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子里,只有一个显得有些老旧的架子床,靠南窗下一个小炕,靠西是个黑漆的柜子和普通的梳妆台,只比乡下农人的方子略好一些。
贺氏面朝里躺着,看不清形容,简薄的赭石色棉布面的被子盖在她身上,床旁一个小圆凳。沉烟拿帕子擦了,浅草赶紧垫上自己家里带来的靠垫,风荷缓缓坐下,轻唤道:“三嫂。”
贺氏动了动,似乎以为自己听错了,继续睡觉。
“三嫂,我是你四弟妹。”风荷再次唤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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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次,贺氏果然听清了,她勉强转过身来。
这一看,风荷大是吃惊,消瘦得皮包骨头的容颜泛着淡淡的蜡黄,鬓边居然冒出几丝银光,脖子瘦弱得彷佛一掐就会断,整个人躺在被子下就如一个未长成的孩子一般。她老了,一下子老了有十来岁,而且双目无神,只在看到风荷的那一瞬间眼中闪过些微的光亮。
她轻笑,笑声遥远而空虚,声音更是没有了先前的圆润饱满:“是呀,也就四弟妹你会记得我,他们谁不是念着我快点死呢,可我偏偏死不了。”
一刹那间,风荷如鲠在喉,这就是各人的命,好与坏都是自己选择的结果。但是她,还不能让她死了,她冷笑道:“你只想着那些指望你死的人,有没有想过还有两个孩子,每日巴巴得等着你回去,人前不敢哭,背后心凉透。你说,你怎么对得起丹姐儿和慎哥儿呢。你心里只有三哥一人,难道他们就不是你们的孩子了,你这样作践自己,到了地底下,看到他们姐弟俩被人糟践,你就能够瞑目了。”
她看到了贺氏面上一闪而过的痛苦,她知道她是在自我催眠,自我麻痹,让自己不去想两个孩子,可她偏偏要她想:“丹姐儿现在很是乖巧,孝顺太妃,照顾弟弟,还懂得省下她的月银来偷偷藏着,连太妃都对她甚是喜爱。
不过,我不怕告诉你,前段时间,慎哥儿不小心被五弟妹打了一巴掌,慎哥儿吓得如今看到五弟妹都会发抖。他现在跟着侧妃娘娘住,侧妃娘娘,我不说你也明白,侧妃娘娘对他管教极严,成才是有指望的,就不知他能不能熬到那日。”她的声音冰冷而沉重,每一下都似一把重锤狠狠捶在贺氏心上。
贺氏哇的一声哭了,喊道:“你别说了,我求你,别说了。我如今已是这个样子,我是个不负责任的母亲,我保护不了他们,他们也忘了我的好。”
“你后悔还有用吗?你当初选择了三哥,陷害我,自己背了所有的黑锅,然后这一切的报应都会由丹姐儿和慎哥儿来承担,而你呢,反正是将死之人,他们好与歹你管不着。等到过两年,丹姐儿年纪大了,不知送到谁家去联姻,或者为她的仇人攀交情;慎哥儿,再好顶多是下一个三哥,而且很可能比三哥还差远了。”风荷知道贺氏会伤心会痛苦,可是不这样激不起她心中的意志来,侧妃的很多事,她尚未查清,而贺氏至少会比自己清楚。
贺氏捂着耳朵,痛痛快快哭了一场,心里却透亮了些。
风荷点点头,浅草下去打了水上来,服侍贺氏梳洗了一番,让她仰靠在迎枕上。
她到底是明白人,盯着风荷道:“你告诉我这些,是为何?”
风荷抿了嘴,闲闲地道:“我就说嘛,三嫂不是个普通女子,心中自有一杆秤,分得清轻重缓急。三嫂,咱们明人不说暗话,我在查侧妃的底细,相信三嫂一定知道许多我们查不到的事。”
贺氏的脸色明显变了,暴露了侧妃就相当于暴露了杭天瑾,那个她为他不顾一切的男人,她如何能狠下心来出卖她。她很快接道:“侧妃娘娘,她有什么不对吗?”
