班超道,“摩萨迪曾怀疑此人变节,恰在于阗归汉后数日,吸顸欲逃向莎车国,在皮山州为边防营尉迟千部抓获。现在看,变节者必是此人。只是吸顸乃汝丈夫,待汝身体好了,便交与汝处置罢!”
“呸——”蒲柳却一脸寒霜,恨恨地道,“百四十条人命,吾恨不得生剐了这畜牲。只是吾怕脏了手,就请大使与淳于军侯帮吾斩杀此反贼!”
“一朵花偏插在牛粪上——”淳于蓟斥责道,“在凉州时视汝也颇有点见识,眼睛为何不能亮点,为何嫁给他?”
蒲柳低下首,半晌才道,“他原不是这样的人,茂陵大战时有大功,进入西域后曾救过权鱼大人与寒菸公主的命,谁料想竟然熬不过刑……”
虽然有大功,但变节是灭九族死罪,吸顸和他的一族人是肯定活不了的。淳于蓟却扭头对南耶道,“此事便由王廷处置,吾以为斩杀吸顸可也,不必诛连族人……”
众人都知道淳于蓟这是送一个人情给蒲柳,但无人反对,南耶也颔首应允。
蒙榆瓮声瓮气地问道,“呈于霸老贼人为何加害于汝?”
蒲柳闻言忿然道,“吾被关进呈府当日,呈氏族人知吾反匈奴,曾称吾为义女,礼遇甚佳,大夫人帕温专门找医工为吾疗伤。几日后风云突变,吾被管家呈牟、小夫人厐娜关进隐秘处,逼吾交待与韩苑、与权鱼大人勾连内幕……见吾宁死不从,呈侯曾想……霸占吾,被吾踢伤……彼大怒便下令施饿刑,关吾进地牢,放恶犬吓吾,将吾吊在梁上,下面有毒蛇……后幸被大夫人帕温找到,王妃又亲自往救,吾才脱离魔窟!”
“蒲柳快别这样说,都怪吾——”南耶后悔无及,“真该死儿啊,于阗国归了大汉,赈灾也有了盼头,一高兴吾便忘了大事。要不是帕温提前找到汝,吾都不敢想后面会发生什么……”
“哼!”淳于蓟是墨侠,最听不得这个。他也是几名女卒的保护神,此时闻言,心里已经把呈于霸的名字深深地记下了,口中则咬牙道,“呈老贼,汝死期当不远了……”
蒙榆又问道,“汝刚才说‘剑书’,危急时刻,是何人报信于汝?”
蒲柳摇了摇头,“吾不知是何人,感觉应该是韩苑出手了。那是一把短剑,插着缣书,上面只几个潦草汉字,‘叛徒泄密,胡虏即至!’吾当时脑袋一片空白,赶紧带着众人想潜出庄苑,可晚了一步,匈奴使团已经将庄苑紧紧围困了起来!”
班超与淳于蓟纳闷,在西域,除了权鱼的人,还有谁在暗中襄助汉使团?也只有吴英、锦娘韩苑的人,可在韩苑时,吴英、锦娘为什么没有说起这事?
回到馆舍,呈于霸正在虞公楼厅堂上傲然坐在案后。从他坐着的姿态便能判断出,此人身长八尺有余,长须飘飞,钩鼻高挺,面色红润。他头戴胡公帽,帽幅上镶着五颜六色的宝石。身穿棕褐色绸缎胡袍,腰束用黄色的金丝镏裹而成的金腰带,足蹬船形丝履,雍营华贵,不怒而威。
班超看一眼这个衣衫华丽、身材魁伟的于阗贵族、前大将军,面无表情地走到案后架前摘下重锏挂好,然后回身至主案后坐下,目光直射向这个曾经纵横在西域大地、所向无敌十数年的男人!
见班超归来,且目露杀气,呈于霸缓缓起身跪下稽首道,“于阗国辅国侯呈于霸,参见汉大使!”呈于霸行叩拜礼,班超却未令其起身。他从案后起身,背着手在席上来回踱步,看着这个鹤发童颜、腰板坚挺、神态雍容的魁梧老者,只是冷冷地哼了一声,又走回案边坐下。
这便是车裂河西军大将韩融的罪魁祸首,班超怒火在胸中燃烧,他真想现在就斩下他的头颅,祭奠韩将军。可他不能,他是汉大使,大战在既,于阗国需要求稳,现在还不是清算的时候。淳于蓟也背手而立,嘴中轻声怒道,“呈于霸,汝可知罪?”
呈于霸道,“小侯知大使、副使因何而怒,小侯实不知那小女子系汉使团之人。小侯只因怀疑此女是韩苑或权氏的人,便想令其坦白,以便找到其幕后主使者。请大使、副使恕罪……”
淳于蓟道,“找到之后呢?”
呈于霸虽然跪着,却抬起头傲然道,“大使,于阗国已经为北匈奴所据,国中所得十之七八需上解西域都尉呼衍獗,十年来国力凋萎,已不堪折腾。北匈奴人是恶魔,于阗国打不过北匈奴,虽违心顺从总还能苟延残喘。可韩府的人、权氏的人又欲在于阗土地上与北匈奴开战,于阗国已承受不起啊。故此,小侯断不允人在西城闹事……”
“本使下于阗国后将要与石亀开战,呈侯以为这是这是‘闹事’?”此时班超已经起了杀心,他虽然隐忍着,但不杀只是暂时的,他要先灭灭这个于阗男人的威风!
