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身坐起,风细细冷笑道:“你既知我并没有睡着,便该明白我根本不想见你!”
风子扬还真是没想到风细细竟敢当着自己的面说出这话来,面上诧色一时竟是掩之不去,好半晌。他才缓缓道:“你如今可真是出息了!”言辞虽则淡淡,却自威势压人。
风子扬出身侯门,又为官多年,身居高位,官威之盛岂是寻常。饶是风细细一贯大胆,此刻也不免为他所摄。深吸了一口气,风细细勉力镇静心神,直视风子扬:“多谢侯爷夸奖!”
见她面色泛白,却仍强自镇定的与自己直视,风子扬也不禁暗自喟叹,言辞也因而稍稍缓和些许:“听说你身体不适?”语气仍是淡淡的,听不出什么关切来。
风细细与风子扬见面有限,更没说过什么话,但她毕竟在风家生活了这么久,耳闻目睹之下,也知风子扬并非善与之人,因此也懒得在他面前扯谎,闻声索性实话实说道:“我身体并无大碍,装病只是想避开有些人而已!”
见她这般坦然,风子扬面色不觉愈加缓和了几分:“刘奚此人,性子虽略显轻浮,行事也不够稳当,但腹中才学还是有的,嫁他也不算辱没了你!”
嗤笑出声,风细细全无好气的道:“侯爷来此,难道竟是说合来的?”在她心中,从未将风子扬视为父亲,这会儿说话自也毫不客气,更连“父亲”二字都不愿出口。
眉心骤然攒起,眸中也隐隐的闪过一丝冷意,但风子扬到底也没发作出来,只漠然道:“他若有本事能让你点了头。我自然不会反对!”
这话其实连应诺都算不上,风细细却立时顺势应道:“侯爷一诺千金,我自是信得过的!”
懒得就她的曲解其词多说其他,风子扬径自直入正题:“听说你想去南源?”
早在听到风子扬的消息时,风细细便已猜到了他此来的目的,当下更不隐瞒:“不错!”干干脆脆的承认此事后,她到底没忍住。便拿了眼去看风子扬的反应。
冬日日头甚短。这会儿虽才申正时分,红日却早西斜,一线残阳自窗外映入房内。恰恰落在风子扬的身上,却让风细细在这一瞬间,有轻微的失神。
若细算起来,风子扬今年其实也已是将近半百的人了。然而岁月待他甚厚,虽不可避免的在他面上留下了刻痕。却并没使他显得苍老,而是更增气度。以风细细的眼光看来,只觉眼前男子,看着也不过三十五六年纪。眼角纹路浅淡,直鼻薄唇,锐目丰颐。浑身上下,自有一股身处高位的威仪气势。只是因面无表情的缘故,看着并不那么好亲近。
看着他的时候,风细细没来由的便又想起瞿氏夫人来,爱上这么一个男人,也不知是她有眼光,还是瞎了眼。她这里胡思乱想,面上神色也不免因之变幻莫定。
坐在桌边,风子扬面色平静的看着对面歪坐在软榻上的少女。她在发愣,脸上神情更是变幻,一忽儿怅然,一忽儿了然,转眼间却又成了不屑与伤怀,种种不一,难以尽述。
“你在想什么?”他突然问道。
忽然被他问了这么一句,风细细顿然被他唬了一跳,定了定心神后,才淡然答道:“我只是忽然想起母亲来了!”而事实上,她才刚想的也的确是瞿氏夫人。
嘴角不期然的抽动了一下,瞬息之间,风子扬的脸色已沉了下去,但他到底还是强忍着,没有发作出来,只冷声的问道:“为什么要去南源?”
事实上,这几年,瞿氏夫人早已成了风府谁也不敢提起的禁忌话题,尤其是在风子扬的面前。只是这一点,风细细自然是不知道的,而事实上,即便知道了,她也是不会遵守的。
“我想侯爷应该早猜出原因了吧?”撇一撇嘴,风细细神色如常的回了一句。这一点,他与她,其实都心知肚明。说白了,若是没有猜出此点,风子扬今日也根本不会过来。
这一次,她清楚的看到,风子扬面上倏忽闪过一种无法言喻的、杂糅着惭愧、心痛、无奈,又似乎带着几分欣然的表情来,虽然那表情只是瞬息闪过,却仍逃不过风细细的眼。
“他……还好吗?”良久,他才生涩的吐出这么四个字来。
“不知道!”几乎在他话音才落时,风细细便已干脆俐落的回答道。她答得实在太快,快的简直不像是回答,而像是敷衍,一种彻头彻尾的敷衍。
脸色愈加阴沉,风子扬看向风细细的眼神亦冰冷得几可冻死人:“你敢敷衍我?”
