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曾经觉得自己是一座连月光都不愿意照耀的坟墓,可是如今,星光点点,他叫做顾向阳,如愿便是他生命里那明晃晃的阳光。
蝎子自从那一日在医院里出现了一次之后就消失了,虽然如愿心里觉得有些奇怪,但是蝎子和哥哥一样,都是行踪不定的人,平时基本找不着人,忽然不见了也不稀奇,如愿都习惯了。
顾向阳也见不着人,最近时局动荡不安,他们也很忙碌。一个星期过去,也没见着顾向阳说的毒贩子有什么动静,那两个保护如愿的警察便被调走了。
新闻里报道着乌干达的巫医杀人事件,在非洲仍有很大一批人信奉者巫医,在暗地里举行着残忍神秘的宗教仪式,他们用人的器官祭拜神灵,或者做药引,求取自己的财富和健康。
黑市上有人高价收购人体器官,这个已经不是什么少见的事情,如愿一来乌干达就听说过。可是最近坎帕拉发生了好几起案件,人们被割掉头颅,被**,残缺不全的尸体被随意地仍在路上,弄得人心惶惶的,乌干达的警察腐败贪婪,案子悬而未决,顾向阳他们似乎最近就是在忙这件事情。
新闻播完了,如愿关了电视,看了看时间已经很晚了,顾向阳今天大概不会过来了。
如愿今天才刚出院,顾向阳比较忙,是他的同事陈元送她回来的,如愿心里有些不安,她知道如果不是真的走不开,顾向阳是不会让她自己回家的。最近是怎么回事,顾向阳也好,蝎子也好,哥哥也好,一个个都找不着人。
还好如愿已经习惯了,最开始她还会觉得不安,后来发现安全感这种东西,寄托在别人身上,那可算是这辈子都找不着了。反正她也什么都做不了,干着急也没用,如愿便关了灯准备睡觉。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她感觉到旁边的床沉了沉,半梦半醒间,她闻到一股淡淡的血腥味,一只手臂轻轻地搂住她的腰,把她拥在怀里。
如愿醒了过来,问:“事情忙完了吗?”
顾向阳“嗯”了一声,怀抱又紧了紧,把脑袋埋在她的头发里,沉默着。
“你受伤了吗?”
“已经包扎过了。”
如愿觉得顾向阳的声音有些不对劲,她转过身,见到顾向阳的眼睛血红,一脸的憔悴,像是走了一天一夜的路似的。
“怎么了?”
“行动结束,我们安全了。”
如愿一愣,惊喜地问:“毒贩子抓到了?”
顾向阳点点头。
“那不是好事儿吗?”如愿不解地问,“你怎么看起来这么难过?”
顾向阳摇摇头,把如愿揽过来,紧紧地抱着她。
“你相信有地狱吗?”顾向阳忽然问。
“我只相信有天堂。”如愿看着顾向阳,疑惑地说,“怎么忽然提起这个来了。”
“如果有天堂,那就肯定有地狱。”顾向阳无奈地说,“怎么可以信一个不信一个呢……”
又来了,顾向阳这个人,总是爱在这种事情上纠结。
“我就是要信一个不信一个!”
“好好好,拿你没办法……”顾向阳终于露出一丝无奈的笑意,神情不再那么苦涩了,说,“如果有天堂,你以后肯定是要去天堂的。你说,天堂和地狱之间能不能交流,能不能打电话或者见面?”
