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到夕阳落山之际,北阳关老饼巷里,各家屋顶都飘出了袅袅炊烟,不时有孩童跑来跑去,或因为肚子饿了回家找吃食,或是被大人们在后头追着往家赶。
此刻,一个胖乎乎地男孩提心吊胆地伸出头往一间院子里瞅,不料正见一个女人背对着自已在收衣裳,吓得赶紧将头缩了回去。
“小混蛋,还不给我滚进来!”一声厉喝炸进男孩的耳朵。
男孩只得畏畏缩缩地沿着墙边挪到院子里,作势用手背不停地擦鼻子,其实是想挡住嘴角边,方才与人打架挂的彩。
女人斜了男孩子一眼,将衣裳抱进屋,等再出来时,手上已拿着一瓶药酒。
“上药!”女人找了个小杌子坐下,冲着男孩横眉冷对道。
男孩愁着小脸嘟嚷一句,“又给猜到了!”
“你从一学会走路就跑出去跟人打架,还用得着老娘去猜!”女人勾了勾手指,用威胁的目光示意男孩上前就范。
“娘,等爹回来再上药吧?”男孩哀求道。
“你当是立了战功,还挑肥拣瘦?”女人没好气地大吼一声,“再不过来,老娘可板子侍候了!”
因为从人被吓到大,男孩对于那传说中的“板子”甚是畏惧,磨蹭了半天,这才鼓起勇气走上前去。
不一时,院子里传出孩子哭爹喊娘的求饶,以及一个女人的抱怨,“我怎么就瞎了眼嫁给你爹那破玩意儿,在晋家军当了那么多年兵,连个五夫长都不是,没有本事就算了,还一天到晚不着家,生了你这熊孩子更不管教,只一味纵着护着!”
每逢这当娘的给自己上药,男孩都会怀疑自己是从外头拣来的,要不就是倒霉遇着了后娘,就这力道,分明是在给人上刑,男孩在心里表示,他这会子很想那位三天两头见不着面,见着面又什么都肯随着自己的亲爹。
“李嫂子在家吗?”屋外有人招呼了一声。
“王大娘来啦,”被称做李嫂子的女人终于松开魔爪,放了熊孩子一条生路,然后走到院门口笑问:“可是营上有消息了?”
“真让您给说对了,白虎营昨儿个全歼达勒尔逃匪,我家老头子不放心儿子,一大早便到军营打探,您猜怎么着,我家大栓得了五两银子的赏,还听说白虎营人人有份,我特意来给您报个信,你家李大哥说不得要带银子回来了。”
“哎哟,这可不是得了外财,”李嫂子高兴得什么似的,立时道,“我家那人也就只为混口饭吃,哪比得了大栓吃苦上进,我不指望他拿五两,有个二、三两也就不错了,回头给我家阿宝扯身新衣裳,再进些米粮存着,这就能过个好年了!”
王大娘索性同李嫂子聊起天来,“李大哥真是白虎营的?上回大栓见着他,就说没见过,会不会您听错了,他在青虎营或是别的营?”
“没错,不信我给您瞧瞧他那军衣,就是白虎营的,大栓没见过他也有可能,说了我也不怕丢人,阿宝他爹没出息得很,只说当兵就为看上军饷月月发,加上如今咱们跟达勒尔人再不打仗,也用不着豁出性命,他就想着在军营里打混,我嘛,也随他,只求人好好的不出事就成!”
“你们两口子,可真乐得死人,”王大娘哈哈大笑道,“四年多前您二位刚搬来时,我瞧李嫂子大着肚子不言不语的,以为是个闷葫芦,没想到您竟是少有的活泛人,咱老饼巷谁不夸李嫂子会过日子,瞧这屋里院里,收拾得多敞亮。”
“您就笑话我吧,嫁个不能挣钱的男人,我那点活泛全用来算计一分一毫过日子了,”李嫂子叹口气道:“我这两天老在琢磨,不如去开间小铺子,也不求发大财,只要能手头宽裕一些,让我家阿宝进个学,以后别像他爹那样没出息。”
“可想好做什么生意了?”
“不急,我再瞧瞧。”
正说着话,李嫂子猛地伸手一捞,将正要偷偷钻到外头的男孩领子扯住,道:“阿宝,今儿你可又费了老娘半瓶药酒,小败家子儿不许再出门,给我回去念一会《三字经》,回头吃饭了!”
阿宝苦着脸道:“是您自己没留神倒得多了,怎么怪到我头上,不行,我要出去玩!”
