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即将来临,部民们从绿洲各地一一收工返回。放牧的部民则赶着牛羊浩浩荡荡地返回镇子,号子声、歌声在绿洲上空回荡。傍晚的拘愚小城,炊烟袅袅,人声鼎沸,犬吠不绝,麦香醉人。
落日慢慢地隐进地平线,虽然置啬夫不在,拘愚置还是送来了羊肉、胡饼、蒲桃酒、奶酒和精致的点心等食物。纪栾酋长则带着长老、部民们,就在使节营地前的空地上点起篝火,摆开数十张雕花胡桌(注:即今桌子)、胡床(注:即无背椅)、绳床(注:即马扎),准备月下篝火晚宴。
风儿变得稍微凉爽了些。但宿营在绿洲的树林之内,与沿途其它村庄一样,夜晚最可怕的是蚊子、小咬等各种飞虫,防不胜防。它们闻着汗味便绕着人转悠,一不小心,便会黏到人身上瞬间便会咬出一个鸡卵大的疔包,且奇痒无比。篝火熊熊燃烧起来,无数飞虫从天而降,飞舞着前赴后继地奋身扑进烈焰之中,火焰中不时发出“劈”“劈”“啪”“啪”的声响,惊心动魄!
月亮已经升起,一轮皎洁的银盘高挂中天,如水的月光静静地洒在众人身上。小姑与寡妇专注地坐在班超身边,仰头向天,亮晶晶的眸子盯着月亮出神。明月万里寄相思,或许此时它们在思恋故乡河西,或许这柔情的月儿,又令它们思念起了战死在白山之巅的战友胭脂和小奴!
班超则想起年少时五陵原那一个个醉人的夏夜,他与徐干、耿恭少年气盛,非要争个高低,泼辣的冯菟与阿妹班昭静静地观看月下习武。更忘不了雒阳城那醉人的月色中,他与高贵贤淑的邓尧在皎洁的月色中漫步雒阳街头。那些虽然贫穷却柔情似水的岁月,已成为他生命的一部分,再难相忘。四十持节使西域,河畔萤火自相亲,这明月、这萤火、这无皎洁的月色,无不勾起他丝丝乡愁!
“哇,真香……”空气中弥漫着炙肉的香味,不知谁感叹了一声,打断了班超的思绪。
妇人们载歌载舞,篝火晚宴已经开始。此时在一个高挑女子的带领下,一溜十余名弱不禁风的年轻胡女,捧来一罐罐喷香的昆仑山小鹿肉,肉香四溢,引人垂涎。献上鹿肉,又开始舀酒,这些年轻胡女们仿佛恍恍惚惚、摇摇欲坠、弱不禁风的样儿,在乐师的伴奏下献上一曲艳情味儿浓郁的舞蹈,让明月夜的篝火晚宴变得柔情蜜意!
班超与淳于蓟、众将坐东向正案,酋长与众长老坐南向侧案相陪。月色如水,朦朦胧胧,众人的注意力都被吸引到衣袂飘飞、歌声甜美的舞女们身上,趁没人注意,给班超等人舀酒的高桃胡女背对篝火跪在案前,她未将酒舀入班超爵中,分明是有意地洒到了案上。
所有人都被胡女们变化万千的舞姿和婉转飘逸的歌声吸引,没人注意这些,班超震惊地看着眼前的胡女。月光下她面容精致,云鬓高耸,朦朦胧胧的眸子分明蒙着一层愁绪。她手握羊首漆勺,低首缓缓地从坛中舀出美酒,年轻女子特有的羞涩和娇憨,尤其是她不象其它年轻胡女扎辫,而是分明扎着一朵飘逸的垂云髻,令班超如沐甘霖。
看来她已嫁为人妇,这里未婚女子一般结辫,有的甚至会结很多条。
这美丽垂云髻令班超的心悸动了一下,原因无他,原来他的夫人冯菟便喜欢扎这个发式,这让他对眼前这个胡女不禁多看了一眼。一缕淡淡的清香飘进了他的鼻子,这不是酒香,而是一种不知名的花儿的香味,分明是从这个胡女身上飘散出。
难道这便是那个疏勒女?班超心里苦笑,这怎么可能,天下便没有这么巧的事儿!