如愿莫名其妙的,这个顾向阳怎么现在比她还爱胡思乱想。
“大概不能吧。”
顾向阳苦笑着说:“那我死后岂不是见不到你了。”
“为什么,你当然也会上天堂啊。”
“也许吧。”
“肯定的!”如愿毫不犹豫地说。
“睡吧。”顾向阳抱着如愿不再说话。
他的如愿那么好,一定是会去天上的,全世界最好的她都值得。而他大概是不能上天堂的,地狱里留着他一个位置,他的兄弟们在那里等着他,要向他寻仇,要把他扔在火焰上炙烤,处罚他杀死恩人,处罚他背叛兄弟,处罚他忠义不能两全。
没过一会儿,如愿就已经睡着了,她平稳而缓和的呼吸声传来,她总是睡得那么香甜,大概是因为她对这个世界无愧吧。
如愿睡觉的样子像是一个孩子,顾向阳觉得心上一片安宁。
他曾经觉得自己是一座连月光都不愿意照耀的坟墓,可是如今,星光点点,他叫做顾向阳,如愿便是他生命里那明晃晃的阳光。
有她在他身旁,他就还能找到力量……
章鱼、蝎子、狼五、飞龙。
即便是兄弟,却都彼此不知道姓名,这是章鱼定下的规矩,彼此都只用代号互相称呼。
顾向阳曾经想要打探章鱼的真实信息,他却滴水不漏,除了知道他有个妹妹,之外的事情一概不知。就连这个妹妹,也很少见到章鱼跟她联系,每次联系都用一次性电话,联系完就销毁掉。
对于他们几个,章鱼也是一样的要求,不准说自己家乡的官话,身上不准有明显的标记。有一次章鱼见到顾向阳胸口的那颗痣,便要他找个时间去弄掉。
“做这种事情就千万不要被人记住。”
正因为章鱼的谨慎,以至于后来他的老大都被抓住了,他却像是一个幽灵一样从这个世界上消失,再无踪迹。
对于章鱼和蝎子的消失,其他人并不在意,这个跨国犯罪组织的主要骨干都已经落网,行动极其成功,一举捣毁了这个集团的根基,缴获了大量的毒品和现金,可谓历史之最,是有史以来最为成功的一次行动。而一两个打手的消失,并不能影响这次行动的荣耀。
只有顾向阳深深觉得不安。
章鱼不是普通的打手,他还是毒枭的军师。他从不直接参与毒品交易,却能够影响毒枭的决定。他非常聪明,有野心,手段干脆狠毒,还极其记仇,睚眦必报。不仅如此,他还眼高于顶,在顾向阳看来,章鱼其实一直都不是打心底里对毒枭忠诚,他只是想要从毒枭那里汲取自己需要的力量和权力而已。偶尔有一两次,章鱼会露出对毒枭的轻视,说他是时势造英雄,时代成就了他,脱去毒枭的身份,他顶多算是一个平庸乏味的市井英雄。
那时候还是飞龙的顾向阳就问他。
“你不想坐他的位置吗?”
“不想,我讨厌毒品。”
顾向阳有些惊讶,又问:“难道你不想当老大?”
章鱼笑起来,道:“一个小小的贩毒集团的老大有什么可当的。”
一个国际跨国犯罪团伙,一个让他们警方花了数年布局,动用了无数人力物力想要摧毁的大团伙,他却说只是一个小小的贩毒集团?
看到飞龙惊讶的样子,章鱼拍拍他的肩膀道:“我告诉你,恶人都不是真正的恶人,我们的那个老大,在古代也就顶多算是个山大王。”
“那你觉得什么才是真正的恶人?”
“想要当一个真正的坏人,首先你得当一个好人。”
那时候章鱼的眼神,顾向阳总是忘不了,所以后来章鱼和蝎子消失,他就希望能够全力追捕他,只可惜当时所有人都沉浸在破了大案子的喜悦里,章鱼又来历不明,查了一段时间查不到他的踪迹,也就不了了之。
可是顾向阳却一直没有放弃找他。他总希望自己能够早一点找到他,在章鱼变成一个真正的坏人之前……
只是,他没有想到竟然是他先被找到了。
顾向阳相信,蝎子一定跟章鱼在一起,找到蝎子就一定可以找到章鱼,然而蝎子是章鱼的心腹,行事作风与他一样,想要从这几百万来非洲的华人里找出一只蝎子来简直就是大海捞针。
更何况,就算找到了蝎子,又用什么理由逮捕他呢。
唯一的办法就是诱捕,让蝎子先来找他,他知道,他与他们之间已经是不死不休的关系,章鱼不会放过一个背叛自己的人,这是他的规矩。
“这样做会不会很危险?”陈元有些担心地说。
“我们在明处,他在暗处,不快一点行动,我们只会越来越被动。蝎子的缺点是自负,并且以折磨人为乐,他上次去医院大概是知道穆拉戈医院对我的重要性,是给我的下马威。”
“他会对嫂子不利吗?”
