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去后,瞿菀儿有些失神的又坐片刻,到底站起身来。紫菱一直在旁伏侍,见她忽然起身,忙上前相扶。宇文琼玉留在屋内的宫女见状,却不免会错了意,跟在后头急急开口道:“公主已命人备了饭菜,很快送来,还请小姐再稍待片刻!”
摆一摆手,瞿菀儿道:“不急,且缓缓吧!说起来,这风临院我也有好一阵子没来了,正想着好好赏玩赏玩,你们也不必跟着了,我独个儿去就好!”
她这次出来,为了不引人注意,却是轻车简行,身边只带了紫菱一人。紫菱在她身边多年,对于自家小姐的脾性,自然是再了解不过,嘴唇翕动两下,毕竟没有言语。
那名宫女也知瞿菀儿身份尊贵,便是四公主当面,也极少回她的面子,自也不敢为难她,只得答应了一声,道:“既如此,小姐只管请便便是了!”
瞿菀儿点头,走了几步后,却又忽然停下脚步,转向紫菱道:“四姐她们回来若问起我时,你只禀说我往后头快哉亭去了!”不解的眨了眨眼,紫菱没敢多问的答应了一声。
瞿菀儿亦不理她们,径自举步,打了帘子出去。这座公主府乃四公主宇文琼玉成婚前,今上特地命人建造而成。宇文琼玉与曾寅成婚之初,一直住在曾府,偶尔来公主府小住时,都会将从前亲厚的姊妹、好友接来聚上几日。她也受邀过不少回,因此对这里倒熟悉得很。
而后几年,公主府的赏花宴在京中声名渐起。宇文琼玉又是念旧之人,每年也总忘不了发张请柬给她。只是因着刘氏的缘故,每一次,她都婉言谢绝了,这公主府,也便来得少了。
再往后,因着子嗣的缘故。宇文琼玉与曾寅也渐次由恩爱夫妻变得相敬如宾,今年年初。宇文琼玉更索性搬出了曾府,长住公主府。这事让曾府面上颇为无光,但宇文琼玉身为公主,曾府也并不敢将她怎样。到了最后,曾老太爷还是低了头,命曾寅也一并搬来公主府居住。
只是虽然几年不曾来过,瞿菀儿漫步于风临院时,入目之景,却仍让她倍感熟悉。
风临院,位于公主府内院的西侧,算是比较偏僻的所在,与赏花宴所在的后花园更是相距遥远。一般而言,风临院左近,是不会遇到宇文琼玉所请的那些“外客”的。
瞿菀儿默默想着。脚下却走得愈发慢了。因着赏花宴的缘故,公主府的大批人手都被调去了后花园,她这一路走来,竟没遇到任何一个宫女、嬷嬷,左近一片宁谧,迎面偶有风来。虫鸣之声也带了几分寒意。又是一年深秋时节了,她怅然想道。心中无由的有些发涩。
事实上,自打那日风细细托宇文琳琅带了那句话给她后,她就一直有些神不守舍,也曾不止一次的暗暗问自己:我是希望他死了,还是希望他忘记我、放下从前的一切呢?
她一再的问着自己,却总也不能得出一个让自己满意的答案。因为无论哪个答案,都让她无法接受。她不想他死,更不想他放下……
可是……如果他没死、也没放下,那么……为什么这么多年,他却一直杳无音信呢?
如果……二者必择其一的话,我会选哪一个呢?她默默自问,心中不是没有答案,但却一直压抑着自己,不让那个答案真真正正的浮现水面。
可是今日,故地重游,她目视着眼前这一切似熟悉又似陌生的景色,却忽然有种恍同隔世的感觉。而那个答案,也再按捺不住,鲜明生动的浮现了出来。
没错!若是让她必择其一,她宁可风入松死了。
他死,她心甘情愿的为他守一辈子;而……他若活着,那她算什么?又该如何去面对?
