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阿母黑稗,金栗这个假小子仿佛一夜间长大了。开始一两天她情绪不高,懒得动弹,进食时就差甘英喂了。可从第三天天明后的朝食起,她便成了驼队的管家婆。伊兰锦衣玉食,什么也不会干。金栗虽也为公主,却因蒲类国一直为南呼衍部奴仆,持家过日子十分在手。
驼队停下暂歇,刑卒们忙着喂食战马、骆驼草料、淡水,金栗与兵曹吴彦带着众女、几个刑卒一会便将烧好了菜干咸肉丁汤,烤热了小麦面绵粢饼朝和咸肉脯,还亲自掌着狼头漆勺,将食物一一分到众刑卒的黑泥陶大碗里,再将咸肉脯、咸面酱一一分到众刑卒的鱼纹小铜盆中。
轰轰烈烈的朝食中,不知谁感叹一声,“有女人真好呵……”伊兰羡慕地看一眼金栗,金栗则骄傲地扬了扬眉毛。从此,行程中一日三餐等杂务,都是金栗带着伊兰以及两个小胡女在忙碌。
驼队进入沙漠腹地,到晌午前时分,终于走出了百里风区,前方出现一片怪石林立的戈壁区域(注:雅丹地貌)。但见一块一块巨石,死生相伴,朝朝暮暮、不离不弃地兀立流沙之上,每一块巨石姿态似乎都相似,层层迭迭,如水冲刷过一般,十分怪异。这里的流沙又十分精细,骆驼一脚下去,常常有半尺深,惯于沙漠行走的骆驼行进都感吃力。
头顶的天空忽然乌云尽去,刚才还黄乎乎、泥蒙蒙的天气,突然间阳光明媚,视野开阔,让人颇为不适。这可是几天来绝无仅有的好天气,一阵冷风自北而来徐徐吹过,让人为之一震。众人为之欢欣,但胡焰、蒙榆等人向后方瞅了一眼,却忧心忡忡起来。
原来,与南边天空一碧如洗相反的是,北边天宇上,一团张牙舞爪、狰狞恐怖的黄色云团,似藏匿着无数妖魔鬼怪,正翻卷着向南滚滚涌来。春末的阳光照射在黄色的乌云上,呈现出一团令人不安、变幻莫测的桔红色、土黄色,令人心里微微心悸,隐隐不安!
胡焰轻声道,“司马,沙暴将至,且有死亡气息……”
班超向后方天宇瞅了一眼,也感到微微心惊。胡焰等人是沙漠动物,长期在沙海上为匪,深了沙漠习性,对危险有天然的感知能力。
想起进军伊吾绿洲时曾经在白龙堆遭遇过的大沙暴,班超心里还有点忌惮、畏惧感。他与淳于蓟都扭身向后看去,但见北方的天空黄色的云团已经层层叠叠,变幻万千,泰山压顶一般滚滚而来,正越来越近。此时,驼队两边的流沙中,恰好不时有商队遗失的衣物、水囊残片,班超心里不禁扑嗵一下,一丝不祥的预感挥之不去。
风越来越紧,一阵风沙奔腾掠过,驼道西侧,竟然露出几具沙匪的尸首。驼队未停,他和淳于蓟及中军众将下马检查了一下,尸首身上虽衣衫破烂,但他们一眼便能看出是南呼衍部溃兵尸首。且伤口均很小,位置也都一样,或切断了喉管,或挑断了脖侧的大血管,可谓干净利落!
难道是寒菸?班超瞬间想起了太华山下的那头大棕熊!
不辞而别的寒菸,心事缜密的权鱼,此时应该就在前方一两天的路程。寒菸虽精于骑射,但她的两个侍女苏姜和芋姜俱是只有二十出头的柔弱少女,练的功夫不过是些花拳绣腿。但地面驼队的残物,沾满黄沙的溃兵尸首,又令他困惑。
……
班超的感觉一点没错,权鱼和寒菸确实在此地遭遇了流落到沙漠上的北匈奴溃兵。
寒菸骗过班驺、班秉逃出大营后,便带着苏姜、竽姜快马加鞭,追赶权鱼。驼队速度较慢,一直在沙漠边缘徘徊,一天后寒菸三人便追了上来。可他们汇合后刚越过百里风区,就让一股约一百五六十骑的“沙匪”挡住了。
权鱼常年在驼道上奔波,一眼便看出这些沙匪其实是匈奴人。而且多数还是衣衫褴褛、疲惫不堪、缺少淡水和食物,明显是在伊吾庐大战中,被汉军击溃的北匈奴散兵游勇。权鱼的镖队有二百多骑,但他们面对匈奴军队,即便是溃兵,众镖师目光中的惊慌之色还是展露无疑。
两军相逢,不能让匈奴人的气势压住。双方还未列完阵,寒菸三女便拍马而上,主动打头一阵。
这些年,权鱼为复国,做了周详准备,寒菸便是他的一个杀手锏。他花重金,遍请大汉名士教习寒菸剑术、骑射、战阵与治国理政之道,寒菸也一直深藏不露。当年在太华山战败大熊也不过是小露了一小手,现在则全部派上了用场!
甫一交手,寒菸就手刃一名溃卒,苏姜和芋姜则紧紧护着寒菸的侧后。三人在溃兵阵中冲杀一顿,壮了镖队的胆,他们发一声喊,也冲杀上去,这些溃兵自然抵挡不住镖师们的冲杀,一场混战后留下二十余具尸首便落荒而逃。
原来北匈奴大军不过如此,镖师们胆气倍增!