风荷把玩着手上的碧玉镯,镯子发出清脆的叮当声,她抬眸笑道:“三嫂,看来你还是想不通,既如此,咱们也没什么好说的了,今儿就当我是顺便过来看看你的吧。沉烟,让他们卸下马车上的东西,三嫂,我自己庄子里产得一些新鲜瓜果,你留着吃吧。好了,我还有事,先走了,三嫂好生保养着,好歹等到丹姐儿与慎哥儿长大成人吧。”
贺氏不想她会说走就走,有些急了,她既想保丈夫,又想保孩子,其实不过是想跟风荷谈谈条件罢了。
风荷却是不给她机会的,条件也得由她定,她不喜欢别人左右自己。
“四弟妹,你别走。”一想到两个孩子,贺氏的心就硬不起来,她正在受着最惨痛的纠结,爱了一生的男人与一双儿女,她该保谁。
风荷站着,居高临下望着她,徐徐道:“三嫂,只要你与我合作,丹姐儿的终身、慎哥儿的前程,我都可以保证,不然无论他们将来发生任何事,我都不会插手。你觉得,我会说到做到吗?”
她会的,这个女人的心,能比铁还硬,何况两个与她无亲无故的孩子,她凭什么能期望她保护自己的孩子,除了自己手中的把柄,还有什么能换来两个孩子的平安。但一想起那个男人,她受不了,她怎么能亲手将他推下万劫不复的深渊呢,她几乎不能承受他对自己的恨。
风荷暗暗叹气,贺氏对杭天瑾的感情,竟可以这么深,深到为他付出了自己后,还不知回头,这样的女人,说是可怜呢还是可悲呢。她坐下,叹道:“三嫂,三哥是杭家的子嗣,只要有这一点在,他不曾犯过类似于弑父杀母等等过错的话,杭家是会留他一条生路的。
当然,权势富贵是不可能了,但是你以为,他能成功吗,他能坐上王爷之位吗?你扪心自问,以他的出身,只要嫡子尚存,便是只剩下一个嫡孙,也轮不到他在王府指手画脚。与其为了一个遥远得不可能成真的梦想,付出他的生命,付出两个孩子的幸福,你认为,值得吗?”
是呀,这些,贺氏难道没有想过,她清楚杭天瑾得到杭家只有微小的机会,可是为了那一点点光明,她无条件服从他的母亲,想要看他不再当一个卑微的庶子,想要看他意气风发的时候。
他那么有才华,却因为是庶子,而且是王府几个孩子中最大的,不得不隐藏自己,苟且偷生的感觉让她心疼他,让她终于也走上了那条路。
她全身脱力般的靠在枕上,苦笑道:“你说的我何尝不知,但是知不知又能如何,我劝止不了,更不能与他对着干,除了支持他的一切我还有什么路可走。四弟妹,你是永远不懂那种痛苦的,你的人生太得意,京城出名的纨绔子弟能在你手下变样,犀利的太妃理直气壮的喜欢你,王妃拿你没有一点办法,你何尝体会过我那种无可奈何不得不搏的痛苦纠结。
明知是一条死路,还要蒙着头走到底,我恨不得我早早死去,那样至少看不到两个孩子因为我的连累而沉沦。”她忽然间抬起头,直视着风荷的眼睛,一字一句道:“四弟妹,你果真可以保我两个孩子,你拿什么保证?”
“三嫂,莫非你也变迂了,你想想,眼下的杭家,除了我,还有谁能为你保护两个孩子?三哥吗,他太忙,内院的事情不好插手,而且府中权利不够;侧妃,或许会照顾慎哥儿,但丹姐儿就难说了;太妃的心思越来越乏,管我们一个爷就够了。你只能把孩子托付给我。我虽只是个新媳妇,但我上有太妃之意,下定四少爷之心,王妃或是其他人想对两个孩子动手,也要看看行不行。
将来之事,即便出了,两个孩子也是无辜的。不管我们爷最后能不能拿下王位,保住两个孩子,我还是绰绰有余的。话我说到这里,你信不信随你。”即使不与贺氏作这个交易,她也不会眼睁睁看着两个孩子受苦,她不过是利用一下而已。
贺氏心知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她信不信都只能选择相信,因为除了风荷,她无人可以托付。她竟露出了笑颜:“四弟妹,你到底是哪儿来的信心?我常常怀疑,莫非你能未卜先知?”
风荷莞尔一笑,捋了捋发髻,说道:“世间万事,只要我去做了,才知道可不可行,试都不曾试就放弃了,不是我的风格。”
贺氏已然是投降了,却故意问道:“那四少爷呢,你确定可以拿住他,不怕他有朝一日始乱终弃。”
“君若无心我便休,他对我好有对我好的过法,对我不好自然还有旁的路可走。”在她母亲多年所受的痛苦中,她的心智早就练得很成熟了,为一个男人生老病死,太不值得。
“好,我把我知道的都告诉你,只求你,日后放三少爷一条生路。”大势已去,何必再作无谓的挣扎,不如趁早留下一条后路,也算对得起他了。
风荷的心中还是有几分激动的,不过面上纹丝不露,镇定的笑道:“三嫂,我既答应你了就不会食言。侧妃娘娘背后是不是有人?”
