淳于蓟一直隐伏在尉头绿洲内,他引而不发,象老练的猎人在耐心地寻找出击机会。
他是墨侠,曾是闻名天下的大汉第一游侠,既带着田虑手下的十余野兽潜入尉头国,又有田寰六十余强人相助,现在呼衍獗赖以支撑两万大军作战的尉头仓被他盯上了,岂会空手而归?
尉头城很小,是一座小石城,它坐落在大门山(注:即今图木舒克市51团代热瓦孜塔格山)南端山口的北山东侧。城墙用泥坯、石头筑成,两汉时代只有一道坚固的石头城垣,由山腰绕到山巅,周长三百三十六丈(注:汉丈,三百三十六丈合今约756米),南北各有一道城门①。
东汉初年,尉头国已经从原地域尉头谷(注:即今托什干河流域、阿合奇县)绕过温宿国、姑墨国,再向南渗透到尉头绿洲。这块小绿洲南与疏勒国接壤,北与姑墨国(注:即今阿克苏)相邻,赤水河(注:汉时赤水河道便位于驿置边,后改道为今日模样)则自西南向东北穿越整个绿洲。
王治尉头谷城与尉头绿洲中间隔着大山,直线距离有三百多里。从尉头谷绕过温宿国、姑墨国,再到尉头绿洲有整整八百余里(注:汉里)。小绿洲上国民不足千人,仅开垦耕地万余亩,为***产粮栗。
这里荒碛遍地,杂草枯苇犹高于人,商道沿途皆野兽出没之所。尤其是此处在地理上又处在天山以南之风口要冲上,春秋两季风力巨大。商队行至此处,则感惊沙乱拍、凄风狂啸、毡庐欲拔、野兽侵扰、殊难成寝,加上飞蚊、跳蚤纷扰异常,荒凉的尉头荒野令驼客们胆寒。
故而周边的疏勒国、姑墨国都瞧不上这里,因此才被尉头小国开拓。
虽然荒凉,但尉头绿洲却地处南北通道咽喉,立四战之地。淳于蓟隐藏在荒苇枯丛之中,以猎野兽为食,目光紧盯着尉头仓。
尉头国设的尉头置(注:遗址在今图木舒克市拜什阿恰尔村东北约十八公里处戈壁荒漠上)在尉头城北,赤水河畔。尉头置也是一座坚固的小城堡,是尉头国管治商道、收取关照费(注:即关税)之所,驿卒三十余人。而从尉头置往北约一百二十里,商道西侧的山中盆地便是坚营壁垒护卫的尉头仓。
连续几天夜晚,淳于蓟带着王艾等将和小姑、寡妇,象野兽一样游荡在高过头顶的荒苇荡之内。正如田寰禀报的那样,呼衍獗在这里留了整整千余精骑,驻扎在山口营寨内,警备森严,淳于蓟手里只有数十人,轻易出手便是以卵击石。
这天夜半,狂风呼啸,荒原上如千军万马在嘶鸣。约子时,王艾、于僮当值,他们躺在两株大胡杨下,小姑和寡妇坐在地鼠(注:长尾旱獭,又叫土拨鼠)洞前的土堆上。白天燥热,日头很烈,热风炙人。夜间吹过的却是寒风,阵阵寒意袭人。
田虑的营地位于赤河岸边的荒滩苇荡深处,除了河对岸商道上偶尔有运粮的辎重队吱吱呀呀、吆吆喝喝地驰过,周围近百里看不见人烟。而田寰的营地离他们有二三里,在一片沼泽中的荒原上,更加隐蔽。
这里是动物世界,每天狂风呼啸,便在刑卒们眼皮子底下上演着弱肉强食的戏码。黑熊、狼群、野骆驼、野驴、羚羊群、鹿群,野狗、野猪等大型动物随处可见,河畔的沼泽、芦苇荡内有鱼,戈壁和草滩上则有地鼠(注:旱獭与囊鼠)和毒蛇等爬虫类。
白天刑卒们猎了两头羚羊、一头野鹿,喷香的烤肉味引来了大量的围观者。从天黑后开始,营地周围的芦苇丛内不时露出绿色的莹光,两头黑熊、一群灰狼早已经盯上了这里。
小姑、寡妇突然嗓子眼深处发出“呜呜”的低声嘶吼。天上皓月当空,地上枯苇萋萋、疏影斑驳,风声呜呜嘶鸣,根本就看不见个人影。熊和狼虽围着营地转来悠去,却从不敢惹他们。天地浩荡,分明什么也没有,可小姑、寡妇一再发出警报,难道有幽灵鬼怪不成?
王艾、于僮搜查了周围荒野,一无所获。王艾感到纳闷,更觉得不同寻常,便走向淳于蓟帐内禀报。却见淳于蓟与窦氏四个门客——田虑、甘英、刘奕仁、杨轩都一身甲服,严阵以待,正静坐帐内紧张地等待着什么。
王艾感到汗颜,他深感自己与这些窦氏门客比起来,身手还是嫩了些。甚至连玩心很重、年不过二十七八岁、看起来只有十七八岁的杨轩,当年十二三岁时便是大汉击剑少年,有幸被窦融老大人法眼相上延为门客,而他王艾当时却正在作奸犯科、偷鸡摸狗、为所欲为,虚度了好多年华!
