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远侯吃惊于她的直言不讳, 不免又认真地打量了几番眼前这个姑娘,而后才缓慢地说道:“你但凡对我有一丁点的了解也当知道我是个两耳不闻窗外事的人,挂着宁远侯的爵位, 却几乎不管朝廷中那堆乱七八糟的事情, 若没有皇上的召见, 我是连皇宫都懒得踏入的。”
“我知道侯爷不管朝廷的事, 但是我也知道, 侯爷并非从一开始就不问世事的,”言久沉沉地说,“侯爷当年乃是文科状元, 满心雄图报复非寻常人可比,您对大梁是满怀期待的, 只是后来, 我的父皇让您失望了, 所以您才一步步退出政坛,不理世事了。”
当年宁远侯还没有继承爵位, 他靠自己的才华考取了状元郎,可惜他在政上和建文帝永远意见相左,他又拧不过皇帝,日渐对建文帝失望,再后来就辞了职位, 回家种田去了。
状元郎不愧是状元郎, 即便是种田也种得风生水起, 日子过得滋润得很, 只可惜宁远侯夫人身体不好, 一直无所出,他们夫妇才会收养了沈慕白。
没成想竟然养了一头白眼狼。
“侯爷虽然不插手朝政, 但是我相信,朝政上的事情皆瞒不过侯爷的眼睛,还望侯爷能告知一二,让我不至于两眼一抹黑,什么都不清楚。”言久诚恳道。
宁远侯微微叹了口长气,他道:“自从康王坐上皇位以来,逐渐将你父皇留下来的人一一剔除了干净,要么抄家灭族,要么驱逐边境,这么多年,也就只有一个林国子监勉强在汴京存活了下来,但是他临死之际,却还是落得个家破人亡的下场,你父皇在位时的老臣几乎都折干净了,如今在朝中是没什么人的。”
言久心中一阵苍凉。
她原想,若是汴京有建文帝的心腹留下,将来等大梁亡国之时,她会请求谢屿尽量保住那些人,如今看来是没这个必要了,其他的人,该如何便如何吧。
“其实你不来,我也要去找你,”宁远侯道。
言久疑惑:“为何?”
“有一样东西,我和夫人商量好,必须交给你,”宁远侯说罢,将罩住骨灰盒的红布打开,“这东西原是沈慕白藏在我侯府的,没想到阴差阳错被我夫人发现了,今缝乱世,嘉元帝一脉,心慈手软的人没有能力,有能力的人猪狗不如,只能交给你。”
言久心道:“好一声猪狗不如。”
这宁远侯是当真厉害,藏东西的地方选哪里不好,偏要放在宁远侯夫人的骨灰盒里,她坐在骨灰盒旁边,本不觉得寒碜,现下见宁远侯打开骨灰盒,还要从骨灰盒里拿一样东西给她,言久就觉得浑身上下都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怪吓人的。
谁知宁远侯却忽然道:“若是公主不愿意接,便请公主的朋友下来拿吧。”
乖乖地藏在屋顶的谢屿闻言,不禁失笑,继而像一片落叶似的轻飘飘地落在窗口,自己动手扒拉开窗户,朝房间里探进去一个脑袋,笑道:“侯爷英明。”
宁远侯和颜悦色地朝谢屿招了招手:“外面风大,小兄弟进来说话吧。”
谢屿看了言久一眼,半点不客气地跃进了屋里,在言久的旁边坐下来,朝宁远侯道:“阿久素来不太关心外界之事,在下倒是很好奇,到底是什么样的东西,能让宁远侯夫人以不葬在沈家祖坟为代价,也要让侯爷借此将这东西送出大梁。”
宁远侯打开骨灰盒,言久瞬间感觉到一股香灰扑面而来,她忍住那股不适,端端地坐着,心想,宁远侯为了给她送东西,不惜扰他夫人安宁,她不好不识抬举。
谢屿忽然偏头在她耳边道:“放心,这只是普通的木头灰,根本不是什么骨灰。”
宁远侯笑道:“还是小兄弟看得明白。”
谢屿翘了翘二郎腿:“侯爷只是为了防沈慕白突然人来疯,来查侯爷的东西,所以才不得已准备了假的骨灰,将东西放在假的骨灰里,贵夫人到底对沈慕白有养育之恩,沈慕白再如何丧心病狂也不可能打开贵夫人的骨灰盒检查,在下猜得对吧?”
