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的午膳,是皇上和我一起回春熙宫陪太后用的。吃过饭后,皇上在我们的劝说下回承乾殿歇息去了,我知道他希望我跟他一起出门,可我怎么会肯?今天独处时发生的一切,已经把我吓到了,我需要冷静,需要时间去体味,去思考未来何去何从。
“母后,他变了!”看着皇上的背影消失在大殿门口,我脱口而出了这句话。
“谁变了?”太后笑得意味深长。
根本是明知故问嘛,“当然是皇上。”
“变得怎样了?”
这问题不好回答,说他变得积极主动了?变得更像男人了?变得咄咄逼人,让我有点招架不住了?似乎都难以宣之于口。
“好吧,那你说,他是变好了,还是变坏了?”
我再次无言以对,他的行为,不适合用好坏去评判。
太后也不为难我,自己叉开话题,又叫人搬来几口大箱子,让宫女们把里面的东西拿出来给我看,眼花缭乱中,我惊讶地问:“这些都是什么?”
“给你做的换季衣裳啊,就快到夏天了,你是去年冬天进京的,夏天的衣服一件也没有。”
我不好意思地低下头:“走的时候太匆忙,心情也很乱,基本上是空手出门的,什么都没带。”
“傻瓜,你就带了。现在还是得重新做,那些衣服能穿吗?”
也是,今非昔比,以前地衣物,现在都用不上了。
“全是我的衣服?”我扫了那些箱子一眼,足有七八口。
“不光是衣服,还有首饰,鞋履,最后两箱子是些小玩意,给你带到新房子里去摆的。”
说到新房子。我犯起愁来:“母后,您赐的房子,皇上有没有可能又收回来?”母后掏出了一大笔体己钱,我费了那么多心血,要是居然被收回,想想就恨不得捶地。
太后道:“一般的情况下是不会,除非他不当我是太后了,怎么。皇上说要收回你的房子吗?”
“是啊。但愿他只是说说气话。”
“那母后再给你两所,这回咱们不要京城的,你不是喜欢西京吗?母后在西京给你一所,不从宫里发人过去,就在当地找人秘密装修。然后。在金口再给你一所,要是有一天能过去扫墓,还可以住一住。”
说起父亲的墓。我们娘儿俩个都沉默了。
本来,接我回京后,太后当即就派了人去京口,想把父亲的遗骨就地火化,再把骨灰带回京城,在京城重新安葬。没想到,继母家早就防着这一手了,派人早晚把守,一见有人靠近。全家倾巢出动。继母甚至倒在父亲的坟堆上说:“要挖他地墓。先挖死我,把我也一起烧了吧。那个女人得到他的心还不够吗?连尸骨也不留给我。叫我连个念想处都没有,我还活着干什么。”
这事在当地闹得很轰动,围观者如堵,宫里的人也不好公然杀人挖坟,只好派人快马加鞭回京向太后请示。太后把我找到春熙宫一起商量,我们相对唏嘘,最后给的回复是:“算了,就在当地重修墓室,把方圆一里内的山和田都买下来,以为守墓之资。”
过了一段时间,去的人又回报说,继母连这都拒绝了,说我父亲的墓她自会守,不劳旁人费心,又是大吵大嚷,又是以死相抗。不过这回她没闹赢,最后还是按太后说的办了。
事后太后对我说:“你以为我真怕她闹吗?不是!我只是觉得,你父亲葬在那儿也好。那儿他有老母相依,有子孙祭扫,他地后妻这么爱他,死了必然会跟他合葬,他也不至于孤单。而我呢,既做了太后,百年后肯定要葬入皇家园陵,说不定还要跟先帝合葬。若把你父亲迁来京城,他地下有知,情何以堪?”
想到这里我猛点着头说:“还是母后想得周到。西京有没有房子无所谓,京口置一栋很好,还有我们地老家,现在也不知怎样了?”太后道:“以后要置房子你自己买就好了。母后给你准备了一笔钱,等你正式搬迁的时候,送给你做贺礼。在外面住不比宫里,宫里什么都是现成的,住在自己府里,一针一线的开支都要从你这里出的。”
“这我知道,光母后地赏赐就够我这辈子花销了,何况每年还有一大笔公主津贴。我担心的只是,皇上那边怎么办?他为了不让我住在外面,还编排了我一堆莫须有的罪名呢。”
太后一脸兴趣地问:“哦,都有哪些罪名啊,说来给母后听听。”
我把皇上污蔑我地那些气死人的话复述了一遍,太后听得哈哈大笑,不只不生气,还乐得很,倒把我给弄糊涂了,禁不住问:“母后,这些天你真的召见了许多世家公子吗?”
“见是见了,但不是单独召见,也谈不上相亲。都是他们的母亲,不知在哪里听到的口风,说太后要为女择婿,她们就想尽办法把儿子带进宫来给我看。”
我质疑道:“择婿的话不是母后自己放出去的吗?记得母后好像说过这话耶。”
太后一拍脑袋:“我说过吗?哈哈,那就是当我说过吧。不过这些人真的不是我招见的,而是他们自己跑来地。”
我突然起了一点恶作剧地念头:“母后,下次会客的时候,能不能带儿臣一起去?”
