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国士之谋

而娇妍的女公子窦妤静静地坐在公主身边,只是象征性地碰了碰漆勺,然后便带着满脸好奇,一双清亮的眸子扑闪扑闪地笑看着两位世子。

二人见状大窘,虽然腹中饥鸣,还是强咽下口水,只好不情愿地放下箸。

见他二人也不敢动箸了,公主慈祥地劝道,“饿了两天了,不必拘礼,先填饱肚子再说话。老夫人命赐食,是替汝二人说情,其实,几位大人早已暗允二位入北营,且将授以重任。只是汝二人不知,偏要到处胡闹,让窦府不得安宁!”

“谢老夫人,谢都尉与公主,谢女公子!”

二人闻言心里大喜,赶紧跪谢,眼里俱有泪花闪烁。

窦妤小手捂着嘴咯咯咯地笑起来,公主也笑道,“行了行了,谢过就行了。现在汝二人使命,便是食尽这一案珍馐美馔!”

二人看看窦固,见都尉大人也一脸和气地点了点头,于是便遵令放开手段,大快朵颐。不一会儿,便风卷残云,将一案食物食净,最后连白陶角杯中的肉羹都一滴不剩。

这食相到底有点不雅,窦妤圆睁秀眸看着,终于扭过脸端起云纹耳杯轻啜一口,其实好不容易将笑憋住。

侍婢们将食案抬了下去,中军掾吏樨子“哗啦”一声拉开墙面的黄色缣帘,书房北面墙上竟然是一绢巨大的褐黄色古缣图,古色古香,怕是有年头了。汉朝各郡和东西南北各地山川地理、战守形势一目了然,窦固从樨子手中接过竹杆指着图中的伊吾绿洲对二人道,“世子踊跃,朝野同心,大军即将北征白山,此役定驱胡虏于漠北,重设都护于沙海北道。然吾有一忧……”

祭参、和恭同声问,“不知都尉所忧何事?”

窦固又着疏勒国道,“大军北征,吾需徐干领别部为奇兵,助吾破敌。可龟兹、焉耆、莎车三国,君臣吏民心向北匈奴。吾取北道各国,呼衍獗势将无处可逃,彼必再战疏勒国。穷寇凶残,如聚龟兹、焉耆、莎车三国兵,将得近十余万人,班司马之疏勒军不过数千人,于阗国仅有二万五千,压力将甚大!”

“呼衍獗、焉渑皆北虏名酋,彼如夺疏勒、于阗,将可以此立足与汉军相拒。如败,则会退至葱岭以西。吾在西域不过数月,仅能击溃单于而难以全歼。大军班师后,或几个月、或半年后该怎样?此吾所虑者。汉军班师后,单于必举国南下再攻北道,天山南北必战火遍地,前景无法预料……”

窦固说完,目光冷酷地看着二名世子。

“都尉,何故仅数月……”祭参不解地问道,“小侄不敢忘家翁遗言,定随都尉北征建功,重振祭家。只是小侄不懂,即便大军班师,都护府一旦有警,河西诸郡可就近相援耶?”

这时,女公子窦妤又命侍婢上了两铜盘切好的寒瓜,款待这二位未来的勇将。

窦固这时已经坐回自己案后,倚榻沉思故意遮掩着对祭参的失望。闭目一会,又将目光盯向和恭,眼里不可阻挡地透露着期望。和恭盯着墙上的绢图久久不语,皱眉又沉思了一会后,才终于咬牙抬起头说道,“禀报都尉,小人有一请,不知当讲不当讲?”

“讲——”窦固鹰目为之一亮,“既入北军为将,便不必再称小人!”

“末将遵令——”和恭指着缣图道,“末将以为,倘若北道有变,汉使团便将孤撑葱岭之下。都尉,末将愿领刑卒一部,在伊循(注:即今米兰遗址)、楼兰或精绝(注:遗址位于民丰县以北尼雅河下游,已湮没在大漠之下)绿洲屯田。屯田之余,则练兵积栗储钱,以为使团后援。倘若于阗国、疏勒国有变,末将可领鄯善国九千大军,西出于阗,钳制莎车!”

窦固面无表情,心里却欣喜地看着这个三十余岁的年轻人,心里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然后一字一句地道,“汝可想好了,将刑卒屯田,或数年而无战事,孤处戈壁沙漠之中,汝果耐得住寂寞么?”

“吾能!”

和恭抱拳庄重地道,“不瞒都尉,家翁过世后,吾在茔前结庐,仅以生栗野菜充饥守孝三年。三年孝满后,吾曾病弱而难劳作,亦曾无法举剑,因体弱错过跟随都尉征战白山。为先人尽孝,为朝廷尽忠,乃世子本份也,便孤处绝域有何忧哉?”

