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衍獗率前锋本部二千骑截断了班超归途时,淳于蓟和胡焰并不知情。
当时,他们派出的多数斥侯、探马,均被呼衍獗提前派出的巡哨骑队捕杀。只到班超已经开始组织突破呼衍獗阻截,两军即将大战前,他们才得到探马禀报,便急忙率军前来策应,不想来得正及时!
西域汉军合兵一处,马不停蹄地快速向尉头城南驰去。
傍晚时分,前军刚驰过小山,此时只见东北方又沙尘滚滚,黑压压的如乌云一般压了过来。原来,这正是呼衍獗的主力赶到了!
风越来越大,落日已经接近西北方的山头,天上红云翻卷,东方龟兹、焉耆联军的前锋已经旌旗相望,正越过尉头绿洲的荒苇滩,向尉头城方向压来。
真险哪,龟兹国大军提前到了,就差那么小半天,西域汉军再一次躲过一劫。如果班超击退呼衍獗后稍微犹豫一下,全军将万劫不复!
被敌追着屁股没法脱离,汉军越过尉头城时,灌藉令蒙榆率昆仑屯和疏勒军重骑营在尉头城下的商道上列阵,又令骑弩营马尾拖着树枝,在尉头城南的丛林内来回奔驰,扬起漫天沙尘。
呼衍獗率两千骑落在北方,敌主力数百里远来,匆匆进入战场,其势可用!
尉头绿洲沙碛遍地,荒苇矮树遍野。这里是风口,无风时狂风呼啸,有风时人马顶风难行。骑弩营杨起阵阵黄沙,似有千军万马一般。
暮色降临,光线渐渐变暗。班超、淳于蓟率蒙榆、灌藉和汉使团众将列阵于商道中间,昆仑屯和疏勒军屯骑营便列阵于汉使团之后。
万骑长石舂率联军前军五千骑滚滚而来,忽见西域汉军在商道上顶风列阵静待,便紧急勒住人马。又见尉头城南山下黄沙阵阵,似有千军万马,石舂担心有诈,便也喝令列阵!
呼衍獗在后面沼泽中还未赶上来,焉耆国万骑长子敕不知轻重,他提着大斧,耀武扬威地对石舂抗声吼道,“敌自石城来,已被吾撵上,将军却令止步,莫非欲放跑班超……”
尉头绿洲风大,此时风向是从东北向西南,蒙榆虽然离有一箭之地,却听得明白,只见他提起大铜球,忽然大吼一声,“呀——”便瞬间策马疾出。
班超原准备以弱示强,通过陷阵震慑一下敌军,为汉军脱离战场创造一点条件。没想到蒙榆突然匹马杀出,他正要挥矟驱军陷阵,周令已经反射性地抖动缰绳,灌藉急呼,“大使且慢!周将军勿动!”
二人勒住马,周令正要怒喝,看一眼阵前,顿时惊得张大了嘴!
只见蒙榆马快,瞬间便冲至龟兹、焉耆联军阵前,敌众将纷乱中根本未反应过来。蒙榆大喝一声“着!”铜球已应声飞旋而起,一球凌空掷向焉耆国万骑长子敕。子敕大惊,仓促间以斧相格,暮色中惊天动地的一声金属相接的脆响,铜球被拨开,但另一球却又似流星闪电,直直砸向他的头颅!
只听“嘣”的一声闷响,子敕脑酱迸裂,血肉横飞,仆马而亡!
未等众敌回过神来,蒙榆又提着大铜球,旋风般地驰回军阵,并手指敌阵大呼道,“凉州人蒙榆在此,胆大不怕死者——来也!”
他的嗓门原本就大,瓮声瓮气的一顿胡乱怒吼,虽然逆风,却如惊雷一般,吓得龟兹、焉耆前军都后退了几步。此时天色已晚,见汉军军阵齐整,气势磅礴,山后又有埋伏,木都便下令退后在尉头置扎营,等后军赶上来,再与西域汉军厮杀。
当天夜里,班超在尉头山(注:即今大门山)后留下一座空营。等第二天黎明呼衍獗大军齐来,夺回尉头城,汉军早已不见了踪影!
……
夜深后,灌藉率西域汉军各部悄然次第出营,马摘铃,人衔枚,顺着商道向南疾驰。班超则亲率汉使团仍在营中坚守,定时敲打刁斗,迷惑敌斥侯。
五更时分后,汉使团悄然离营,隐进夜色中。
“孤军战天山,噫!绝杀疏榆谷,噫!执矟朝天啸,噫!虏血染征衣,噫!马革裹尸还,噫……”
大胜归来,扬眉吐气。昆仑屯、疏勒军士气高昂,他们一路唱着汉军别部军歌,快速南下顺利返回赤河城大营内!
而于阗国方向,已经前出至北河(注:即塔里木河)畔的鹫雕营,接到班超从姑墨水畔发出的撤军命令后,也迅速率鹫雕营北撤鹫巢要塞。
至此,在黑暗已经降临西域的最困难岁月,班超轻兵远出,气势磅礴的北上行动以完胜收宫。昆仑屯此战付出了二百四十余人的惨重代价,尉头国五百余卒则伤亡了二百余卒,越骑营也伤亡了七十余卒。
虽然代价很大,且不过两千人北上,战役规模太小,对西域局势和双方力量平衡影响并不大。但是,这一次出人意料的小规模北上行动,却极大地撬动了整个时局!