贺氏缓缓摇头,叹道:“侧妃这样精明而好强的人儿,怎么肯被人要挟或者服从他人,她背后不会有人,如果有,也是合作伙伴。她虽然许多事情吩咐我去做,对我却一直抱有提防之心,是以我至今不知她到底跟谁合作,但据我观察,脱不出杭家这个地方。”
这一点倒是极有可能,侧妃表面温柔似水其实骨子里是个唯我独尊的人,不大可能受制于人,顶多就是各取所得。
风荷试探着:“听说侧妃时常吃过饭后到东院散步,而且甚是喜欢东边一带的梨树林?”
贺氏一下子有些震惊,瞪着她道:“你已经查过了,这次来不过是跟我求证的?”
“三嫂明白就好,你是占了大便宜呢。”她现在还是猜测,要在贺氏这里确定自己的想法,原来侧妃从来没有去过东院东边一带的梨树林,风荷这句话不过是意有所指,这也只有明白人能够听懂。
“你待我倒是情深意重。是,他们有来往,但不多,我也是偶尔发现的。”贺氏发现自己与风荷合作还是正确的,不会为了一场明知结局的斗争而毁了两个孩子。
风荷笑着追问道:“九江那边呢,什么意思?”
贺氏凝神细想着,皱眉道:“这我确实不大了解,侧妃与他们联系不多,我进府这么久只见过两次九江那边遣人来探。”
“我们府里,还有多少是侧妃的人?”这个才是最关键的问题。
贺氏心里数着府里的人,认真道:“我每次都只管服从她的指令,对于她下面究竟有多少人一直未打探出来,但有一个人我却是一直记着的。”
风荷略略有些失望,想不到侧妃这般谨慎,连自己儿媳妇都瞒得那般紧,不过一个两个也有用,就道:“是谁?”
贺氏笑吟吟看着她,似乎有些幸灾乐祸:“正是你们房里的柔姨娘。”
是她,她居然不是王妃的人?
贺氏以为她不信,就解释起来:“柔姨娘母亲被打死之后,有一次深夜,我有个紧急问题去请示她,居然看见柔姨娘偷偷从她院里出来,而且一个人不带,独自一人。”
风荷轻轻笑着,恍然大悟,她一直怀疑侧妃不可能不给杭四身边安插人,原来人家一早就安了,借的还是王妃的手,可惜王妃一直替她人做嫁衣裳了。更可怜柔姨娘被自己主子害得终身不育,估计是侧妃怕柔姨娘生下孩子后有了自己的心思,不听指使,索性让她没得依仗,只能乖乖听从自己的命令。
“那么雪姨娘呢?别告诉我也是侧妃的手笔。”雪姨娘的来路是风荷最怀疑的,因为一切发生的太巧合了,只怕杭四也是怀疑的,却不得不将计就计。
“这却不是。因为雪姨娘进府后,她曾经令我去打听过雪姨娘的出身情形,所以我可以断定与她无关。”贺氏不打算再有隐瞒,都说了那么多,多一点少一点又何妨呢。
雪姨娘如果不是侧妃的人,又不是王妃的人,是从哪儿冒出来的呢,英雄救美那样狗血的事情她是不信的。风荷看着贺氏的眼睛,问出了自己最想知道的一件事:“我们爷的两位哥哥,与她有关系吗?还有两位未过门的妻子?”
贺氏笑看着风荷,嘴角有嘲讽:“你太看得起我们侧妃了,如果她果真有那么大的势力,三爷早成事了。先前的两位爷,我来得晚,不大听过,可那两位小姐,我却有所耳闻。当时我一听定下了那般富贵有权的人家,有些担心给四少爷带来妻家的权势,便去请教侧妃。她只说了一句话:等,有人会出头的。我虽不十分解,也明白还有别人看不得四少爷娶了名门贵妻。”
不是侧妃动的手就好,风荷就担心侧妃背后有她想不到的巨大势力,那样一切就是个未知数,剩下的人容易猜得多了。
她露出了满意的微笑,与贺氏话别,临走给她留下两百两银子。
刚回到庄子里,日头已经西斜,晚霞绚烂,华辰竟然来寻她了,这会子正在里边等她,她忙快走几步。
华辰见她,忙笑着迎上前:“我恰好从附近镇上要回城去,又怕赶不及在城门关之前回去,就想到你这庄子里歇一晚,谁知你也在这,先前倒是不曾听说。”他穿着月白色的夏衫,下摆处有尘土的痕迹,开来是急着赶路。
风荷先命丫鬟去寻一身杭天曜的衣服给他换上,待他梳洗好了,兄妹两人方归坐叙话。
“四少爷为何不见?”他听丫鬟说杭天曜也来了,以为她与风荷一处出去了,谁知是风荷一个人回来的。
风荷亲自为华辰续了一盏茶,笑道:“他在北边也有一个庄子,去瞧瞧,怕是晚饭前会回来。哥哥想吃什么,我吩咐他们下去备着。”
上次两人去董家,华辰就看出来他们两人感情不错的样子,心下酸酸的,涩涩的,但又觉得高兴,声音有些沙哑:“那就要一个野鸡崽子汤吧。”这是风荷爱吃的菜。
风荷倏地忆起幼年往事,心下难受,强笑道:“哥哥如今不小了,家里是怎生打算的?”