沙漠无边无际,驼队无法追赶,权鱼便鸣金收军。寒菸和苏姜、芋姜三人,在镖师们钦佩的目光中,默默转移到骆驼上,用丝绢裹好脑袋,又用羊皮毡毯裹好身子,舒舒服服地随驼队继续南行。
接下来的几天,溃兵一直在后面远远的跟着,但再未敢惹驼队,权鱼指挥驼队顺利地进入了蒲昌海西侧的楼兰绿洲。或许是怕班超追上来有麻烦,他们在楼兰城仅仅歇息了一个晚上,且并未交易便再度启程,顺着南河一路向西!
……
沙暴即至,胡焰等人已经在驼道边的几块巨石下,作为驼队的临时扎营地。淳于蓟下令收缩队形,扎营规避沙暴。众人迅速下马,驼队隐身在几块兀立的巨石之间,把骆驼围成一圈卧地,马匹则俱在内圈,人则迅速卧于驼旁。
甘英、刘奕仁则用绢布将四女一一包裹起来,并将她们置于驼阵的正中央。郭恂、班超和士卒们一样,都用绢布裹着脑袋。只有胡焰、蒙榆、肖初月、周令四个老匪,仅用丝绢裹着脑袋,人却没有卧下。他们抱着剑蹲坐驼队的最南边,警惕地看着南方。
不一会儿,张牙舞爪的沙尘翻卷着、舞动着,迅速淹没了商队。刹那间,狂风呼啸,沙尘蔽日,天昏地暗,瞬间对面不见人,仿佛到了世界末日。士卒们拉紧马缰,将脑袋深深地埋在驼身旁。肆虐的沙暴中,果然隐隐传来打杀声、哀嚎声,仿佛从天上传来,令众人闻之胆颤。
等沙暴终于呼啸着南去,视野开阔起来,天地慢慢又归于平静,很多人已经被厚厚的一层黄沙覆盖。只有胡焰、蒙榆等四名老沙匪,仍然蹲坐着,早变成了四个大沙团。士卒们抖落身上的黄沙,整理马队、驼队准备出发。后面驼队隐隐也开始忙活,可前方二三里远的那支汉朝河西驼队却十分诡异,仿佛已经在沙暴中不知所踪!
淳于蓟顾不上掸落身上的沙子,便走了过去也蹲在胡焰身边,“果真来了?”
胡焰点点头,脑袋上成团的沙子纷纷坠落,“百人以上,已灭了前方驼队……”
淳于蓟闻言迅速发出命令,“驼队就地饷食!”
沙尘远去,北风劲吹,大漠显得简洁而素雅,天空高阔而深远,冷气清新得使人精神抖擞。此时未时将近,饷午时间已过去多时,太阳已经向西坠落,金栗迅速带着几女帮着吴彦等刑卒准备饷食。班超在陪着郭恂,可淳于蓟、胡焰、蒙榆等中军众将与田虑、华涂和梁宝麟三位领军军侯,一直蹲在沙漠上小声是嘀咕着什么。
饷食准备好了,金栗与伊兰围着驼活动手脚,见中军众将与三位领军军侯饷食时还一直在小声地争吵着什么,而刑卒们安静地进食毕便开始收拾马驼,金栗不解地小声嘀咕道,“怎么还不走?再不走天可就黑了……”
甘英也在收拾骆驼,将毡毯上的沙子掸干净,好让他的新娘乘坐。此时闻言赶紧伏在金栗耳边小声道,“马上要打仗,军侯们故意在捱时间,不准多话!”
“啊!”两女一听说要打仗,立马紧张起来,惊叫了一声便蹭向班超、郭恂声边。郭恂心里带着使命,见班超、淳于蓟脸上隐隐似有畏惧感,饷食后中军众将与驼队磨磨蹭蹭并无启程的意思,便不满地催促道,“班司马,为何伫足不行?至蒲昌海仍需数日,如此走法,再历二十天也不能至驩泥城,必让北匈奴使团先至矣!”
田虑闻郭恂言,便站起身正要带前军先行,淳于蓟也站起身高声交待道,“田军候且慢,前军不得远离大队。驼队保持密集队形,不得暴露,遇敌要示弱!”
“示弱?遇敌?天高地远,一望无际,可曾有一只鸟儿,汝要对谁示弱?”淳于蓟的话,冲撞了郭恂。从事郭恂不满地看着淳于蓟,怒声呵斥道,“汝一个死刑徒,不过因军功才当了军候,也敢违吾言,指手划脚主使行军耶?!”
言毕,“啪”地一声,狠狠地抽了淳于蓟一鞭子。他不象金栗,他这是真打。一鞭子恰好抽在淳于蓟的毡帽上,三角形的毡帽飞出去丈许远!
郭恂身在中军核心参议军机,对战场上真刀真枪的拚杀所知有限。他不知道胡焰、蒙榆是沙漠动物,他们正与淳于蓟及众军侯根据前方地形在筹划即将到来的大战。他更不知道淳于蓟的厉害以及淳于蓟在别部全军心目中的地位,众将、全军刑卒见副将无端被罚,便都一齐怒视着郭恂,空气中一时充满火药味儿。
小姑“嗷”地愤怒叫了一声,便窜出去叼回毡帽。淳于蓟掸掸沙子,慢慢戴到头上,回过头来,一双冰冷的目光如二道寒冷的利箭,直射向郭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