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化外刁民,鄙陋无礼……”先是拦路喊冤,继而如此慢待国相,番辰和且戈不禁大怒,喝令州兵施暴。
“休得无礼!”寒菸娇声喝止住二人。
州兵们不再放肆,州长兼州尉且戈则恭顺地小声向寒菸禀报,“此妪乃酋长母,此妇乃酋长妇也!”
寒菸未恼,看着一地哀民,抬头遥望着破碎的田园,她左臂阵阵针刺般灼痛,如水似雾般的明眸噙着泪水,渐渐透出浓浓的杀气!
已经两个月了,可箭伤因化脓一直难以愈合。马翼曦判断箭头无毒,可伤口就是一直脓肿,不得已又为她做了手术,切去坏死的腐肉并重新包扎,现在总算可口了。她看着眼前这破碎的村寨,这些兴风作浪的牧主们分明便是寄生在疏勒国肌体上的毒虺、毒瘤,身为国相她别无选择,即便与整个贵族为敌,也要斫除毒患,令疏勒国毒尽癍回。
她轻抚伤臂上的白麻布,在酋长妇人哭诉期间,她频频点头做出回应,最后伸出右手将颥罕夫人扶起。“酋长夫人与众位请都起身!”
她庄重地对老妪和妇人颔首道,“夫人所言,本相已听明白。村落情形,本相也尽在眼中。本相此来,便是要查明是非曲直,定还汝部族公道人心!”
言毕,看着仍跪了一地的冤民,她又高声道,“北岭牧主查术辰敢违汉使令,破坏国家垦荒策,抄掠残害垦荒部族,便是死罪,为疏勒律所不容!现牧主府第、牧厩苑圃均已为国兵控制,酋长与族中男丁本相定很快放回,亡者由州府抚恤、安葬,伤者由州府救治。本相还将暂住颥罕部族,一直到村落重建完成!”
“谢左相眷顾……”“谢左相大人……”
一番言语令部族众人惊喜交加,显然也大出老妪和颥罕夫人意料之外。从来官官相护,天下富人是一家,今日真是日自西升地倾西北,开天辟地头一回。她们悲喜交集,带着族人跪地叩首连声致谢!
安抚完受伤的颥罕部族,寒菸离开村落,疾驰北岭城。至城边时,便下令击胡侯番辰带人迅速审结这桩公案。
“左相大人,查大人乃辅国侯图勒大人门客,如何处置请公主示下……”番辰临行前小声请示。
寒菸一边进入城门,一边冷酷地道,“务要查清原委,查抄查术辰府第、牧厩、苑圃,凡戕杀吏民、抄掠牛羊粮栗、焚毁村舍者杀无赦,金银田地粮栗牛羊婢仆尽收归国有,妻妾、儿女、族人连坐为奴!补偿各受害部族,勿使垦民心凉。国中骚乱四起,首恶者宜按律究办以儆效尤,务要震慑胆大妄为之徒!”
“小侯遵令!”
番辰率军在暮色中驰奔而去,寒菸进入官署。室内已经暗淡,她径直走到大堂上在且戈的公案后坐定,侍婢点亮树形灯盏,映着寒菸冰冷的面庞。北岭州州长兼州尉且戈知道轮到自己了,便面向公案恭恭敬敬地跪下,头叩于席上,口中大叫道,“北岭事发,本州长有失察之罪……不,吏民死伤数十,小人犯死罪也,请左相治罪!”
寒菸虽怒不可遏,可眼前的人是辅国侯图勒的门客,同时还是一员猛将,此时还不能杀他。她怒视着且戈未言其罪,却问起北岭州州情,“北岭农夫牧民一年收成几何?州府赋收几何?众牧主大人封地占北岭几何?汝试细细道来!”
且戈听公主开口未言罪,心里暗喜,便偷偷抬头,想偷瞄一眼寒菸美丽的面容。却见她白玉般的面色正紧绷着,秀目十分严峻,且分明透着丝丝杀气。四目相交,且戈心里战栗、魂飞魄散,赶紧躲开目光低下头如数家珍一般道:
“禀报商尉,加上流民,北岭州现在籍庶人丁口千余人,有民二百一十一户,均为贵族徒附。均按五口之家计,其耕作者不过二人,每户能耕者不过百亩,年可收栗二百五十石。民每户年养驼、牛、马约二十头,羊若干。按左相府令,疏勒国州府、牧主与农夫按‘二二六分成’法(注:即州府、牧主与农夫按二二六分成)分利,民每户地租、畜养及狩猎所得需分别交五十石栗、四只羊给州府、牧主,民每户剩一百五十石栗、十二头大牲畜、羊若干。”
“另亩税每亩十钱需一千钱,算赋(注:即成年人人头税,需交现金)每人百钱共三百钱,口赋(注:即十四岁前未成年头税)每人二十钱共四十钱,践更及徭戍成年每人二千钱共四千钱,民每户年需交五千三百四十钱给州府。北岭州栗每石二百五十钱,羊每只三百钱,即民每户需沽出、或交出二十石栗或十八只羊,换钱或以实物交州府赋税。如此算下来,民每户年剩余栗米一百三十石。全州剩下二百一十一户,州府年租赋收入约为一万五百五十石栗、八百四十四头羊,算赋钱约一百一十三万钱左右。”
寒菸眉头略为舒展开,看来不杀果然是对的。这个狂傲的图氏门客果然不是个蠢材,她看一眼且戈不再说话,却忧心忡忡地扭头遥望着墙壁上的缣图,目光停留在广袤的北岭原野和高高矗立的天山上。
且戈已明白寒菸之意,头上渐渐泌出一层汗珠,但还是心存侥幸道,“左相,北岭乃小州,牧收、田赋、商锐、商道合起来年收不过一百二十万钱……北岭地域广大,众牧主祖传封地不过十占一成,其余均为无主荒地。查术辰却屠杀游民,一次伤亡农夫数十人,此人确实该斩!”
