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注定要相逢就从容一些面对,既然注定要分开就温柔一些告别。
有人说,只有到生命的尽头才知道一生所爱。但是和如愿在一起之后,顾向阳便觉得自己找到了心的归宿。虽然,他们其实是完全不同的两种人。
顾向阳一直都是一个自律谨慎、凡事讲规矩,现实严肃的人,但如愿跟他完全相反,如愿随心所欲、崇尚自由发展,多愁善感。
顾向阳从前最无奈的一点就是如愿是一个没什么时间观念的人,约会常常迟到。有一次在路上遇到了一只野猫,硬是逗了半个多小时的猫才记起来要去见他,气得顾向阳半天没有理他。
如愿还总是丢三落四。有一回扔手里的垃圾,垃圾没扔,把手机扔了,走了半路才猛地想起来,顾向阳只得陪她回去翻垃圾桶。还有一回她蹲下来系鞋带,顺手把拿在手里的钱包放在地上,系好鞋带就把钱包给忘了,起身就走。幸好捡到钱包的人一直在原地等她。
迷迷糊糊的,对什么事情都不上心,顾向阳觉得如愿能没缺胳膊少腿的活到现在完全是靠运气。动脑子的事情倒是能做得好,反而不用动脑子的事情做得一团糟。
如愿身上有许多地方是从前的顾向阳无法忍受的,跟她在一起,他必须得接受她总是不会把东西放回到原处,必须接受她总是丢三落四,必须接受她不喜欢带手机时常找不到人,必须接受她永远扫不干净地板,擦不干净浴缸。
但是即便如此,顾向阳仍然深爱着她,所有她做不好的事情他都愿意为她做,当她一辈子的骑士、保镖和仆人。
可是他忘了,她不只有一个骑士。
他看得懂那个男人的眼神,那个男人也喜欢如愿。
顾向阳不是没想过有一天如愿也会喜欢别人,交新的男朋友,嫁人生子。但是真的看到了这一幕,竟然比他想象中的还要难受千倍万倍。
有时候顾向阳觉得全世界没有其他男人比自己更爱如愿,可有的时候顾向阳又觉得全世界只有他最配不上如愿。因为他让如愿伤心过,流泪过,失去爱情过。
如愿知道,有些事情是躲也躲不过的,她与顾向阳的这一面早晚要见。
其实仔细想想,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若是早两年在国内遇到他,自己可能根本就处理不好这么复杂的情绪。
来非洲的这三年,如愿对很多事情的看法都改变了。曾经幻想过很多重逢后的场景,自己要对他说的话,现在想想,都用不上,也不想用。
这个世界上每天都在发生大的小的不幸,各种各样的劫难,更别说他们一个是疾控医生,一个是维和警察,能够在这战火纷飞、灾难肆意的时节里不缺胳膊断腿的重逢已经够不容易了。还是善良一点,既然注定要相逢就从容一些面对,既然注定要分开就温柔一些告别。
如愿对顾向阳笑了笑,点了点头。
顾向阳笔直地站在那里,凝望着如愿,眼里似乎有万千星辰。穆拉戈医院外人来人往,可顾向阳的世界仿佛静止了下来,只有如愿安安静静的微笑是活生生的。
如愿走到顾向阳面前问:“你找我有事?”
