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官道两边欢呼声阵阵,男人们抱拳低首躬身站立,恭送汉使夫人进城。人群中那些衣衫破烂的于阗国年轻的胡姬们,无不羡慕地看着辎车上风光无限的“夫人”,一个个都红了眼,有的甚至做起了白日梦,梦想自己有朝一日也能从一只可怜的小鸡稚骤然变成火凤凰,一飞冲天,令天下万人景仰。
坐在马车上的纪蒿头脑并没有昏昏然,她知道于阗人敬畏、恭服的不是她纪蒿,而是那个汉大使班超。她将小乞丐的小身子紧紧抱在怀里,想起暴怒的汉使团众刑卒在拘愚城下斩杀于阗国巡哨小队的惨烈情景,她现在想来还浑身战栗。不管她这个“汉使夫人”是不是真的,可她打着“汉使夫人”招牌却在呈府受尽霸凌,这分明是令汉大使蒙羞!
她是汉儒弟子,知道汉人血性,为尊严宁可决斗而亡!
那么,敢公然羞辱、霸凌汉使女人的呈府还能活下去么?!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于阗国将因为她的到来而面临一场刀兵之灾,贵族反叛、血流成河、无数人头落地……她不敢往下想了。但她并不觉得不安,万恶的呈府该天诛地灭!
呈牟正被于阗国兵捆着,此刻他已经知道被他们尽情摧残过的这位胡姬,竟然真的是汉大使夫人。他透过人群缝隙震惊地看着身裹战旗、端坐于马车之上的纪蒿,可谓威风八面、仪态万端,于阗国两位辅国候、一位宰相、一位兵马大都尉,在亲自为她牵马坠蹬。
“完了,完了,呈老将军,汝英雄一世,这回玩儿完了!老子好歹是摸过了,汝却啥都没得到……啧啧啧,老天哪,这可是汉大使夫人,够本了……够本了……要是日了这个娘们便砍头也值了,二十年后还是爷们一个……哈哈哈……哎哟喂,狗日的疼死了……”
被生生撕去一块皮肉的屁股上鲜血淋漓,这些话他自然不敢说出口,也只能在心里痛快的意淫,可这狞笑却让他疼得歪咧着嘴直抽气。未等这个魔鬼狞笑完、美梦做完,他便被国兵拎起拴到马后,趴在沙土上被战马疯狂地拖走了。
在人群的簇拥中,纪蒿突然想到了她的姊妹们,她一边雍容万千的向吏民们频频招手,一边还不忘提醒于阗国大臣们,“大人,先救吾姊妹……”
辅国侯瞿罗渥回首躬身抱拳气喘吁吁地道,“夫人放心哪,这可是于阗国……小候保证汝姊妹一个也丢不了,众歹人一个也跑不了。先办大事,吾等先送夫人见大使也!”
班超已经进城,在吏民们载歌载舞声中,国王广德和王妃南耶亲自陪同送他至馆舍虞公殿,众人在虞公殿一楼厅堂礼节尽完后,便请汉使暂歇,国王与王妃暂时告退回到不远处的王宫。
此时班超和淳于蓟两人上了三楼自己的房间,净了脸,换上起居便服,又来到三楼中间的厅堂内。淳于蓟拿起案头的驿匣,一一打开泥封递给班超。
班超展开简册浏览了一下,原来是窦固大人派人送来的急件,命班超先稳固于阗局势,待于阗安稳后,再于明年春初择机进入疏勒国!
另两封信则是且末州和精绝州的鄯善州长和鄯善监国都尉发来的急件,言苏毗国南山侯(注:其部族即汉文史料中的葱茈羌)麾下国兵,扫荡小宛、戎卢诸国,抢劫男丁数十、牛羊和栗米无数,满载归去。
最后一封则是权鱼儿、伊兰、金栗三个女人写来的,楼兰城屯田基地已经选好,屯田士卒招募了六百余名,已经全部编成一曲,只是缺一位领军人物,正在物色。
领军人物便在其中,何需再另行物色?班超心情极好,看完递给淳于蓟,自己回身看着墙上的绢图,两人的目光紧盯着昆仑山之南的高原之上的苏毗国。寒菸遵权鱼令出使苏毗国,苏毗国果真没有在夏秋之间相犯。但苏毗国使者仍在西城等着,昆仑之行已经势所难免!
二人正小声地议论着,就在这时,胡焰、蒙榆、梁宝麟等将一齐走了进来,班驺匆匆上楼来报,“于阗国辅国候尉迟仁、宰相私来比、辅国侯瞿罗渥和大都尉休莫广鵛四个重臣,有急事相访!”班驺犹豫一下又道,“尕叔……‘汉使夫人’来了……”
“快请……什么,汉使夫人?!”