“真孝子也……”刘中礼频频感叹道,窦固则又看着和恭道,“请取出袖中荐书!”

众人大惊,和恭则不情愿地从袖中取出一方帛书。

窦妤上前接过逞递给窦固,原来是高密侯邓震亲笔撰写的一封荐书。

“平陵人和恭,忠义之士,敢爱敢恨,有勇有谋。彼系小婿剑友,曾助淳于恭解班府之围。彼素有大志,欲自入西域,追随班郎建功。朝廷正用人之时,都尉如引入军中,他日必能有功于江山社稷!”

原来,那日高密侯童心骤起,与夫人驾乘单驹轻辎去闺女家串门。和恭在雒阳街头醉酒后夺了邓震的役马,害得堂堂的高密侯亲自为夫人拉车,成就一段佳话。谁知老马识途,和恭返回城北客栈三日后,自己的马循原路找了回来。和恭看了一下两马,蹄后竟然都有一块白点。他知道自己错怪人家,第二日便赤背负荆牵着马上邓府门上认罪。

邓震接受了他的歉意,但并未处罚他。又闻他早在五陵原上时,便与自己的爱婿班超相交,并且还是剑友。且和恭言语间流露出欲自行出塞,追随班超征战西域,于是邓震大喜,便写了这封荐书!

“既然邓大人有荐书,汝何故不呈耶?”

“大人,恭欲以军功取功名,不愿走捷径!”

窦固闻言大喜,返回内室,不一会又走出来,手里拿着一紫色木匣,匣上结三绳,已加封泥。他将木匣庄重地递与和恭,然后坐回案后,才平静地对祭参说道,“汝先至外室稍待。”

祭参知道都尉将有要务秘密交待和恭,便起身随樨子至外室规避。室内只剩下和恭一人,刘中礼和窦妤则静静地陪坐在一边,窦固定定地看着他,平静地道:

“汝明日悄然至北营兵曹库领取战马、符传、兵器、盘缠,直接启程至敦煌郡找中郎将郑众大人。只需将此函交与即可,郑大人即会安排一切。命汝为汉军军候,行假司马事。到伊循后,代行汉军驻伊循城司禾府都尉和汉军驻鄯善城鄯善都尉事,主持屯田。一年,汝记住了,吾只给汝一年时间,务要练出一千铁甲劲卒,随时备战!”

“末将遵令!”

窦固摆摆手,又笑道,“汝还要巡视鄯善军练兵,督促其备战。一旦北道局势失控,鄯善九千兵,则非同小可,可担大任。倘若与敦煌郡失去驿传,汝要稳固鄯善,并与班司马之汉使府互为犄角之势。屯田期间,汝受敦煌郡太守府节制,然亦要与驻疏勒国之汉使府、驻于阗国之汉军守将府保持驿传畅通。如西域军情紧急,班司马有令于汝,则汝受驻疏勒国之汉使府节制,不得有误!”

“末将遵令!”

和恭接令,心里却如电闪雷鸣一般,冤气也不翼而飞。他没想到是,原来窦固早已准备启用他,并委以重任。

和恭的事已经安排完毕,便跟随樨子至外室暂避,祭参又走了进来接令。

窦固仍很平静,他看着祭参,“徐干领别部,在敦煌郡玉门关沙漠中屯训已历一年。现命汝为汉军司马,两日后至兵曹营领兵器、盘缠,不需进吾大帐,可径至敦煌郡投中郎将郑众大人,郑大人会安排汝进别部营中。要记住,别部以军候并代行假司马事徐干为主将,汝仅为副将,并兼任别部监军。要襄助徐干,准备孤军远出,敌后作战!”

祭参欣喜地道,“末将遵令!”

窦固又铁青着脸看着他道,“下面的话,仅徐干和汝可知:前时吾征白山,班超将别部,将千七百刑卒败呼衍王万余骑。今吾再征白山,明春二月便得班师。需以雷霆之势,速胜并取北道各国,建都护,断匈奴右臂。而能否功成,别部依然至关重要。如此战不能一战而毕其功,汉军此次出征势将陷入两难之地,甚至无功而不得不返!”

祭参震惊地看着窦固,“明春二月?都尉,为何只有三个月……”

窦固摆摆手,未让祭参说下去,“汝不必问为何,此乃天机,不得外泄。汝只需牢记吾话:战机只有一次,对别部、对整个北征汉军,俱只有一次……行了,吾累也,汝退下罢!”

大军即将远征,而主帅窦固仿佛在安排大战后的后事,这不能不让祭参这位将门之后震惊。他隐隐觉得,大汉似乎将要有什么天大的事要发生了!

夜色已深,祭参赶紧站起身,向都尉与公主、女公子叩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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