庾之瑶和林嬷嬷脸色都变了。庾璟年的脸阴沉了下来:“那裴十七到底有何不妥,你给我一字不漏地说出来!”
云惜道:“那裴十七体质娇弱,面色苍白,形神消瘦,出门靠坐轿,下了轿子要靠人搀扶才能行走……他长这么大从未骑过马。有一次,仆人牵着匹马来到他身边,那马嘶吼了一声,这位十七少爷就吓得抱着头乱叫说:‘这明明是老虎,你为何对我说是马?’裴十七因为这句话被众人传为笑柄,奴才也是听见旁人讲笑话一样说起,才知道这位爷。听说……听说……”
“听说什么?”
“听说他从小就患有痨病,根本就活不长啊!”
庾璟年一张俊美的面庞完全扭曲阴沉,黑得犹如锅底,“啪!”他狠狠一拍跟前的花梨木小几,上面的杯盘一阵乱跳,“好!好得很!我就说嘛,他们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好心!竟肯为妹妹找一门这样好的亲事!”自打母亲死后,这个家他就再没有了立锥之地,一直与妹妹相依为命,把这个妹妹看得比自己的生命还要重要,又怎么能看着父亲和袁氏把她当作物件似的随随便便丢给一个痨病鬼!
他腾地一下站了起来,眼中暴射出骇人的目光:“我这便去与父亲理论,问问他安的是什么心?”
“二哥!”庾之瑶最了解他的脾气,庾璟年发起疯来,连皇帝都敢顶撞,何况是一直与他不和的父亲。她一下子跪在了地上,伸手抱住了庾璟年的双腿:“二哥,妹妹娘胎里带来的哮症,至今没有痊愈,每到春夏之交就时不时地发作,我这个样子,父亲为我与裴家十七公子议亲,并无不妥啊!你千万不能再去惹父亲生气,为我背上一个不孝的罪名了!”
“你!”庾璟年伸出一只手指,哆嗦着指着妹妹,哀其不幸怒其不争!“你真的打算就这样让那些狼心狗肺的东西,以亲人的名义毁掉你的一生吗?”
庾之瑶泪如雨下,哽咽难言:“二哥,我是父亲的女儿,我的婚姻本来就该由父亲和继母决定。何况我这个样子,又能嫁得到什么样的好人家?他日传出你和父亲因为妹妹的缘故反目成仇,你叫妹妹如何自处!”
庾璟年看见妹妹哭得梨花带雨,一时间只觉得心若刀割。“你快起来,地上凉,你身子弱经不起这些。”
庾之瑶却固执地抱着她的腿不肯松开:“你若是不答应我不找父亲的麻烦,我就不松手!”
庾璟年一咬牙:“好,我答应你,我不与父亲吵,我不去找父亲的麻烦!”
“你说话算话?”
庾璟年道:“我什么时候说话不算过?”一边示意林嬷嬷将庾之瑶扶起来。
庾璟年亲自扶着站起来的妹妹在梨花木的大椅上坐下,“你且在这里坐着,我出去一下!”
庾之瑶焦急地道:“你要去干什么?”
“我去和父亲谈谈。”庾璟年爱怜地抚摸着她的头发。
“你刚刚答应过我!”
“你放心,我答应过你的事,就绝不会不算数!我不会和父亲吵,我就是心平气和,也有办法劝他放弃这门婚事!”
“哥哥!”庾之瑶站起来想要拉住他的胳膊,庾璟年已经带着云惜脚下生风般走远了。
去往正院荣华堂的路上,庾璟年脸色阴沉得简直要滴出水来了。云惜小心翼翼地跟在他背后,几乎要用跑的才能跟上他的脚步。
“公子,荣华堂已经到了!”云惜小心提醒着。一般的情况下,庾璟年到王府只看妹妹,并不愿和父亲见面。他能感受得到,父亲庾文泰十分的讨厌他,这个认知折磨了他整整十年,都说虎毒不食子,他不明白自己明明十分优秀,父亲为什么就对他这般模样。
要说父亲脾气暴躁,可他对大哥,对其他的兄弟姐妹明明十分和善宠爱,为何只对自己还有六妹妹这般区别对待。真是让他百思不得其解!