班驺的声音怪怪的,班超、淳于蓟闻报愣了一下,他们早忘了陈隐禀报的纪蒿自称自己为汉使夫人这一出。听说于阗国四位重臣相访,以为呼衍獗大军已经提前南下了,淳于蓟头都未回便急令快请,可又听说是“汉使夫人”,二人对视一眼,都莫名其妙地摇了摇头,觉得不可思议。
就在此时,“哇”地一声一个妇人大哭了起来!
只听妇人哭唱的同时嘴里在数落着,“呜呜……害人精……只顾自己风光……呜呜……奴奴声言是汉使夫人,还是与众姊妹让呈于霸害苦了……呜呜……”班超脑袋一片空白时,一个妇人已经不顾一切地扑将过来,撒娇般地狠踢了他几脚,又捏着粉拳胡乱捶了一通,然后紧紧抱着他宽阔的后背,天昏地暗地号陶大哭起来!
“哼!”还真有脸假戏真做了?!
班超回过神来,不禁怒从心头起。敢自称汉使夫人,传回朝廷他将被言官们口水淹没,他本想训斥她一顿,再将她赶回且末国。如此无法无天的妇人,谎话连篇,胆大妄为,如何能留在汉使团?可妇人一句“奴奴声言是汉使夫人,还是与众姊妹让呈于霸害苦了”,让他没有这么做。
他可是班超,要想将于阗国打造成汉使团经略西域的根基,车裂汉朝河西大将韩融、骨头里反汉、且在于阗国威望甚至超过国王广德的呈于霸们便留不得,犯强汉者只有死路一条,这容不得他心软!韩融英灵不远,在韩苑时他不得不隐忍,现在不同了,汉使团威望如日中天。现在只需要一个理由,他一直在等一个谁也无法拒绝的理由!
现在,这个理由有了,便是身后这个妇人!
纪蒿见辎车驰过凯旋门、驰进馆舍时于阗国四位大臣便一脸敬畏,腰板挺直得僵硬,她的心跳得嘣嘣响,震得耳鼓发麻。顺着台阶走上虞公殿高台顶端到高大的廊柱下时,她的腿软绵绵的在哆嗦着,跨进大门高高铜门槛时的那一刻,她潜意识里硬逼着自己忘记恐惧不管不顾地大哭了起来,并迅速说出了她身为“汉使夫人”却受害呈府这一事实。
听到班超冷冷地“哼”了一声,她心里一阵战栗、寒冷,只喊完了完了,心儿一下子跌至谷底,这声音中分明隐含着不屑与鄙夷。可现在,见班超分明犹豫着什么,且并未马上斥责甚至揭穿她这个假夫人,悬着的心便略微放下了点。于是,她越哭越伤心,便忘了恐惧和担忧,心里全是辛酸,这本来是假哭便变成了真哭。
毕竟是酋长养女,何尝受过这样委屈?她似乎抱住了一捆救命的稻草,再也不敢撒手。她放声哭泣,声音干涩沙哑,似乎很长时间未喝水了,鼻涕和着辛酸的泪水沾湿班超后背,哭得令所有人鼻子都发酸。又象受尽委屈的孩子终于见到了自家大人,想把这一个多月来所有所有的苦难、屈辱和不幸,一吐为快!
众将和于阗国众臣面面相觑,淳于蓟招了一下手,众将和众臣都很难为情地退出室外,淳于蓟还随手关上了屋门!
现在室内就剩下他们两人,班超本想教训她几句,可身后紧紧贴在后背的娇躯,令他心旌摇荡。他快速冷静下来,也从她的哭诉中大约明白都发生了什么,怒火便慢慢在胸中酝酿着。他慢慢地转过身来,一双怒目居高临下,直视着这个泪水婆娑、身材娇小、泪眼低垂的胡女。
“哼,敢冒充吾夫人,蠢丫头,汝胆子倒不小……”
班超轻斥一声,声音虽小,只有他们二人能听到。纪蒿紧抿着唇,听来却似雷声。她抽泣着羞愧地深深低下头,根本就不敢抬头看一眼这个伟岸的男子。她紧闭双目,浑身又开始哆嗦起来,象一个犯人一样静待判决,裹着身子的大氅和两层乱糟糟的军旗慢慢松开了她都未发现。
大氅和战旗下滑了一些,白晰的脖颈上分明露出一道道血红的鞭痕,有一道鞭痕分明延伸到左耳朵后边,看来触目惊心。身裹粗糙的军旗,脚上胡乱捆着旗布,班超知她此行定然吃尽了苦头,或许是为了脱身、自保,万不得已之时才给自己“封”了个“汉使夫人”头衔。
想到拘愚城外她曾冒死报信,自己曾在大帐内一度失态将其当成了冯菟。耳畔又传来使团离开拘愚城进入沙漠时,那天外飘来的沙哑柔美的歌声,“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