顾向阳捏紧了手里的笔,那些毒贩的手段他已经体会过一次了。
“会。”
顾向阳爸爸和妈妈都是被毒贩的报复杀死的。
顾向阳的父亲当了二十年的缉毒警察,就在五年前,在顾向阳用沈云峰的化名在一个走私集团里做卧底的时候,得知他的母亲被漏网的毒贩报复,残忍地杀害,而他的姐姐,被二十多个人**,精神崩溃,而他的父亲,在巨大的精神折磨之下跳楼自杀了。
“他不会杀我的,他们只会折磨我。所以如果他们抓走了她,就会用你能想到的最可怕的方式折磨她。”
五年前顾向阳选择了逃避,但现在他不会再这样做了。他尊敬父亲,但是他不会做他的父亲。
不能仗剑而生那就刺剑而死。
天空又悲又美,像是一个巨大的祭台,太阳受了伤,凝成了一滩血,缓缓下沉。
蝎子躺在地上,脑门上是一个血红的窟窿。
他死了。
陈元跑过来,扶起受了伤的顾向阳。
顾向阳摇摇头,跌跌撞撞地走到蝎子身边,蝎子瞪圆了双眼,似乎直到最后一秒都不相信自己的生命就这样结束了一般。
可是生活里的悲剧一向积极而来,荒诞残酷,没有一丝一毫的美感。
他疲惫地跌坐在地上,陈元在打电话给总部呼叫支援。
顾向阳伸出手,合上了蝎子的眼睛,然后筋疲力竭地躺在了地上。就仿佛很多年前,他们在丛林之中,也是这样并排躺在草地上的。
“你当初为什么会干这一行?”飞龙问蝎子。
不远处章鱼正在生火,加热食品。
狼五坐在树下削着木棍,他们剩下的弹药不多,不能浪费在抓野猪和兔子身上,只能做一点原始的武器。
“为什么问这个?”
“只是觉得你们似乎都很习惯这种生活,刀尖舔血的,日子过得一点都不舒服。”
蝎子大笑起来,道:“日子过得舒服的人谁愿意做这一行?”
“你们可以改行啊。”
“那你为什么不改行?”
飞龙沉默了一会儿道:“因为我没有别的路可以走。”
“对啊,有别的路可以走谁会走这一条路?”
飞龙没有继续问,问也问不出答案来,一生那么长,谁没有几段故事。
“我们如果能够活着走出这片林子,你们就不要回去了。”飞龙说,“这次交易失败,就算不被这帮人在林子里弄死,回去也一样被老大弄死。”
一直在一旁烤兔子没有说话的章鱼开口了:“你以为我们不回去,老大就会放过我们吗?回去指不定还有一线生机,不回去就是死路一条。”
“你们走,我一个人回去。”飞龙说,“我就说你们全部死在林子里了,只有我活下来。你们随便去哪里都好,只要不回来,世界那么大,不是刻意去找,他们找不到你们。”
“那钱还在家里没拿呢!”狼五激动地说。
“傻子。”章鱼给兔子撒着盐,面无表情地说,“钱算什么东西,哪里不能再挣到,活着才是最重要的。”
狼五从不跟章鱼顶嘴,虽然心里舍不得,也不说什么了,继续削手里的木棍。
蝎子坐起来,盯着章鱼道:“你不会真的在考虑这么干吧?”
“有什么不可以?”飞龙说,“老大也算是很欣赏我,他现在倒是越来越不信任章鱼了,你们不是一直都想找机会脱离他们么,这难道不就是最好的机会?”
“你怎么交代我们三个的去向?尸体呢?”
“我们在被那群缅甸人追杀,我哪有时间管你们的尸体,能活着逃出来就不错了。林子里那么多野兽,你们的尸体估计早被吃了。”
“他要你解释货和钱为什么都没了呢?”
“实话实话,谁能想到忽然出现条子?早就提醒过他,这群缅甸人第一次合作,有风险,是他自己非要一意孤行的。”
章鱼摇摇头:“跟那群缅甸人交易,为什么出现的是中国警察?不像是他们那里出了问题。”
狼五又大惊小怪地,问:“难不成是我们这里出问题?”
“有这个可能。”
“我可不是卧底啊!”狼五激动地说。
“你就是想当卧底也没有那个智商。”蝎子白了狼五一眼道,“反正问题肯定不是我们四个出问题。”
飞龙已经流了一身冷汗,笑着打趣道:“你那么确定吗?你叫蝎子,照说应该疑神疑鬼一点才对。”
“这点自信还是有的。”蝎子又躺回草地上,看着雨林里璀璨的星空说,“我这辈子什么都不信,不信爹妈,不信鬼神,不信好人,不信坏人,不信钱,不信权,我就信章鱼,信你,信狼五,信我的兄弟。”
飞龙有些哽咽,想说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
“给。”章鱼把一只后腿递给了他,道,“你这几天受苦了。”
飞龙默默地接过兔肉,如果不是他被缅甸人抓住,他们冒险回来救他,他们三个早就逃掉了,哪里会在林子里被人追杀。
狼五早就跳过来,吵着要吃另一条后腿。
四个人围在火边吃兔子,章鱼突然说:“我们四个都回去,你是新人,他虽然喜欢你,但是不一定会信你。我跟着他快十年,了解他,有办法对付。万一真的出了什么事情,考虑着我们手底下的兄弟,他也不会把我们都办了,顶多就办我一个。如果我死了,你们两个以后就跟着飞龙。他虽然来得比你们晚,但是做事谨慎细致,又大胆有魄力,像我。我相信他不会让你们出事的。”
“放屁。”狼五说,“那老家伙敢办你,老子就跟他拼命。”
“行了,还没到那一步呢。”章鱼把另一只后腿递给狼五道:“拼命是最傻的方法。”
飞龙沉默地啃着兔腿。
“飞龙。”章鱼的目光总是像蒙着一层迷雾,让人看不清他的想法,可现在他却用一种郑重和坦诚的目光看着飞龙,“你能向我保证吗?”