它使被朝廷闭关严重打击了士气的汉使团和疏勒军、疏勒国各州都受到极大振奋,失败的气氛一扫而空,再也没有人想着使团会归国的事!
对北道而言,姑墨国兵受到灭顶之灾,大都尉披枋被击毙,姑墨仓被焚毁,极大地震动了北道诸国,一时间人心惶惶,草木皆兵!
阴历三月二十五日黎明前,班超、淳于蓟率汉使团也顺利撤回大营。他们前脚刚回,到了晌午之前,呼衍獗率三万大军尾随而至,直逼赤河城下!
但班超据坚城、固营不出,呼衍獗围城十余日,整整五日,不顾一切地攻击赤河大营。但是,付出了数百人的代价,赤河城与赤河大营却依然岿然不动!
仓促远来,利在速战,此时粮秣将尽,呼衍獗不得不撤军。撤军前一气之下,将赤河城周边村落全部点火焚毁,大量农田也被战马故意踩踏破坏!
呼衍獗撤回姑墨国,班超便下令汉使团、昆仑屯和疏勒军全军、赤河城军民隆重大庆,并准备大手笔犒军。大胜之后,西域汉军各营洋溢着胜利的喜悦,尤其是蒙大侠,于万军之中立斩焉耆万骑长子敕首级,逼退敌整整五千甲骑,成为西域汉军偶像、军神!
那是一个崇拜英雄的岁月。当天后半夜,一个窈窕的身影轻盈地钻出大帐,如风一般躲过巡夜的戍卒,钻进了蒙大侠的大帐。黎明之前天最黑的时候,又从蒙大侠帐中钻出,悄然返回自己的大帐!
这一切,都没躲过灌籍的眼睛。身为西域汉军军师,他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汉军大营内发生的一切,他尽在掌握之中。
阴历四月十二日,尉头国王樚律隐秘派出信使,向班超禀报了伤卒全部被害的消息。
何丛与一百四十余重伤士卒,驭车的四十名疏勒国兵,被姑墨人赶上。这四十名驭车国兵抵抗至最后一刻,最终全部被杀害。何丛与七名重伤士卒抵抗至最后,未及自杀而被俘,被姑墨国王差矧忍亲手一一残忍剐杀!
噩耗传来,全军震惊!
原来,何丛带着重伤卒们顺着姑墨水北上,顺利到达姑墨水与尉头水交汇处,他们便又转身顺着尉头水西进。
阴历三月二十二日晌午,刑卒罗琛在昏迷中停止了呼吸,何丛痛不欲生。或许他当时已经意识到了什么,便下令就地掩埋了同伴罗琛。傍晚时,他们被姑墨国五百快骑追上,激烈的抵抗后,士卒全部阵亡。重伤员们一一自杀,或恳求同伴帮助他们了结。
樚律最后写道,“大使啊,小王悲矣!何丛重伤,仍击杀姑墨六将,与七伤卒力竭被俘。差矧忍已然疯狂,彼亲手执刀,将何将军与七卒一一亲手剐杀。何将军被剐五百余刀,血净前犹痛骂不止……”
樚律已经派人找到殉国将士零碎的遗骨,一一将其深葬,并做了标志。同时也找到了罗琛的坟墓,战将何丛或许在掩埋罗琛时,已经感觉要出事。他下令不要堆起坟丘,埋的是平地坟。樚律也令人隐秘做了标志,以便他日汉使团移殉国壮士遗骨回疏勒国安葬!
不管樚律的悲伤是真是假,这噩耗已令这次北上行动被染上了一层悲壮色彩!
汉使团和疏勒军被一片悲痛的气氛笼罩着,阴历四月十四日,是个大阴天,天很快便飘起了细如牛毛的小雨丝。班超、淳于蓟、权鱼在赤河城下赤水河畔,举行隆重的国葬,为将士们起衣冠冢!
乌云笼罩,淫雨潇潇,天哀地恸。各营自发地唱起汉军战歌:“孤军战天山,噫!绝杀疏榆谷,噫!执矟朝天啸,噫!虏血染征衣,噫!马革裹尸还,噫……”
班超非但没有被噩耗击倒,身为西域汉军统帅,午后申时正,他又在何丛与众将士的衣冠冢前,举行盛大的祭祀仪式,并主祭。
各营整齐列队,碣石等部族尽参加,“轰”地砲声响过,刽子手举起鬼头大刀,一一斩杀了两名北匈奴斥侯、十二名俘虏。班超登上祭台,淳于蓟、胡焰、蒙榆、灌藉一一拈香毕,汉大使班超泣血铭誓:
“昊昊苍天,昭昭日月。汉使班超,昭示上天:汉军男儿,奋身绝域。捐国身殁,遗骸山岳!姑墨罪衍,人神共怼。阳春三月,凄雨潇潇!最迟两年,必破石城。羁囚罪魁,烹焚剐凌!山何巍巍,天何苍苍。吾悼将士,天地同喑!云龙风虎,鬼神执钺。金戈铁马,天威龙沙!魂兮归来,以瞻山河。犯强汉者,虽远必诛!!”
悼文既出,细雨渐停,阴风骤起。天空又乌云翻滚,隐隐雷声由远而近。汉军头顶突然响炸雷,声脆震耳,令山河震颤。但雷雨并没有下来,也就一会儿,竟然云开日出,一团祥云飘过,大地暖风徐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