一旁王大娘看着这母子俩斗嘴,倒给乐得不行,上前摸摸阿宝脑袋,劝他要听娘的话,便告辞回家了。
目送王大娘离开,李嫂子两眼圆睁,仗着自己力气大,一把将孩子拧回了屋。
好不容易盯着阿宝用完饭食,又侍候他上床,李嫂子有一下没一下地哄睡了孩子,便望着窗外的月亮发起呆来。
这段日子她那头疼的毛病倒也没怎么犯过,说是好了吧,可每每再犯都比上一回更疼,为了不吓着她男人和儿子,一觉到不对劲,李嫂子便躺到床上装睡,宁愿咬着牙自苦,也不能让他们父子担心。
李处给请了不少大夫来看,不过只能缓解一时,其实,头疼倒不是最要紧的病,街坊邻居都看着李嫂子活蹦乱跳,却没人知道,她是个忘了过去的人,最久远的记忆,是自己在一张床上醒来,看到李处悲喜交加的表情。
李嫂子自觉家境艰难,她这病又太费钱,每回大夫过来,再开上几副药,她就会想,儿子又得少吃几碗肉了,李处一个月只能挣五两银子,哪经得起这般折腾。
到后来李嫂子也想通了,记不记得前事又如何,反正无论怎样,她就是李处的老婆,养了李阿宝这个胖娃娃,谁都改变不了这事实,她如今也好多了,所以对于李处又要给她请大夫这事,李嫂子每每严词拒绝。
但是偶尔夜深人静,李处不在的时候,李嫂子常会有莫名的惆怅之感,也不知从哪冒出来那腔子难受,总觉得自己在惦记着谁,却又想不清对方的脸,这种感觉有时让她想笑,有时候却让她忍不住落泪。
李处一直在说,他们两口子是青梅竹马,后来有恶霸想抢她为妾,两人便从家乡偷跑出来,路上遇着山贼,自己脑袋受了重伤,虽保住性命,却什么都忘记了。
虽然觉得这故事听起来挺狗血,不过瞧在李处对她母子二人忠心耿耿的份上,李嫂子决定还是信他,谁教这人是自己男人呢,便是以后什么都记起来,日子该怎么过,还得怎么过。
叹了口气正想睡下,院子里突然传来“扑通”一声,随即屋外有人在喊,“阿欢,开门!”
披衣下得床来,李嫂子拉开门闩。
北阳关已近仲秋,晚上开始风紧,这门一开,不提防李嫂子身上披的衣裳便被吹到了地方。
“怎么穿那么少?”李处心疼地道,进屋便立时关上门,回身将李嫂子拦腰抱起,飞快地塞回炕上的被窝里,顺势在她嘴上狠狠亲了一口。
李嫂子甩开自己男人,赶紧哄哄旁边差点给惊醒的阿宝,坐起身问道:“怎么又爬墙回来的,你不会敲院门啊?”
这时李处已脱鞋上炕,带着一身凉气搂住李嫂子,赖着脸皮道:“这么冷的天,可不是心疼我家娘子,你男人别的本事没有,就翻墙功夫高!”
李嫂子可没兴致听他调侃,干脆伸出手问:“可带了银子?”
“什么银子?”李处一愣,“上月的饷银不都给你了吗?”
“是真没有?”李嫂子眼一瞪,表示不信,“还是拿着银子吃花酒去了?”
“娘子啊,你就是一朵国色天香的牡丹花,我为何还要到别地儿吃花酒,真是天地良心!”李处赌咒发誓,涎着脸又要往前凑。
“最近你们白虎营有没有打仗?”李嫂子开始诱供。
李处眼珠一转,想了想后,挠着头道:“或许打了吧,这段日子我那兄弟给找了个活,到正阳关去修工事,能多挣二两银子,连着忙了好几日,今儿个才算干完。”
李嫂子心中一凉,大骂道:“你这倒霉蛋呀!栓子那还得了五两银子的赏,我指着你能拿个十两、八两,给咱娘儿俩挣个脸,你这没出息的,倒跑去修什么鬼工事,我真命苦啊!”说着便朝李楚身上甩起了拳头,想想又喝问,“那二两银子可带回来了?”
李处舒坦地躺倒在炕上,任由李嫂子撒泼,权当有人帮着推拿,后来干脆转到炕那头,将眯蒙着眼睛半醒过来的阿宝扯到怀里,父子俩头顶头顾自呼呼大睡起来。
李嫂子被气得胃疼,一晚上翻来覆去闭不上眼,只恨旁边一大一小两头猪睡得死沉,竟一点不管自己伤心。
没想到等李嫂子朦朦胧胧刚有些睡意,那头大猪又过来折腾她,两口子打打闹闹好一阵,待天色大亮李嫂子出门买菜之时,不免脸上挂了黑眼圈。
刚一出院子,王大娘正好也走过来,瞧着李嫂子那模样,便打趣地问,“昨儿李大哥回来了?”
李嫂子自是老脸一红。
王大娘不免羡慕,“李大哥真有本事,三天两头能回家看老婆孩子,我家栓子可苦了,大半年才回来一趟,虽说离得近,也只能我们老两口时不时到军营门口瞅两眼,跟探监似的。”
“我家那口子没啥出息,哪比得上您家栓子,李处快三十的人,也还是个大头兵,算了,我反正也不指着他封妻荫子,死不了就成!”
“不知李大哥这回得了多少银子的赏?”王大娘很有兴致地打听。
“呵呵,”李大嫂实在抹不开面子,只得咬着牙瞎扯道:“也就五两,回头我便去给阿宝扯衣裳。”
“好啊!”王大娘夸道:“李嫂子就是谦虚,李大哥长得英武不凡,说不得过几日便能当上五夫长了。”
提着篮子回到家,李嫂子一进门便去到灶房洗菜做饭,阴沉着脸将砧板剁得山响,以发泄心中愤懑,可院子里那父子二人倒是开心得很,大的那个在教小的耍木剑,哪里会注意到灶房里的女人正独自悲愤中。
“阿宝,叫你爹过来生火!”李嫂子不甘被忽视,朝着院子吼了一嗓子。
“我爹忙着呢,您自己生吧!”这别称“白眼狼”的儿子答得倒是蛮快。
“李处你个混蛋,快过来!”李嫂子急了,指名道姓地又来了一下。
“待会,我再教儿子一招。”李处随口回道。
“噌”地一下,李嫂子跃出灶房,举着根吹火棒便朝李处身上抡过去,“嫁给你有什么用,只会给我丢人现眼,一年到头挣的银子刚够吃饱饭,手里连点余钱都没有,儿子给你教得一点都不听话,竟学会跟老娘对着干,我真是瞎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