“有些话想对你说。”
“这是我工作的地方,也不好说话,我还有两小时下班,我们到时候再说吧。”
“我等你下班。”
“你可以找个地方逛逛或者坐坐,干等多无聊啊。”
“没关系,我就在这里等你。”
现在再做出这副样子又有什么意思呢?要是从前兴许她还会心软,现在如愿已经很少被这种事情感动了。
“你爱等就等吧。”
如愿头也不回地走进医院,继续工作。
疾控医生的工作不仅仅是给病人发药而已,他们要找到病人感染疾病的原因,追踪病人病情的发展,尤其是艾滋病人受到的歧视很严重,关注他们的心理问题也是疾控医生工作的一部分。总结各个地区感染的主要原因,疾病发展的趋势,都是他们的工作,所以每天也有许多文本上的事情要处理。
如愿写了一会儿,心里又忍不住惦记起站在医院外的人。那个人性格耿直,说站在那里等,绝对一步都不会挪。如愿忍不住一直看时间,好不容易熬到了下班,走出医院顾向阳果然还是笔直地站在原地。
周围是熙来攘往的人流,这个声色犬马的世界里,只有顾向阳像是一棵笔直的树,根牢牢地扎根在土地里,向着阳光,不疾不徐地生长。
如愿走到顾向阳身后,拍了拍他的肩。她有一瞬间的恍惚,仿佛回到了从前。
以前她也总是让顾向阳等,每次都害怕他会生自己的气,总是小心翼翼地从背后拍他的肩膀,想着他会皱着眉,或是有怒意,或是会怪罪她。可是每一次他的神情都那么温柔,没有一点不耐烦。
“我等你是应该的。”他总是这样对自己说。
顾向阳回过头来,见到是如愿,严肃的眉眼缓缓展开,柔和地微笑起来,他低头看了看时间道:“提前了十分钟。”
如愿知道顾向阳指的什么,有些不好意思地说:“这么多年过去了,总不能一点长进都没有吧……你开车来了吗?我今天没开车。”
顾向阳点点头。
“去吃饭吧,上回没吃成的。”如愿自顾自往前走。
如愿越是这样无所谓的态度顾向阳越是害怕,她愿意恨他还好些,现在这样客气,简直就像是对一个陌生人。
如愿走了几步停住,回过头来有些尴尬地说:“怎么我走前面了,我又不知道你的车子停在哪里……”
顾向阳忍不住笑了起来,她还是那个样子。
“没关系,你走的方向是对的。”
顾向阳愿意一直这样,她决定路往哪里走,自由的,无拘无束的,随心所欲的,而他跟在她身后,做她的保镖、家长和爱慕者,就这样一直守护着她。
上了车,如愿和顾向阳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慢慢地往约定的餐厅去。
当年分手的时候可没想过他们再见面能这样和平相处。如愿那时候觉得她一定会痛哭流涕,竭斯底里。爱得那么浓烈,怎么可能做得到云淡风轻,哪里能想到还能像个老朋友似的一起开车去吃饭。
毕竟她当初爱“沈云峰”爱得自己面目全非。
和“沈云峰”分手之后,如愿整整两周都没有出门,用完了她的年假,又请了病假,躲在屋子里,不想跟这个世界再有什么牵连。冰箱里的东西吃完就吃泡面,泡面吃完了就吃外卖。家里到处都是肮脏的盘子和碗。窗帘从来不拉开,虫子就在地上爬,她像是一只夜行生物,活在阴沟和深渊里,跟蛆虫为伴。
如愿有时候想,她如果真的是一只动物就好了。如果她是一只狗就能咬烂家里所有的家具,能够狂吠一场。可她是一个人,一个人伤心愤怒的时候,就只能待在自己的屋子里,不能去街上随便咬人,只能沉默坐在自己的屋子里杀死自己。
像是一种暗喻,如愿恨不得一枪射杀自己,用这种方式让“沈云峰”知道,他是怎样毁灭了她。
分不清白昼和黑夜,如愿感觉自己在一点点腐烂。
在与“沈云峰”分手的第十五天,如愿终于无法忍受屋子里糟糕的空气,她拉开窗帘,阳光刺得她几乎睁不开眼,打开窗子,清新的空气吹进来,她才觉得自己稍稍活过来一点。
她悲哀地发现,痛苦也杀不死自己,她是个悲哀的人,最终还是要被求生的本能所左右。
她转身想继续回沙发上躺着,可就在这时候一阵音乐声从窗外缓缓飘进来。
是哪里在放音乐……
恢弘的交响乐团,深沉**的男低音,混声合唱队分离,交错,咏叹着人世的悲苦。
如愿突如其来地掉下泪来,连她自己都感到意外。这段时间她没有再哭过,眼泪跟着她的心灵一起都荒芜了,她是干涸的,从情感到灵魂,又哪里来的泪水可以流呢。
可现在,她却毫无预兆地被这一段窗边飘来的音乐给弄哭了。
她听不懂唱词的意思,听起来好像是德文。但即便她什么都听不懂,却依旧从音乐声里感到了一种神性的温暖、慈爱和悲悯,感到了一种属于人的正义、热情和崇高。
她顺着音乐寻过去,敲开了邻居的房门。
邻居是一个独居的老太太,如愿从前是一个不懂得怎么跟邻里交往的人,习惯回家就大门紧闭,所以从来都不知道自己两边住着的是什么人。
老太太自然也没有见过如愿,见到她蓬头垢面忽然找来,还以为是哪里来的乞丐。
“姑娘,你需要什么吗?”老太太白发苍苍,目光柔和而悲悯,“要不要进来我家里坐坐,我刚做好了午饭,你进来陪着我吃一点。”
如愿摇摇头,低头一看自己,才意识到她现在多么的狼狈荒唐。
“我是住隔壁的……”许久没有跟人类说过话,如愿已经有些恍惚,不知道怎么措辞才合适,只好木然地问,“我听到您家里在放音乐,想问一下您放的是什么。”
“要不你进来坐坐吧?”