每每想到从小父亲对他的冷言冷语和不屑一顾,他的心中就充满了无可抑制的愤怒。所以从小他便离经叛道,顽劣非常。只有庾之瑶知道,他是用这种方式掩盖内心中缺乏父爱的伤痛!
庾璟年想起妹妹的苦苦哀求,到底收住了脚步,对守在门口的侍女道:“进去通报一声,就说我回来了,要给父亲请个安!”
那侍女本来见他一脸的黑气就有些战战兢兢,听他吩咐完了立刻逃也似的跑进了正房。不过片刻侍女便回转了来,有些害怕地道:“老爷说现在不得空,请您在这里等一会!”
庾璟年只觉得胸中窜起了一股怒火,忍了又忍才在牙缝里挤出一个字来:“好!”这一等就是一个时辰。屋子里隐隐传出调笑的声音,却始终不见庾文泰传他进去相见。
庾璟年立刻明白了过来,父亲这根本就是在羞辱他。他是脾气上来,九头牛都拉不回来的性子,冷哼了一声便往里闯,丫鬟在后面一叠声地叫:“二少爷,二少爷您不能进去啊!”他充耳不闻。
庾璟年一脚踹开门,直接穿堂入室。庾文泰阔大的卧房里燃着昂贵的蜜合香,他正袒胸露怀地斜靠在镶满了宝石与珠玉的三屏风罗汉床上,备受他宠爱的十三姨娘和十五姨娘正往他的嘴里喂着江州刚刚送过来的新鲜蜜桔。
作为皇帝的亲弟弟,他其实和皇帝长得十分相像,不过气质却迥然有异,一个是雄才大略君临天下的君主,一个却像是脑满肠肥不学无术的员外。
庾文泰其实一直也在关注着外头的动静,看见二儿子果然受不得激硬闯进了自己的卧房,不由勃然大怒:“你这个孽畜,你不经吩咐便硬闯父亲的寝房,你还有没有点人伦,难道是想忤逆不成?”
庾璟年像是没有听见他的话一样,目光如同寒剑一般凶狠地盯着两位尚是双十年华的姨娘,牙缝里挤出三个字:“滚出去!”
两位姨娘被他的杀气一激,顿时感觉手足冰凉,哪里还敢再留,立刻连滚带爬地出了庾文泰的卧房。庾文泰想要阻止,却一时之间被儿子的气势震慑住,竟说不出话来。
“好!好!可真是反了你了!你就不怕我告你个忤逆之罪,让你受尽天下人的唾骂吗?”话虽是这样说,到底有了几分色厉内荏。若是真到了动粗那一步,就是十个庾文泰也敌不过一个庾璟年啊。
庾璟年自顾自地拉了一把椅子坐在父亲的对面,语带讥讽地道:“儿子乃是父亲亲生,怎敢忤逆父亲?”
庾文泰冷笑了一声道:“你还知道你是我的儿子?”
庾璟年反话正说道:“父亲对儿子的恩情,儿子没齿难忘!”
庾文泰气得全身发抖:“你是成心来气我的吗?”
庾璟年淡淡看了他一眼,道:“儿子怎敢?就不怕那天下的悠悠众口吗?我是来和父亲谈一桩生意的!”
“你和我有什么生意好谈?”
这会儿的功夫,庾璟年已经渐渐冷静了下来,说话也变得慢条斯理起来:“皇上最近整顿天子亲军羽林卫,将三位羽林郎将下放到地方任一郡太守,想必这件事情父亲是听说了的。若是我没有猜错的话,大哥在正五品下的上都护府司马一职上已经呆了一年时间了,羽林郎将虽然只是正五品上的职务,却因为是天子亲军,职高位重,是一条升迁的捷径!”说到这里,庾璟年故意不再往下说,就此打住。
庾文泰不由吃了一惊,腾地一下坐直了身体:“你的意思是说,你可以代你大哥向皇上进言,让皇上提拔你大哥作正五品上的羽林郎将?”这三个羽林郎将的位置,不光宗室盯着,就是各大门阀也是各出法宝,想要将自家的子弟安插进去,竞争非常激烈。庾文泰一得到消息就去求了太后,本来以为十拿九稳,没料到皇帝却派了个内侍告诉他这三个位置一个萝卜一个坑,朕早就许给旁人了!
