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衍王带着残部通过柳谷(注:即今达板城镇)进入积雪覆盖的天山大坂,逃向天山以北。侦骑探报,高昌壁内的匈奴人,闻交河城陷也已弃城西去,向秦海(注:即今博斯腾湖)方向的危须国逃去。
“太守,是否攻击交河城?”皇甫援求战。
段彭却摇首道,“无需攻击,稍待一会,吾料定安就必举国来降!”
果然,当日头即将升起之时,车师前国国王安就带着众官、贵族顶着寒风,出了河心高台上的王治交河城(注:故址位于今吐鲁番市以西约十余公里雅尔乃孜沟中),一大团人策马向大营驰来。
大战方息,大营内外,从辕门至中军大营,到处都是人马尸首,触目惊心。看得安就魂飞魄散,至辕门时便下马战战兢兢步行,至中军大帐前扑身跪倒,膝行至段彭和王遵面前,嘴里大叫投汉。段彭不喜这个墙头草,扭头理都不理他,作为汉军前敌主将,此刻他心里正在做着艰难的选择。
敦煌太守王遵见状便抚慰了一番,令安就迅速返回王城,继续领国。安就唯唯诺诺,率众官、贵族返回王城。
刚才这一战,汉军付出了惨重代价,此时段彭正陷入进退两难之中。
他的使命是援救关宠与耿恭,关宠校尉已经殉国,戊校尉耿恭不足千人孤悬山北,被单于亲督两万骑围困在小小的疏勒城已经一年有余,此时没有人会相信他还能活着。
但天山南北因大雪封山,雪峰阻隔,音讯已绝,如果不能得到确认便退兵,对朝廷、对汉军、对耿恭家人,都无法交待。
敌情很严重,蒲奴单于亲自坐阵山北,天山以北南呼衍部、左鹿蠡王部大军麇集,左贤王部随时可以从疏榆谷西进,汉军以五六千疲惫之师,不经休整便再击山北,令段彭心里发虚,感觉实在没有把握。
他与敦煌太守王遵一时难以决断,便紧急升帐议决,结果众将也都认为耿恭定然已经殉国,没有必要劳师远征,徒陷风险。谒者王蒙更是力主迅速撤军,一刻也不能耽搁。
见段彭、王遵犹豫不决,王蒙出列道,“关将军据柳中坚城犹不能守,大雪封山,戊校尉耿将军部不过数百人屯山上孤城,单于两万骑围攻年余,岂有生哉?如吾军劳师山北,定陷六千大军于死地、绝地,两位太守,吾以为断不能为之!”
众校尉、司马、从事俱附和王蒙,连皇甫援也赞成王蒙之议。
一场惨烈鏖战,北征战果辉煌,此时见好就收自然是明智之举。众将的意见,令段彭、王遵渐渐坚定了班师的决心。可恰在此时,帐外闹腾起来,原来,随军做向导的耿恭帐下军候范羌,正在闯中军大帐,欲见两位太守。
段彭命其进来,范羌跪地道,“太守大人,大军数千里远来,今已至交河城,离疏勒城不过一山之隔,却见死不救,会令汉军将士寒心哪。羌恳求太守,只需翻越雪山,区区数百里便可到疏勒城下。汉军守孤城年余,此时撤军将陷耿校尉部于孤军绝地……”
“一派胡言!”
谒者王蒙斥责道,“柳中如此坚城,因绝水而城破人亡。疏勒城小,又在山梁上,如单于命人绝水,疏勒城岂能无水自守哉?北虏围困经年,从去夏至今春,城中何以为食?既无水无食,又何能坚守?”
“别人是不可能,可校尉便可能!”
范羌扭头怒视着王蒙,梗着脖子顶撞道,“奉车都尉窦将军临撤军时,便做了妥当安排,疏勒城内粮秣、草料充裕,城傍涧水断流亦不怕,如何守不得?皇上令大军北征,是为救校尉也。今大军伫足山南,岂能知校尉是否守得还是守不得?!倘若大军班师回朝,致校尉为敌所陷,试问诸位大人将以何颜面圣?!”
“你……”一个小小的军候,竟敢出言冲撞一名将领,令谒者王蒙愣了一下,一时无言。
谒者皇甫援见范羌放肆,不禁大怒道,“现西域各地已尽是匈奴人,吾军苦战之后,未得休整。单于有兵数万,多悍勇骑卒,非南呼衍部残兵可比,且以逸待劳,汝想置吾全军于险境乎?”
范羌已经将生死置之度外,他不再理会王蒙、皇甫援,而是回过头来对段彭、王遵道,“太守大人,末将跟随耿校尉在塞北效命多年,校尉忠心许国、义薄云天、生死决绝,无皇上退兵令,校尉会一直坚守下去,只至最后一人。今离疏勒城咫尺之遥,倘若半途而废,即便圣上不追究,太守与众将亦会遗恨半生!”