“保证什么?”
“保证无论发生什么,都保全蝎子和狼五的命,我知道你可以做到。”
那一天,雨林里星光点点,飞龙许下了他的承诺,生活是一场晦暗的风暴,狂乱之中谁都看不见前路,他也想不到从此之后,命运就纠葛在了这一句荒诞的诺言之上。
天空又悲又美,像是一个巨大的祭台,太阳受了伤,凝成了一滩血,缓缓下沉。
蝎子躺在地上,脑门上是一个血红的窟窿。
他死了。
顾向阳躺在他身边,嚎啕大哭,他的手捏得紧紧的,那里捏着犹大的三十银币。
他觉得自己是要下地狱的,在炼狱的最深处,他的兄弟们等着他,日日夜夜,要亲手往炙烤他的火堆上添柴加薪。
“叔叔……叔叔……”
顾向阳睁开眼睛,发现如愿正在叫他。
他猛地坐起来,拿起桌边的枪,上了膛,把如愿护在身后,警惕地看着四周。
如愿无奈地笑起来道:“你为什么这么紧张,你做恶梦了,梦里一直在叫,我就叫醒你了。”
顾向阳松了一口气,放下了枪,才发现自己一身冷汗。
如愿走过去开窗户,凉风吹进来,能够驱散梦魇。
窗外的天已经蒙蒙亮了,空气凉爽湿润,顾向阳一时有些恍惚,分不清自己身在何处,这雾霭沉沉的人生,走到哪里都看不见归途。
他也走下床,从身后紧紧拥抱住如愿。
“怎么了?你今天回来就一直怪怪的。”
“想抱抱你。”
“毒贩不是已经死了么,我怎么觉得你还是很担心。”
“还有一个没有踪迹,他非常小心谨慎,我们不知道他的真实姓名,也没有任何记录,非洲有几百万的华人,要从中找出一个人来,简直就是大海捞针。”
“从这个死掉的毒贩身上找不到线索吗?”
“他常联系的人里根本就没有我们要找的人,而且他家里有很多一次性电话,挂靠的公司也是他个人的,很干净,找不到任何线索。而且就算找到了那个人,我也不知道应该怎么办……”
“到时候再说吧,以后再烦恼,现在烦恼了也是白费,不到那一天谁都不知道是什么情况。”如愿安慰着顾向阳道。
“如愿,为什么我明明做的是正确的事情,却还是觉得这么难过。”
如愿不知道顾向阳和死掉的毒贩之间有什么关系,但是她能感觉到顾向阳的痛苦和挣扎。
“因为这是守护信仰所要付出的代价吧,孤独、心碎和牺牲,每一个有梦想的人都会遇到……”
“那我们到底还为了什么要坚持。”
“这个世界笑骂由人,越是有力量的翅膀,就越是寸步难行。但是英雄就是无论发生什么,由始至终,都能心无旁骛一直往前走的人。”
“可我不是英雄。”
“你是。”如愿转过身,捧着顾向阳的脸道,“你是我的英雄。”
顾向阳看着他的如愿,眼神渐渐变得坚定和温柔,他低下头吻着她,激烈又缠绵。他急需她,他汲汲地渴求她的眷顾和恩赐,就像是一个先民渴求着月光女神的造访。
如愿搂着他的脖子,回应着他的焦灼和渴望。
胸口阵阵地灼烧,顾向阳的手伸进她的睡衣里,抓住她跳动的心脏。
他是她的伤口,又是刀锋;她是他的软肋,又是盔甲。
他们是彼此的囚徒,又是看守。
迷失在这永恒的欲望里,求得片刻的宁静和满足,燃烧着彼此,在身体里摩擦冲锋,越来越坚硬炙热。
黑暗的屋子里,两个湿淋淋的人彼此交缠。
污秽的,你把它烧净。
粗糙的,你把它抚平。
软弱的,你使它坚强。
你是我一生一次的小小癫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