此后无论他怎样使钱,走谁的路子,皇上都不肯松口。明知道皇帝十分疼爱他的次子,若是次子肯在皇帝面前替他大哥说两句话,说不定就能让皇帝改了主意。可让他开口去求自己的儿子,他又实在开不了这个口!
这时庾璟年点了点头:“我可以替大哥向皇上陈情,不过我有一个条件,六妹妹的和裴十七的婚事,必须立刻停止!”
庾文泰脸色阴沉:“你怎么知道这件事?”
庾璟年道:“我自有我的消息来源,您不必多问。您只告诉我你答应不答应!”
庾文泰冷笑道:“你妹妹是有天仙般的美貌,还是举世无双的才华?她一个半死不活的病秧子,又是丧妇的长女,除了裴家,又能找到什么样的好人家?你难道不知道丧妇之长女不娶的道理吗?你要把好端端的一门亲事搅黄了,日后谁还敢再娶你妹妹?又去哪里找一个像裴十七这样的好夫婿?”
庾璟年连连冷笑:“好人家?好夫婿?六妹妹福薄,消受不起这样的好人家好夫婿!我真不明白,妹妹也是您亲生的女儿,您怎么就能对她这样狠心!”他似乎觉得说这些是白费力气,用力一拍椅背:“我只问您,这桩生意做得做不得?”
庾文泰这些年被皇帝哥哥压制着,郁郁不得志!本来想把女儿嫁去裴家,得一门得力的姻亲帮衬着王府,女儿的幸福根本不在他的考虑之内。但和长子的前程比起来,这样一门姻亲又变得无足轻重了。“好,我明日就叫袁氏回绝了这门亲事,你也要遵守你的承诺,帮助你大哥向皇上进言!”
庾璟年冷冰冰地一笑道:“你儿子虽然嚣张跋扈,却从来没有打过诳语!”
庾文泰看着他的眼睛道:“我要提醒你!回绝了裴家,若是将来你妹妹的婚事因此而蹉跎了,到时你别怪我和你母亲!”
庾璟年看了父亲一眼,一字一句说道:“父亲,我不希望这样的事发生,我想您也不希望!因为,若是妹妹不能得嫁好人家,我便会用尽各种手段,让包括大哥在内,您所有的儿子,永远也升不到正三品!不信,您就试试看!”
他说得轻描淡写,但庾文泰了解这个儿子,他越是这样,越是说明他心意已决。而随着他年龄的增大,他变得越来越是心机深沉,深不可测。庾文泰相信,有皇帝对他的宠爱,他绝对有能力做到压着他所有的儿子,让他们谁都起不来!
庾文泰气得眼睛都红了:“你,你,你这个不孝子!你还有没有把我当成你的父亲?”
庾璟年冷冷笑了一声:“您又什么时候把我和妹妹当成您的儿女了?”他又忽然想起了一件事似的说道:“对了,有一件事情不妨也一块儿告诉您。太太娘家的两个侄儿已被我调动到了羽林卫,从今以后他们就在我的手下当差了。烦您帮我转告太太一声,若是她再敢在六妹妹的婚事上头耍什么花样,我就派她的两个侄儿去大燕刺杀他们的旻文太子!”旻文太子名震天下,身边扈从如云,传说中原第一高手现在就在他的帐下,刺杀旻文太子和自杀也没有什么分别。
庾文泰充满震惊地看着自己的儿子,像是不认识他一样:“你,你是什么时候做的?”他竟然对这件事一无所知。又恨恨地道:“你怎么可以这样对我!”
庾璟年英俊无俦的面孔上略过一丝微不可见的悲凉:“父亲,要让您失望了!为了应付我自己的亲人,我不得不学着多动些脑子了!”
庾文泰望着儿子那张棱角分明日渐坚毅果决的面庞,只觉得一阵恍惚,什么时候他已经不再是那个什么都显露在脸上,只知道横冲直撞的儿子了。而他选择和这样一个有野心有魄力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儿子作对,是不是太愚蠢了一点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