言久身上的那层鸡皮疙瘩终于掉了下去,她与谢屿对视一眼,都在琢磨到底是什么样的东西能让宁远侯藏在这么令人寒碜的地方,她心中有个隐约的猜测,但不敢确定。
然后她就看到宁远侯从骨灰盒里拿出一个盒子,他用手边的干布轻轻将盒子上的木头灰擦拭干净,然后推到言久的面前,像是终于撂下一个大包袱似的,一身轻松地说道:“这东西终于交到了该交的人手上,我也放心了。”
言久将盒子打开,果不其然,里面装着传国玉玺。
虽然早有猜测,但是真正见到实物的时候,还是让言久免不了吃惊和震撼,谢屿则是一副果然如我所料的样子,朝宁远侯笑道:“这东西既然是放在侯爷府上的,沈慕白迟早会知道东西已丢失,侯爷到时候只怕无法跟沈慕白交代吧。”
这也正是言久所担心的,沈慕白心狠手辣,若是得知宁远侯将东西交给了她,谁知道那疯狗会做出什么样的事情来。
宁远侯道:“此去湖阳之后,我不会再回汴京,大梁往后会如何,大楚往后会如何,都跟我无关,沈慕白他就算真的要对付我,他的手也伸不到大楚的领地里去。”
俩人皆没想到传国玉玺竟然这么容易就找了回来,不约而同地有种得来全不费工夫的感慨,言久道:“当年,我父皇真的将传国玉玺偷偷交给了林国子监?”
宁远侯感慨道:“林国子监敦厚老实,和诸葛慕青都是良臣,两人虽然很多时候政见不合,动不动就旁若无人地吵嘴,但其实十分彼此欣赏,后来康王叛乱,皇后娘娘将公主您交给了诸葛慕青,皇上就暗中将传国玉玺交给了林国子监,林国子监将玉玺藏了起来,本想等有一日有您的消息了再找到您将传国玉玺物归原主,谁知道天不遂人愿,他身体一日不如一日,得知自己时日无多后,才决定将传国玉玺送到蜀山,后面的事情你们应该都知道了。”
言久仍旧有疑惑,谢屿问道:“林国子监为何决定要把东西送去蜀山的?他怎么知道阿久在蜀山?他若是一早便知,又为何不早些将东西送往蜀山?”
宁远侯却摇头道:“这我便不知道了。”
谢屿:“听说当年诸葛慕青被斩首的时候,监斩官就是林国子监?”
“不错,诸葛慕青是大忠臣,忠于建文帝,他被抓后,嘉元帝的下一个目标本是林国子监,但是林国子监突然亲自请命去当这个监斩官,嘉元帝见他识时务,愿意归顺自己,这才放过了他,但是这些年嘉元帝对林国子监的监视半刻都没有放松。”宁远侯道。
其实宁远侯说到这个份儿上,事情已经比较清楚了,只是都只能靠猜测,想要知道原原本本的真相,想要知道他们的猜测到底是否正确,只怕只有等到到了阎王殿见到林国子监后才能好生问清楚了。
谢屿和言久都有共同的猜测。
当年林国子监请命亲自监斩诸葛慕青,其实最主要的目的就是为了接近诸葛慕青,然后从诸葛慕青口中得知了他命德叔将长乐公主安全送到蜀山,托付给周以围。
后来林国子监一直在找机会去蜀山求证,但是嘉元帝耳目众多,他丝毫不敢暴露,所以就一直拖了那么多年,直到他得知自己时日无多。
但去蜀山求证,并不容易,林国子监根本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拖到那个时候,便打算直接将传国玉玺托付给周以围保管,请周以围再转交给长乐公主,可惜中途杀出叛徒沈慕白和他吃里扒外的不孝子,功亏一篑,不仅让传国玉玺落到叛徒手里,还让全家跟着遭难。
后面的事情,他们都一清二楚了。
言久仿佛能透过传国玉玺看见这些年的血腥和杀戮,那些刀光剑影、尸横遍野好像都在昭示一个朝廷的更换和她的国仇家恨。
外面忽然传来脚步声,很远,很模糊,但是言久却敏锐地捕捉到了,她将传国玉玺收起来,起身朝宁远侯拱手道:“大恩不言谢,来日再报侯爷今日之恩。”
宁远侯却笑道:“我一个半只脚踏进棺材的老头子,孑然一身,不需要公主报答。只希望公主能善用传国玉玺,让大梁子民少遭受些无妄之灾。”
言久深深地一鞠躬:“言久定不让侯爷失望。”
脚步声越来越近,有家仆在外敲门道:“侯爷,侯爷,瑞王殿下带着士兵将这里重重包围起来了,人已经进了客栈,朝您这里来了。”
“看来沈慕白已经猜到了,”谢屿淡笑道,“那丧心病狂的东西不知道又要干出些什么事来,侯爷可能应付?”
宁远侯无所谓地笑道:“我一个什么都没有的老头子,到底是他的养父,想来他也不会对我如何,你们暂且避一避吧,等他们走了你们再离开,省得迎面撞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