对两位两千石太守如此不敬,众将怒极,王蒙左肩阵阵刺痛开了,他豹眼圆睁,浑身颤抖,一脚将范羌踢跪在地,右手执剑已横在范羌脖子上!
但范羌梗着脖子昂首高叫道,“便杀吾也要说,倘若退兵,太守大人便会成大汉……大汉千古罪人,必为天下汉人唾弃、唾弃啊!”
“剑下留人……”段彭断喝一声,王蒙闻令这才不情愿地收剑入鞘。
范羌将死之时骂出的狠话,让段彭、王遵瞬间脑袋清醒了。差点误了大事啊,不管耿恭是否还活着,北征大军仅隔一山却未查证便班师,即便言官放他们一条生路,即便皇上不处罚他们,自己一世英名岂不要毁于一旦?后半生又如何能心安?
想到这里,两位太守低声小议了几句,段彭便对范羌道,“军候所言有理,吾奉皇上令,出车师,原为救戊已校尉。今大军已下车师前国,没有理由不至山北探个究竟。”又看着众将道,“帐下众将,试问谁愿一往?”
谒者王蒙扭过头去,脸色惨白,不置一言。皇甫援也皱眉沉思,他的后军连续苦战,秦惇、秦褒的玉门关营、阳关营伤亡惨重,士卒疲惫至极,他也有点犹豫。而众领军校尉、司马等,因汉军苦战之后,伤亡巨大,他们也想休整一下再出战。见两位谒者不言,众人也一时无言。
大将帐下,众将并非畏战,而是觉得耿恭必已亡,故而无人愿领命,这对汉军而言是极其少见的一幕。段彭见状,脸色严峻,怒喝道,“众将俱不愿往,本太守将自将酒泉兵,亲往救援,散帐!”
“太守且慢!”范羌脱口叫道。
段彭已经站起身来,闻范羌言便复又坐下。
范羌抱拳叫道,“太守为主将,岂有亲往之理。河西三郡众卒,多随窦固都尉二征天山,愿往救校尉者大有人在。请太守广征志愿者,不劳烦各位将军,羌愿自领一军,往救校尉。”
段彭和王遵对视一眼,沉吟一下,众将都不愿前往,现在也只有这样。于是段彭点点头道,“也罢,散帐之后,各营可速命愿往者于吾大帐前集合!”
不一会儿,大帐前竟然集合起整整两千人。段彭热血沸腾,他执范羌手进帐交与兵符,并交待道,“汝将兵携粮秣、寒衣、三十匹战马至山北,如匈奴人仍在围城,可速破围与戊校尉合兵一处,并由戊校尉统领,撤至河西。吾将自领大军至柳谷截断天山达坂,扼南北咽喉,策应汝行动!”
范羌领命,带着这二千河西骑卒连夜出发了。他们顺着山巅古道翻越天山山巅,在寒风肆虐、雪花飞舞的冰雪世界艰难北上,历尽艰险,于第四天傍晚进入山北,再慢慢下山悄然向疏勒城挺进。
此时的天山山巅,全部为积雪覆盖,北风如刀,气温极度暴寒。到了山北,又正是大雪之后。山涧之内,积雪过丈。千山万壑杳无人迹,都是一眼望不到边的雪原。士卒们牵着战马,稍不留意,便可能陷入涧雪中,万劫不复。
傍晚时分,他们下到山半腰,天上还在飘散着雪花,寒风卷着雪花呼啸着吹过,让人睁不开眼儿。但灰蒙蒙的风雪暮色中,一座巍峨的城堡远远地、孤寂地矗立在雪原之上,汉军火红色的战旗依然在城巅猎猎飘扬。而更远处的山口内,匈奴人的大营内已经点起无数火把,影影绰绰。
“校尉还活着……”“校尉还活着……”汉军士气大振,范羌鼻子一酸,差点泪奔,又赶紧硬生生地憋了回去。
他们不敢大意,顺着涧道逶迤下山。入夜时分渐渐接近疏勒城时,城内忽然一声牛角号起,城头上迅速竖起十数支火把,严阵以待。原来,城内汉军以为匈奴人夜来攻城,便迅速登城应战。
城内反应让范羌与众骑卒们大为惊喜,他急命士卒们呆在弩箭射程之外,自己走近对着城上遥呼曰,“勿放箭!校尉,我范羌也,大汉遣大军北征远迎校尉耳!”
范羌声毕稍顷,城中毫无动静。范羌再呼,如是三次,城头上司马石修才判明是范羌带着汉军援军来了,便与士卒们大呼万岁。西边的瓮城门迅速洞开,范羌带头扑向城内,与开门的众卒拥抱一起,欢呼跳越,哽咽泪奔。
他又向城头走去,黯淡的雪光中,远远看到谯楼之下,一个伟岸的身躯,一手扶剑柄,一手扶城碟,如一尊雕塑,在风雪严寒中威严地眺望着山下的北匈奴大营。而那个伟岸的身影背后,几名汉军将领迎着寒风默然伫立,形成一个冷酷的雕塑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