同为图勒门下人,他已出卖了同僚,可寒菸仍未表态。室内陷入死一般的寂静,这无声的较量他还是败了,他心里在大骂,“死丫头汝够狠,难道汝忘了国中最大世袭领主便是汝自己啊,汝却帮游民出头,待火烧到汝自己头上,终有汝后悔的一天!”
心里骂归骂,还是咬咬牙,为保命只得豁出去了,“倘流民增至五千人,且按《垦荒令》鼓励垦殖,北岭可开垦数十万亩农田,年收便能至数百万钱……公主,小人愿尽出封地,允流民垦荒,以偿失察之罪!”
且戈是图勒最得意的门客,兜题为国王时,图勒是国相,且戈是国相府兵曹掾吏。现在他实质便是图勒的代表,是北岭州最大的牧主。他为活命已将大量封地吐出,虽然是被逼的,但寒菸还是决定放过他。
“汝本犯死罪,既有愧忏之意,且自愿出尽封土允流民垦荒,本相便允汝戴罪立功罢……”
且戈堪堪保住一命,赶紧侍候寒菸哺食。就在此时,击胡侯番辰派人回禀,已拘捕牧主查术辰一族,救出颥罕部族三十余人。
第二天,击胡侯番辰雷厉风行,迅速下了判决:
“本侯遵左相令现判决如下:查术辰纵家兵劫掠部族,毁坏农田,焚烧村落,杀死村人三十一人,伤数十人,罪无可赦,着削其封地,立斩不赦,其妻女族人尽为州奴!家兵凡杀人抄掠者共五十余人,尽斩首,妻妾族人连坐为奴。抄没查术辰田地、财宅,赔偿颥罕部族损失,已垦荒地按《垦荒令》分成。查术辰家兵百一十人,自即日起收归州尉麾下,着北岭州为颥罕部族重建村舍。此令,即传各州,遵照办理!”
判决下来,查术辰及家兵、门客行凶者、有罪者尽被带到颥罕部族斩首,族人共二百数十口被罚终生为官奴。颥罕部族则劫后重生,各游民、垦民村落鼓乐喧天、载歌载舞、相庆重生,可北岭州及邻近各州的牧主们则人心惶恐。
北岭州残杀游民事虽然被寒菸强行弹压下来,但各州贵族对抗《垦荒令》始终没有停止。寒菸没走,而是再一次来到了颥罕部族,并在这里住了下来。死者已经安葬,伤者都得到护理,但房屋、围栏都被烧毁,州里拨来帐蓬、毡被、釜碗盆缸等炊具食具、农具、用具,返还了驼马牛羊,小部族又生机勃勃了。
寒菸重回颥罕部族时,酋长颥罕带着部民,男女老少一齐跪迎左相、都尉与击胡侯,连那个苍发老妪也颤巍巍地跪迎了。寒菸扶起她,寒喧过后,便下令由州兵、随行国兵助部族起茅屋、田舍和围栏,于是轰轰烈烈的建设新家园开始了。
晚上,部民们椎牛宰羊,吹起宰靠(注:即笛子),弹起狼头琴,女人们脖子上都戴上了骨饰、石饰,发上插着野花,男女老少围着篝火亦歌亦舞招待公主一行。寒菸见颥罕不过四十余岁,精壮干练,很有主见,且能带着整个部族来投疏勒,便有起用之意,“此地已为北岭州公地,汝部族现存丁口至明年春播时能垦荒多少?”
颥罕愁道,“禀报公主,部民不过剩下五十余人,伤者多人,能下田者不足三十。冬季正垦荒之时,如有足够牛、驼、马,至明春最多可垦荒数千亩!”
寒菸闻言大喜,“如此甚好,吾即令汝为北岭州垦荒监,凡愿来北岭垦荒者,过百亩者均给以田宅,并可租借州府牛马驼、种子耕作。明年春播之前,本相将再来北岭州,届时北岭州如能垦荒过万亩,本相将重奖。此令速传各州,照此办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