这回轮到太后纳闷了:“你不是忙着拾掇你地新府邸吗?怎么。自己也动心想相个好女婿了?”
“母后就当我是这样想的吧,哈哈。”
太后却认真地看着我说:“音音,有些人,稍微撩拨一下可以,但不能玩得太过火了,千万别小看了他的脾气。他父亲当年一怒之下,曾放水淹掉了一座城,几万人的性命啊,所以他不得长寿。”
我摇头轻笑:“母后以为儿臣要撩拨他吗?不是啦,也许。儿臣想撩拨的是另外的人呢。”
“谁?”太后紧张地问:“你看上了谁?”
“我看上了谁,母后都让我嫁吗?”我很想知道,时至今日,她的态度是否还一如既往。
“让,你看上了谁,就嫁谁。虽然母后的确希望你成为这世间最显贵的女人,但显贵与幸福并不直接划等号,有时候甚至背道而驰。所以母后也常常会想。母后为你设计的路。真地好走吗?母后为你安排的未来,真的是最好的吗?你肯去见外面的人,肯自己寻找幸福,才是母后最乐意看到的。”
我感动不已:“母后,您就不怕。一旦女儿嫁给了外面的人,母后就失去跟那个人最深的牵系,更有甚者。他会迁怒于母后?”本来就没有血缘关系地皇家母子,很容易翻脸地。
太后眼里精光一闪:“你母后活到这么大,还从没怕过任何人!以前先帝在的时候,有多少声名显赫的男人见了他跪在地上爬都爬不起来,你母后敢跟他顶嘴。放眼天下,也只有你母后敢跟他顶嘴。”
“所以先帝最宠爱母后。”
“是的。做皇帝的人,是天底下最孤独地人,所谓高处不胜寒。他广有四海,可是没有朋友;他有数不清的美人。可是没有一个亲人。周围不是唯唯诺诺的应声虫。就是吹牛拍马指望着从他那儿获得好处地人,他连句真话都听不到。连发发脾气吵几句嘴都没有对手。”
的确,敢在你面前流露真性情的人,比只会阿谀奉承讨你欢心的要好得多,那样的人才真的可怕,因为你永远不知道隐在这些后面的真实面目是什么。
明明在说先帝,太后却冷不丁把话题转到了皇上那儿:“皇上会那么在乎你,也是因为这个理由。”
“啊?”没料到她会突然冒出这句话,我一下子不自在起来。现在跟母后说话都不能掉以轻心了,她好像总在有意无意地探我的口风。
宫里,果然是个是非之地啊,即使亲如母女,有些话也不能开诚布公,要互相玩猜心游戏。
太后继续解读皇上:“因为我特别得宠的缘故,先帝爱屋及乌,从小就视他为储君,虽然未曾册立,给他地待遇,为他请地师傅,是个人都看得出来是当未来太子培养的。先帝地其他妃子和皇子焉有不嫉妒的?表面上巴结讨好,背地里捣鬼。偏偏皇上小时候老是生病,我怕这样影响了他的前程,每次有病都不准他说,请太医也是偷偷摸摸的,遇到皇上召见,或者什么宴会、典礼,都叫他装得若无其事的去。其实,现在想起来,他也很可怜,一辈子都在装。先帝在的时候,是有病装没病;先帝驾崩后,是没病装有病。”
我恍然道:“他后来那么爱装病,是为了补偿小时候有病装没病时所受的痛苦和委屈吧。”
“也有可能。还有一个重要理由是,先帝驾崩后,我忙得没空理他,他那种内向敏感的孩子,又正处在叛逆的年龄,就故意跟我对着干。我越忙,他越装病,存心给我添乱,当然,也希望我多去看他。”
有一个疑问是,“为什么先帝在的时候他老是病,需要经常支撑着病体去参加各种活动;先帝去世后他反而没病了,需要装病呢?”
太后沉吟着说:“这个我也搞不懂。琰亲王认识的一个和尚,叫什么天绝大师的,说皇上与先帝的八字有点犯冲,所以他们两个人身体都不怎么好,必须其中一个不在了,另一个才会好起来。”
我闻言大惊:“天,那不是暗示先帝是被皇上克死的?还好琰亲王没到先帝面前嚼舌根,要不然……”
太后轻嗤道:“你怎么知道他没嚼舌根?就算他不说,先帝也可以从别的渠道了解到。只是了解了又如何?如果父子相冲,即使废了他的太子之位,把他发配到边疆去,父子还是父子,该怎么冲还怎么冲,除非杀了他才能解咒。难道,就为这个不靠谱的理由,杀掉自己的亲生儿子?再说了,犯冲也不见得一定是皇上克死先帝,说不定短命的是皇上呢,他小时候也七灾八难的。”
正说着,承乾殿派人来报:“太后,皇上病了。”怕我们不信,又加了一句:“这回是真病了,梁太医他们在会诊呢。”
上午还好好的,把我逼到墙角时力气大得吓人,才一会儿功夫不见,就“真病了”?
太后却道:“我们一起去看看吧,中午在这里吃饭时,我就觉得他气色不对,最近一段时间,他的确太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