月色如水却朦朦胧胧,这让班超可以仔细地打量着月光下的这女子。她的秀发闪着光泽,小翘的鼻子,长长的睫毛,清秀脱俗。她穿着素雅的白襦裙衫,露着雪白的脖子和手臂,剪裁得体的凸显出曲线,清新中便增添了几分撩人的气质。尤其是那股淡淡的清香渐渐沁入他的心肺,他像小偷似的又悄然贪楚地吸了几口。
他走神了,就在此时,似乎从很遥远、很遥远的地方传来一个声音,听起来嗲嗲的、软软的、甚至酥酥的,而且分明是在呼唤什么,这不禁令他大惊。他揉了一下脑袋,借机掩饰自己的失态。只见胡女低着头舀酒,口中却分明在用汉话悄声对班超说道,“大使……大使,勿要声张……听吾说话,酒菜有毒……有毒哇……”
篝火熊熊,歌舞声、鼓乐声喧哗,营前空地上气氛渐至高潮,班超与众将没人能听清她说什么。
淳于蓟也被惊动了,她怪异的神态,让班超和淳于蓟全看在眼中。皎洁的月色下她一双如水如梦般的秀目分明正盯着班超,隐隐约约露出一颗可爱的小虎牙,嘴里分明正一字一句地用河西味儿的汉话小声说道,“大使,勿要声张,酒菜有毒!有毒……有毒……有毒……”
虽然篝火晚会吵闹不堪,但连续三遍“有毒”,班超和淳于蓟这回隐约听明白、也看懂了她的口语。
这个胡女会汉话,她这分明是在用声音和口形不动声色地对二人报警。她专注地舀着酒,声音太小,小到班超、淳于蓟要靠辨别她的口型才能判断出她说的是什么。刚才,班超与淳于蓟也一人吃了两个小香瓜。胡女的话,令二人如骤闻惊雷一般,汗毛倒竖,心里如惊涛骇浪。有毒?难道自己也中招了?但他们面上却不敢有丝毫表现。
班超骇然地看着胡女,却见她目光焦虑、坚定地瞅了班超一眼,怕人怀疑,又挪动了一下身子,移动到淳于蓟案前,低下头给淳于蓟舀酒,口中分明又说了一遍,“大使,事急矣,酒菜有毒……万不可食……城中有于阗人数十骑……”
她边说着,边用眼睛的余光看着班超,只到班超微微颔首表示听明白了,她才若无其事地又移到一边给胡焰舀酒。
胡女报了警,且掩饰得极好,侧案上几位长老并未注意他们,连那个叫纪槫的长老都和着乐师的节拍,摇头晃脑地看着舞蹈。围观的部民很多人挂着腰刀,有几人还不时在注意着客坐。班超也似正观看着舞蹈一般,他不敢耽搁,果断地悄然向淳于蓟示意了一下。
淳于蓟站起身,拍拍手,场中篝火边的舞蹈、鼓乐声戛然而止。淳于蓟躬身道,“感谢酋长与众长老盛情,拘愚人心意大使与本副使心领了。怎奈长途劳顿,人马疲惫,使团需早早歇息,明日好赶远路。酒菜便留下吧,请众长老与部民们归去罢,打扰了,打扰了!”
说完,淳于蓟向众长老和部民深深鞠了一躬!
译官丘庶闻言震惊地看了一眼班超与淳于蓟,便字正腔圆地翻译了一遍。全场顿时一片死寂,酋长未动,纪槫长老却站起身,抱拳坚请道,“使团虽然劳顿,然已过哺食之时,酒菜总是要吃的,恳求大使便允拘愚人在这明月撩人之夜,尽……一尽地主之谊……”
月圆人美酒香,胡姬们的舞姿更让人沉醉,连日在烈日下行军,士卒们十分疲惫,况且仍在鄯善国境内,一场令人垂涎的饕餮大餐即将到嘴却被突然终止,众将和刑卒们没人怪班超和淳于蓟。他们都了解司马与淳于军侯,这定然是发生了什么天大的变故,因而都手握剑柄惊愕地看着二人!
围成一大圈的部民中,很多人左手也都牢牢地握着腰刀的刀柄!
但班超、淳于蓟与众将不为所动,分明已经在送客!
短暂的尴尬后,众长老只得带着部民们起身告辞。临走时,酋长又献参与歌舞的美艳胡姬十五人。这十五个女人除了领头的高挑胡姬神色平静外,其余的无不蹲在夜色中的沙地上浑身瑟瑟发抖、摇摇欲坠。
班超与众将看得明白,胡女们不是因害怕而变成这样,刚才舞蹈时不过是在强撑着,此时有的干脆抱着膝盖,楚楚可怜,颤栗不已,有的更现出想呕吐的样儿,其景象令人生疑。
酋长和部民们离去时,望一眼留下的胡姬,明亮的篝火下,有人脸庞上分明都流露出黯然不舍的神色。纪槫长老狠狠地瞪了一眼酋长后,酋长才与众部民一起怏怏离去。班超将这一切都看在眼中,这让他已深信胡女之言,这个夜晚注定不寻常!
此时不到一更天气,月儿已经高挂头顶,河畔蛙声、虫鸣声、林中鸟儿的扑闪声此起彼伏。篝火只剩下红红的余火和灰烬,无数蝙蝠在林梢上飞快地掠过来飞过去,村庄里不时传来一两声汪汪的犬吠,丛林内则不时有夜鸟从头顶扑闪着飞过,绿洲的夜晚显得宁静安详真实。
小姑和寡妇对危险有天然的感知能力,它们嗓子眼里已经在呜呜低鸣报警。似乎是想告诉班超、淳于蓟,袭击者已经越来越近了!
汉使团再入西域后严格执行别部军律,从不接受各部族敬献妻女侍寝。今天晚上,班超之所以默许淳于蓟留下胡女们,是因为这些妇女分明都处于危险的病态,有的已经不能自制。
众军侯点验一番,丘庶的辎重队有三名鄯善士卒偷偷饮了一爵,此时已感晕眩,马神仙正在帐中施救。所幸汉使团众刑卒令行禁止,无一人贪嘴,均未中招。更庆幸寒瓜、香瓜、青瓜、蒲桃内未下药,否则天便真塌了。胡女所言有人投毒欲击杀汉使团已经得到证实,众将怒发冲冠,蒙大侠道,“司马,本将以为该屠城……”
班超摆摆手制止了众将,此时只要他点一下头,拘愚城便将草木过刀,血流成河!
可他不能,汉使团已经远离大汉,如果汉使团是舟,西域各族吏民便是这截舟之水,他是来出使西域的,他要较量的是北匈奴人。对西域吏民非但不能杀,他还得设法争取他们的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