她恍恍惚惚的想着,心中一时也不知是个什么滋味,只觉口中又苦又酸,五脏六腑都仿佛绞在了一起,说不上疼,只是难受,闷得难受、烧得难受。
压下心中翻涌而上的抑郁,她分心看了一眼面前景物。清泉细细流淌,带着淙淙的水声,假山旁边,矗立着一座小小的四角方亭。正面的牌匾上,镌着“快哉”两个龙飞凤舞的篆字。
却原来,快哉亭已到了。
只是……瞿菀儿的目光忽然凝定住了,眉心也同时蹙在了一处。只因本该无人的快哉亭内,这会儿竟有一人静静的背靠阑干坐着。虽然背对着她,身体也被粗大的红色亭阑挡去了一半,瞿菀儿仍能一眼看出,这是个男人。
犹豫了片刻,她到底没有掉头就走,而是轻轻的咳嗽了一声。快哉亭离着后花园很远,又是僻静的所在,寻常难得有人过来,其实安静得很。瞿菀儿自忖自己这一声咳嗽声音却不大,但也足够惊动对方。然而没有,那人依旧一动不动的靠在阑干上,仿若未闻。
瞿菀儿本不是什么好脾气的人,对方出现在这里,本就影响了她的心情,这会儿偏又装聋作哑,更让她不由的心中火气,当下又重重的咳了一声,声音里已带上了不容错辨的怒意。
这一声咳嗽似乎惊到了那人,下一刻,那人已迅速的转过脸来,直直的与瞿菀儿打了个照面。一缕阳光恰于此时穿透过来,映照在他的面颊上,明晃晃、金闪闪,直刺得瞿菀儿睁不开眼来,只得阖了双眼,同时微微偏过头去。
那人似乎察觉了这一点,很快挪动了一下身躯,避开了这线阳光。
“你是谁?怎会在这里?”很快移回目光的瞿菀儿冷冷的问着,眸底却有着淡淡的疑惑。
那人似乎滞了一滞,过了好半日,他才缓缓站身,正对着瞿菀儿。此人身着银白缂丝蜀锦长袍,腰束湖蓝织金常服带,愈衬得他身形颀长,直似玉树临风。这一切,自然不至于让瞿菀儿惊愕莫名,真正让她诧然的,是对方面上所戴的那张金面具。
那张面具也不好说是狰狞还是威严,只是这青天白日的,看着总让人觉得诡异莫名。纵使瞿菀儿胆气素壮,这会儿也不免有些心中发寒。
面具人静静站着,金色面具下,一双看不出形状,却清寒幽窅得让人心惊的眸子定定的看着瞿菀儿,许久许久,他才平平道:“在下贺清章!”
“贺清章?”隐约觉得这个名字有些熟悉,瞿菀儿忍不住蹙了眉头仔细的想了一回,而后恍然的看向对方:“南源庆丰侯贺清章?”这话虽说是问句,口气却是十拿九稳的。
事实上,这阵子她虽幽居连国公府,但外头的事儿,该知道的,她也并没少知道。更莫说这位庆丰侯形象特别,实在令人过目难忘。
就瞿菀儿听来的传言中,庆丰侯贺清章出身南源数一数二的侯门,其母非但是南源宗室之女、还是宗室中出了名的美人,只是可惜,这位侯爷幼时,家中不慎走水,一把火烧下来,侯府损失无算不论,还毁了这位侯府世子的面容。庆丰侯府虽重金悬赏,求医问药,到底也还是不能完全治好他的脸。贺清章无奈,只得以面具遮容,得绰号为“金面侯爷”。
好在这位侯爷虽则貌丑,却并不是无才之人。传言中,庆丰侯贺清章极擅治兵,精于谋略,多年经营下来,俨然已成南源第一将,其势力,足可与南源摄政王相抗。
更有一种说法,是南源若无贺清章这一擎天巨柱在,数年前,怕是就要改朝换代了。
微微颔首,贺清章淡淡的“嗯”了一声,算是回应。他的声音甚是低沉,沙哑之外还带了几分粗嘎,算不上多好听,却让人印象深刻,难以忘怀。
对方既报了名姓,又是这等身份,瞿菀儿自不好太过失礼,当下淡淡一礼,语声却是冷淡而平静的:“侯爷乃南源贵客,来赴赏花宴,原是公主府的幸事。但容我提醒一句,这处乃公主府内院所在、女眷所居,侯爷身为男子,久留怕是不宜!”
注目看她,贺清章语声平淡如初:“在下一时不慎,迷了路径,才会至此,还望……恕罪!”
这一句话,他说得很慢,似在努力的压抑着什么。说到最后一句时,更不由自主的顿了一顿,那“恕罪”二字,与其说是从他嗓子里发出,倒不如说是从牙缝里迸出的。
觉出他言辞有异,瞿菀儿不免定睛仔细看了他一眼,但很快的,她便别开了视线。内院僻亭、孤男寡女、左右无人,这样的情况,若被人见着,于她的名节自然有害无益。
“侯爷言重了……”她宁淡开口,没再去看对方,只侧身做了个手势:“请!”
她这里既摆出了明明白白的逐客之意,贺清章自是不好再说,冲她一拱手,便转身去了。
瞿菀儿看也没看他一眼,举步走到快哉亭前。
她也并不进去,只默默站着亭外,注目看向那眼离她仅只数步远的清泉。事实上,宇文琼玉之所以选在这偏僻角落建风临院、快哉亭,为的也正是这一眼清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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