他的态度愈是强硬,却反激起了风细细的怒意与傲气,冷笑一声,她抬手掀了仍旧盖在腿上的锦被,径自下了软榻,就那么傲然而倔强的站在风子扬面前:“敷衍你又如何?他是你儿子,却不愿认你!你该做的,不是在这里威逼我一个孤女,而是好好反省自己的作为?”
她这一番话,说得理直气壮又尖锐冷厉,直将风子扬气得脸色泛青,一时竟无言以对。
“你……大胆!”好半晌,他才生硬的迸出这三个字来。
风细细压根儿也懒得同他多说,只冷淡道:“侯爷若没有其他话说,就请便吧!你想知道的,我的确无可奉告!”她也真没什么兴致同风子扬多说。
反倒是风子扬,在深吸一口气后,终于压下了心中怒火,沉声开口道:“这么些年,我虽没问过你什么,但总算不曾让你受饥寒之苦,你怎敢如此同我说话?”言辞到底软了几分。
他也是在朝为官多年之人,自然知道强压不成,便需怀柔的道理。
他不说这话倒还罢了,一说了这话,风细细倒真忍不住笑了出来:“承蒙侯爷恩德,多少赏了口饭我吃!不过侯爷如今也总算是得偿所愿,鱼饵终于将鱼钓上来了不是吗?”
说着这话的时候,她心中早已如沃热油,火烧火燎的,既是痛又是怒。
她虽从没将风子扬当亲人看待,但此刻听着他以这种理所当然的恩惠口吻说出这话时,她却仍是不由自主的要为风细细抱屈。这种父亲,拿着亡妻留下的财产,养着亲生的女儿,却用这种大恩不言谢的口吻来说话,岂不令人心寒。
而从风子扬这话里,她也可以明明白白的听出对方的言外之意,若不是风子扬还想用她来求得风入松的谅解,甚至以她为饵,引风入松回来,只怕他早将她扫地出门了。
眉心不期然的攒成了一个“川”字,风子扬冷淡道:“你本非我风家之女,还待如何?”
这一句话,恰如一道惊雷,直直的劈在风细细头上,又如一桶冰水般,冰得她头上脚下一片冰寒,也同时明澈透亮,从前所有的不解,所有的不平也在这一刻烟消云散。
她的脑中在这一刻,更是只剩下了四个字——原来如此!
原来如此!原来风细细压根儿不是风入松之女,所以瞿氏过世后,风子扬才会视她如无物,从来不闻不问。而且……或者,她也根本不是瞿氏亲生之女,否则的话,连国公府又怎会如此待她?原来如此,原来真相竟是这样的!
深深吸了口气,又长长的吁了口气出去,这一刻,风细细忽然竟觉无比轻松。轻快的仿佛卸去了从前身上那些重重的枷锁,从里到外都无比的清透明澈。
展颜朝风子扬一笑,她道:“这么说来,这么多年,侯爷都从未将我视作女儿?”
她的无谓与过分的轻松,却让风子扬在意外之余,也无来由的只觉憋屈,但他仍是点了点头。风细细要的正是他的首肯,见此忙又追问道:“那我大哥呢,他知道这件事吗?”
“那当然!你入府时,松儿已将十岁了!”略事迟疑,风子扬仍然如实答道。
风细细点头:“这么说来,虽然并无血缘之亲,但大哥确是将我视作亲妹的?”说这话时,她的语气也并没有太大的起伏,只是纯粹的问话而已。
见风子扬点头,她又问道:“那母亲呢?我记得……母亲是很疼爱我的?”沉默良久,风子扬到底还是点了头,阴沉的面容却在不经意间染上了几分灰败,为他平添了几分苍老憔悴。
只可惜,风细细对此压根就视而不见,她只平静的又问了下去:“依大熙律,我依然可以继承母亲所留下的财产,对吧?”早些时候,她就已仔细研读过大熙律,因此也并不等风子扬答话,便又继续道:“大哥若真回来,我必会劝他回府见你一面!作为交换,我希望侯爷能将嫣红等人的卖身契都交我处置!还有……明儿我就搬去凝碧峰别院……”
交待完了这些,她更不多言,只扬声叫道:“嫣红,送客!”
她的冷静与处事,在在都让风子扬吃惊不已,及至听得“送客”二字时,风子扬才终于会过意来:“你……”他有心呵斥几句,但话到嘴边,眼见风细细平静面容,竟又觉无话可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