“不不不——”呈于霸慌忙道,“小侯当时并不知蒲柳乃汉大吏麾下斥侯……”
“呈侯,汝难圆其说。权鱼乃汉巨贾,权氏斥侯属大汉,别人说不知便罢了,呈侯说不知,岂不是笑谈……”班超打断呈于霸,铁青着脸道,“汝虽为于阗谋,然汝身为前大将军、贵族之首,却养痈畜疽,其罪一。于阗国已归顺大汉,汝明知蒲柳乃大汉斥侯,仍残害忠良,其罪二。汝所犯二罪皆是死罪,为汉律所不容。念汝有功于于阗,本使便恕汝死罪。今死罪寄下,鞭挞三十,如若再犯,定斩不赦!”
呈于霸并不服,“禀告大使,北匈奴势大,于阗国有大汉为后盾,小侯高兴不已如何会反汉?倘蒲柳能主动承认为大汉斥侯,小侯又何能允下人囚之……”
呈于霸的辩解太无力了,班超根本不屑理会。淳于蓟亲自执刑,整整三十鞭,他仅用上二分力。即便如此,呈于霸虽行伍出身,毕竟处过古稀,还是皮开肉绽。送回呈侯府后,整整躺了半个月才能下地行走!
几天后,哈里斯带人陪着吴英、锦娘来到馆舍虞公殿,禀报说昆仑山上的苏毗女国似有北犯苗头。淳于蓟令其加强警戒,同时问起蒲柳被捕事。吴英淡淡地道,“那天,哈里斯偶尔得知蒲柳等人事泄,吾便紧急带昆仑屯前往搭救。可惜晚了一步,北匈奴使团已经围剿完权氏斥侯兵。哈里斯仓促间只得冒险飞剑报警,差点脱身不得。”
众将都有些不满,周令忍不住责问道,“韩苑势大,昆仑屯有好汉二三百人,蒲柳被囚,韩苑为何不出手救之?”这话大有问罪之势,胡焰面无表情,肖初月恼怒地瞪着周令。
“非不救,是不能救也。”吴英未回答,锦娘左眉头那个美人痣已经跳跃起来,她脸色绯红,口中斥道,“女公子带吾等赶到西城时,蒲柳已经被俘,斥侯们已经被斩杀殆尽……吾二人本想劫营,可国王已抢先一步救出蒲柳,并将其移至呈府。呈府是魔窟,更是虎狼窝,韩苑斗不过呈府,便只好隐忍着这口气,想等大使来了再作计较!”
锦娘声音甜美,不软不硬的一番话,噎得周令哑口无言。呈于霸是前大将军,也是于阗国最尊崇的贵族,以呈于霸为首的贵族私兵各府加起来有二三千人。危急时刻,吴英与锦娘的处置并没有错。
汉明帝永平十六年(公元73年)八月,天气依然炎热。
到了八月下旬,天上乌云笼罩,狂风呼啸,紧接着在万民祈雨的呼唤声中,疾风暴雨整整下了三天。三天后沟满河平,已经年余未见点滴雨水的于阗绿洲,瞬间变得充满生机!
此时尉迟仁与休莫广鵛挑选出来的二千骑卒,临战训练仍未消结束。但班超不敢再等了。权鱼在温宿国举事,已经为汉使团争取了近一月的宝贵时间。石亀伫兵边境,虎视眈眈,于阗国举国上上下下都看着汉使团,班超不敢冷了于阗人的心!
吴英、锦娘请战,班超令吴英率昆仑屯三百骑移防鹫巢,原驻鹫巢于阗国兵统归吴英节制。并命昆仑屯抓紧沙漠作战训练,同时向北方的龟兹国放出警戒!
雨过天晴后,国王广德、王妃南耶在北城门举行隆重仪式,为汉使团与出征将士壮行。仪式上笼罩着一层悲壮气氛,汉使团率区区二千国兵开始出征迎战石亀万余大军,令于阗人感恩于怀、倾国泪飞。但同时,从国王至国中吏民,又都隐隐有一股胜负难料、大难将临的危机感!
其实,此时手中无兵的班超、淳于蓟,出兵实在是不得已而为之!
当时贫困的于阗国与西域诸国一样,采取的是府兵制,兵农合一。士卒平时为耕种土地的农民和放牧牛羊的牧民,参战时武器和马匹需自备,平时没有训练,战时便直接从军打仗。于阗国在鼎盛的休莫霸时代曾有国兵三万多人,即便现在也有两万五千余人。可这两万五千余兵不过是放下锄头、拿起刀矛的农民、牧民、僦夫(注:车夫、苦力),毫无战斗力。
昆仑屯尚未成军,此时的汉使团可谓捉襟见肘、纳履决踵,手中无一卒可用。况且大旱之年,于阗国栗米欠收,粮秣也无处筹措,这两万五千国兵此时根本无法出征。班超、淳于蓟和汉使团众将都清楚,下于阗后的第一次大战,只能靠汉人的看家本领――上兵伐谋,用谋略与强人石亀一较高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