是不上车。
霜刺与别部众将纳闷不已,黑稗、伊兰、金栗、娜兰耶月也一头雾水,但经历过无数次生离死别的淳于蓟却看出了名堂,他想起了自己流落江湖的两个年幼阿妹,自然也就理解了呼衍历两个小女此时的心情。自进入蒲类国王宫后,王妃象关爱小女一样怜爱她们,短短十余日,这两个小丫头已经离不开王妃与伊兰、金栗。她们也从二位公主口中听到别部一个个传奇故事,也知道别部与国王一家情义深重。于是,她们现在也是把别部当成了自己的靠山,而不舍离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