神经紧绷着,虽然整整一晚上什么也没有发生,但强大的压力如幽灵一般并未远去。小姑、寡妇比刑卒们还要紧张,它们耳朵高高竖起,嗓眼深处在低低嘶鸣。到天明时,淳于蓟与窦氏众门客们已经大体判明了对方意图!
天渐渐亮了,陈祖成等刑卒制好朝食,已洒上盐沫的香喷喷烤羊肉和麦面胡饼,诱人的野菜羹,引来了一群“客人”。土鼠堆下先是钻出一个毛耸耸的小脑袋,接着三只小羊羔大小的草原土鼠赖乎乎的走出洞穴,蹲在小姑、寡妇身边,流着垂涎看二犬嚼着美食。
吴彦等刑卒将啃过的骨头扔给它们,三只大土鼠抢过来捧着便骨嘣骨嘣地啃了起来。一会,大土堆下又钻出七八只土鼠,竟相抢啃骨头。小姑、寡妇坐在淳于蓟身边吃饱了,便懒散地抬起头遥望着远方。土鼠们便一拥而上,将二犬食剩下的烤肉残渣一抢而空。
田虑抚摸一下腿边憨态可掬的土鼠脑袋,“副使,为防有诈,吾率小队随后跟进?”
淳于蓟摇了摇头,“既邀吾前往,彼必为相商破敌之策,便没有危险!”
朝食后,淳于蓟留田虑防守营地,而他自己只带着甘英、刘奕仁、小姑和寡妇,便钻进遮天蔽日的枯苇丛中,一路向东南疾奔而去。
约走了百十里,他们来到了一座低矮的荒山下。这里有两条小河交叉通过,田地肥沃,山下开垦了约二三十亩田地,田地中间一个草庐前还拴着两头牛、一峰驼。田地间的场院上,几个僧侣正在旁若无人地打栗。田地内也有几个僧侣穿着土黄色的破烂僧衣,正在瓜田内聚精会神地忙碌着,对他们的到来视若无睹。
淳于蓟带着二将马不停蹄一路向荒山上走去,山上长满了松树、榆树和杨树。顺着小道走到半山腰,只见这里的绿荫下有一块平地,筑着几座破败的草庐。
甘英、刘奕仁无聊地轻叹一声,他们都以为这不过是一个声毒国或大月氏国僧人的野外修行之所(注:图木舒克佛教遗址位于今图木舒克山北端二级坡地上)呢,当时的西域山峦中,偶尔会见到葱岭以西苦行僧们的身影。
但这念头不过瞬间即逝,转过一团松林走到草庐前时,他们便汗毛倒竖!
只见一个面如渥丹、鬚髯漆黑、身材高大的僧侣,面上扎着破麻布巾、身穿褐色无领胡袍、足蹬褐色牛皮长靴,怀中抱着剑伫立在中间的草庐前,一道冰冷冷的鹰目冷睃着走到草庐门前的淳于蓟。
一阵劲风儿掠过山岗,庐后大树簌簌作响,此人长须、乱发飘动,衣裾噗噗翻飞,一派仙风道骨!
而四条体形硕大的灰狼,则静静地并排坐立在他的身后,目光清冷的看着如小牛犊一般强壮的小姑、寡妇。小姑、寡妇虽然蹲坐在马鞍前,大耳朵也早已竖起,嗓子眼中一直在低声嘶吼着,如弹簧一般随时准备扑向猎物。如果不是淳于蓟与甘英制止,它们早就扑上去了。
小姑、寡妇是敦煌郡河仓城的军猎犬,是专门用来保护运粮辎重队和驼队的,它们天生更与狼为天敌,见到狼少有不杀的!
冤家聚首,淳于蓟默默地下了马,将缰绳掷给甘英,走到此人面前也不打话便交开了手。僧侣也不打话,而是挥拳相迎,两人你来我往,腾挪翻腾,便在这方寸之地惊天动地地显开身手。
虽然以拳脚相搏,但一招一式分明力透千钧,草庐两侧的松树却如遭重椎,落叶纷纷坠落。二三十合后僧侣骤然出剑,不,那不是剑,而是一把看着象剑,其实与淳于蓟手中昆仑剑一样,是一把方头直柄宝刀。淳于蓟不敢大意,赶紧擎出昆仑剑相迎,两刀相交,叮当声响起同时,爆出一团蓝色火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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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①:今日的尉头城遗址,遗迹分内、外两城,外城接内城一直到山巅,长千余米。由外城环绕南山根,长达千五百米以上。大外城的城墙已风化为一道土梁,城东北一直延伸至约两公里外的唐王村。这一庞大的外城,是唐宋时代建筑的,魏晋之前的两汉时代仅有内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