这个话题是华辰不感兴趣的,不过风荷问了,他是不会拒绝的:“老太太看中了工部尚书家的女儿,父亲更喜欢内阁大学士陈家的小姐。”
“工部尚书罗家,听说他家小姐订了亲啊。”上次顺亲王府赏荷,他们家小姐订了亲,所以不去参加呢。
华辰苦笑着点头:“订的那位公子上月里忽然得了痢疾没了,罗家怕耽误了女儿,急着令寻亲事呢。”
这个,不免有些太过急迫,好歹等到风声过去再说吧,这会子急着给女儿说亲女儿面子上过不去啊。看来罗家的行事不太靠谱。风荷心里先就把罗家给否决了,又问:“内阁大学士陈大人,他的长女好似嫁到了山东去,他们祖籍是山东的吧,肯把小女儿留在京里。”
华辰对这个妹妹简直就要佩服透顶了,从前在家里时懒得理事,一心读书写字侍奉董夫人,简直是两耳不闻窗外事,现在去了杭家,怕是被逼着把京城的权贵都打听得仔仔细细,也难为她了。他的语气不免带了宠溺:“就你知道的多,父亲的口风应该与陈大人有过沟通,陈家想来是愿意的。”
陈家,山东望族,书香门第出身的小姐性子不会差到哪儿去,尤其陈大人在皇上面前还是很有几分脸面的,算起来倒是门当户对。比罗家强些。
风荷听华辰的口气都不是很热心,担心他两个都不愿意,不免问道:“那哥哥的意思呢,觉得哪个好,或者还有其他更好的?”
他在心里描画着她的眉眼,想起小时候自己背着她满院子跑的情景,多想再回到从前。兄妹的缘分不浅了,他该满足了,他随意笑道:“我无所谓,只要孝顺长辈就好。”
想起过半月宫里要办中秋宴,到时候诰命夫人大家小姐很有可能都会去,太妃多半会带上她,若是陈家小姐到时候也进宫的话,可以找机会与她聊几句,看看人品如何。想罢,她已是展了笑颜:“哥哥放心,妹妹帮你亲自去侦察一番,绝对会给你娶一个娇滴滴的新娘子回家的。”
毕竟,哥哥的妻子就是母亲的儿媳妇,风荷可不想弄一个杜姨娘般的人物进去,既要端庄贤惠,又不能懦弱,不然非得被杜姨娘压制不可,这个可要看好了。
兄妹俩说着闲话,不自觉时间过得很快,转眼就到天黑了,可杭天曜却还未回来。
风荷心下有几分焦急,但不好表露出来,华辰自然注意到了,就说:“不如我前去迎一迎妹夫。”
“那怎么行,哥哥难得与我聚聚,我岂能支使着哥哥干活。何况这么多下人跟着,能出什么事,实在晚了,就遣几个护院去找一找。”杭天曜不是个会胡来的人,回来晚了要么是遇上了事要么就会送消息过来,还是再等等的好,免得他笑自己轻狂。
房子里点了灯,风荷不好让哥哥陪自己饿肚子等人,就欲吩咐丫鬟先摆饭,杭天曜让他回来了一个人吃去。但华辰不肯,要再等等。
墨色沉沉,温度渐渐降了下来,城外的天空比城里显得清冷,而且一眼望出去全是树影的感觉,路也不比城里,不好走,天又黑,千万别出什么事才好。风荷终于忍不住点了几个护院去寻他,谁知还未吩咐完,他倒是回来了。
杭天曜的头发被晚风吹得有些凌乱,面色从容,衣服与走的时候一样,将鞭子甩给伺候的人,大踏步走过来。瞧这样子,应该不曾发生过什么事,风荷的心放回了肚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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