“不用!”如愿有些羞愧,她身上又脏又臭的,而老太太家里纤尘不染,她不想把人家家里弄脏了,抱歉地说:“对不起,打扰您了,我回去了。”
“小姑娘,你等我一下。”
老太太转身进了屋,过了一会儿音乐声停了下来,老太太拿出一张CD递给如愿道:“我刚刚听的就是这一张。”
如愿眼里有泪水,她接过CD,看了看封面,是交响曲。
老太太忽然柔声道:“只要还活着,就没什么是最后不能原谅的。”
如愿一愣,有些惊讶,老太太似乎知道她身上发生了什么事情一般。
老太太慈爱的看着如愿道:“年轻的时候啊,什么都浓烈,其实什么都还是淡淡的好,越是长长的路更要慢慢的走。下一回谈恋爱的时候,你就知道了。”
看着老太太关怀的目光,如愿一阵羞愧。
“这张CD送给你了,你不用跟我客气,我去吃午饭了,你也快回去收拾一下自己吧。”
老太太关上了房门,如愿回到家,才知道自己这几天过着怎样不人不鬼的日子,扑面而来的异味,满屋子的垃圾,脏兮兮的地板,连蟑螂都忍受不了。
如愿把CD放进音响里,悲哀**的乐声,有一种让人重生的生命力。
巴赫的《马太受难曲》,咏叹着耶稣基督被背叛、逮捕、审判、钉上十字架,又被安葬,再重生的故事。
如愿开始收拾屋子,整整装了四个黑色大塑料袋子的垃圾。
通通扔掉,把思念、煎熬和痛苦,全都一起扔掉。
她跪在地上擦拭着地板,用尽全力地擦拭,擦得手臂酸痛,擦出了整整三桶黑水,直到地板又光洁如新。
屋子干净了,心就清静了。
她洗干净所有的盘子和碗,沥干,收到玻璃柜子里,再把冰箱和柜子里所有的酒都扔掉。
不要再麻醉自己,不要再妄图假装不痛。痛就痛啊,痛又怕什么,谁没痛过呢?难道不是我们从前的痛苦成全了我们后来的自己吗。
她走进浴室里开始清洗自己,洗出来一地的黑水,再把打结的头发洗得柔顺,让浑浊的心再一次恢复天真。
她曾经下定决心,此生什么都不要再去爱了。可是凭什么?好好的一辈子,凭什么因为遇到了一个烂人,就要对一切感到失望?
等她洗干净自己,丢掉所有的垃圾,打开窗户,她一定可以再重新活一次。
如愿走出浴室,地板这时候已经干了,清新的空气从窗子里吹进来,窗上的风铃叮铃铃作响,她深吸一口气,给桌子铺上干净的桌布,把刚刚**的鲜花插进花瓶里。
CD正好在这时候放到最后一声咏叹曲:
我们匍匐在地,
为墓中的你痛哭流泪:
请你安息吧,安息吧
安息吧,精疲力竭的躯体
这坟墓和这墓碑
将成为所有灵魂的休憩之地,
将温馨地抚慰
每一颗痛苦的心。
23岁这一年,如愿经历了一场刻骨铭心的恋爱,有欢笑有泪水,去过天堂也见过地狱,每一个女孩子都是这样在疼痛里渐渐长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