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6章 死亦足道

车驶近金河分局时,已经快午夜了,空空落落的街市,偶而能看过一辆行车,让环境显得分外萧瑟。

尹白鸽快步下车,从副驾门接引着大兵,肩上的枪伤不重可也不轻,几次劝他,他却非要来尸检的保密地方,费了好大周折才知道安排在与此案根本无关的金河分局,因为这里有一个全市为数不多的全设备检测中心,能完成整个尸检项目。

下车,大兵的行动显示迟缓了片刻,他看看尹白鸽,尹白鸽也看着他,两人开口时,意外地说了同一句话:

“你还撑得住吗?”

几乎是同时发音,然后两人同时一愣,又一起笑了,一个担心对方的伤情,而另一个却在担心着对方的心情,讪笑时,尹白鸽放开手了。

“这样才对,我要被这点伤打倒,怎么可能撑到今天。”大兵道,习惯孤独反而对关心有点不自然了。尹白鸽道着:“吹吧你,再差一点点就是要害了。”

“卢刚说了,男人前半生就是给后半生挣吹牛的资本,否则老了拿什么下酒?”大兵道。

两人慢慢往分局门里走着,尹白鸽却是不解地问着:“你这么急着来干什么?法医的报告到天亮能出来就不错,况且,华登峰被是十几支微冲打死的……”

没有下文,那场景肯定会比什么噩梦都恐怖,大兵侧头问着:“你怕吗?”

“我不怕,但我宁愿多看点美好的东西。”尹白鸽淡然应道。

“对于刽子手来说,最美好的就是鲜血和死亡了,越惨不忍睹,能激发的肾上腺会越多。”大兵道。

尹白鸽愣了下,愕然看着大兵问:“你又……分裂了?”

“对,你也学着点,伤心对我们这一行可没有什么好处,不得不面对的事,迟早会扭曲我们的性格。”大兵道。

这语意里何尝又不是忧伤?所谓的变态,所谓的性格扭曲何尝又不是一种无奈?

“阳光的一面,留给我的亲人战友;扭曲的一面,留给这黑色世界。”尹白鸽讪然道,大兵看了她一眼,轻声补充道:“还有本真的一面,留给自己,你得守住自己,不要被情绪左右。”

“三重性格?那样的分裂会不会很难受?”尹白鸽问。

“不会比看着战友死在你面前,而你却无能为力更难受。嫌疑人也一样,你追到他本真的一面,就离真相不远了,我犯了一个错误,一个很大的错误。”大兵道。

“什么错误?”尹白鸽问。

“我枪伤牛再山,其实是想缠住他,想抓活的,可没想到他手更硬,直接枪杀了自己兄弟。”大兵道。

尹白鸽思忖片刻道着:“是不是性格扭曲原因,他不能以常理度之。”

“不,我听到他声音像哭了,很难受。”大兵道。

“意思是,不愿意这样,又必须这样?”尹白鸽问。

“对,我很好奇,是什么在逼着他这样做。”大兵道。

又是一个未解之谜,可斯人已杳,又怎么可能从死去的人身上找到秘密?尹白鸽揣度着,没有再说话,两人走进分局了,被岗哨滞留了片刻,是武警加的哨,电话确认身份后,几位岗哨立正、敬礼,向这一对致以最高的敬意。

礼罢,一位武警战士道:“谢谢您同志,我在追捕现场见过您,谢谢您为我们赢得了时间。”

“不,得我谢谢你们,要不是你们及时赶到,现在躺法医台上的,该是我了。”大兵淡然一笑,和对方敬礼相别。

尹白鸽却稍有不忿了,似乎主次倒置了,不过看大兵云淡风轻的样子,又省得自己过于在乎这些了。

是啊,功与过,之于一个警察,并不是最重要的东西。

两人沿阶而下,又过一处岗哨,进了灯光明亮,却让人觉得阴森的环境,一个偌大的法医实验室,数位法医正忙碌着,有人通知他们,要十分钟的停止时间,带头的一位很不悦,回头看着大兵和尹白鸽,像是生气一样放下了手里的活,叫着几位回避了一下,刚刚完成一半的法医报告,被联系人拿着,先行递给了大兵。

“十分钟,时间很紧迫,各方都等着这份报告,我们耽误不起。”分局负责的人提示大兵道,把报告递给了他。

“谢谢,会很快的,不会耽误你们工作。”大兵道,看着报告,进了玻璃隔间里,戴上了防护,他看着尹白鸽,尹白鸽也悻悻戴上了,不无挖苦地问他:“你不会觉得你会比法医发现的更客观吧?”

“别忘了我是刽子手,我不懂法医,可我看到过的,未必是法医能懂的。”大兵道,那份不知道来自何处的自信,让尹白鸽又一次看不懂了。

两人踱向法医台上的两位已经变成尸体的重案嫌疑人,华登峰此人活得悍勇,死得悍烈,自他身上取出的弹头有一大盘子,四十八颗,说被打成了筛子一点都不夸张,掀起白单的一刹那,尹白鸽侧着头不忍卒视。

大兵不愧是刽子手出身,他摸摸脉博,似乎确定这个人死透没有;又手指压压肩窝、面部肌肉,仿佛在试探他还会不会有反应。

怎么可能有啊?那张丑陋的脸,会成为任何目睹过他的人最恐怖的噩梦。环伺了一遍,又到了牛再山的面前,同样的动作重复了一遍,而牛再山的观感要比华登峰强多了,明显发福的身材,显得白胖了点,不像华登峰,浑身黑瘦就剩个筋骨人了。

看了一遍,摸了一遍,大兵慢慢地把被单覆到了颈部,只露着两张脸,相比端详着,此时他才有时间再看尹白鸽了,他出声问着:“女人的感觉都很敏锐,我问你,他们两人的表情,你觉得那个死得更安详?”

“好像是……”尹白鸽看着,华登峰显得丑陋,可遗容却显得很平和,牛再山不算丑,可却像颅部被枪击表情扭曲了一样,那种变了面相的样子,让人很不舒服,她指指华登峰:“是华登峰。”

“对,你觉得他死前在干什么?”大兵问。

“这个……”尹白鸽难住了。

大兵提醒着:“你分神了,连法医报告都没注意到。”

一提醒,尹白鸽又看,检测项目并不多,她扫到胃内容物时,看到了感光相纸残留一项,愕然了,喃喃道着:“把一张照片吃到肚子里了?”

“这是他濒死前唯一做的事。”大兵狐疑道,那个瞬间,能做的事并不多。

两人检视着法医证物标签,可遗憾的是,那张被吞下的照片,嚼碎了,在金属盘子里是一坨带胃液的粘状物,恐怕恢复的难度会很大。

又是一个无法查证的结果,两人不约而同相视,说不清这是第几次发现端倪,转眼又被抹去痕迹了。

就这些,大兵愣了片刻,示意着尹白鸽一起出去,而分局负责的,一直像盯贼一样盯着两人,看看时间,才过了一半,两人出去时,那些法医才重新开始中断的工作,分局负责的一直把大兵和尹白鸽二人送出门外。

辛苦一趟,就为了这几分钟,连尹白鸽也觉得没有多大的必要,走到车前,她给大兵拉开车门,小心翼翼地让他坐回到车上,大兵不好意思道着:“我第一次被人这么照顾啊。”

“要感动你就哭两声吧,我也是第一次照顾别人。”尹白鸽道,意外地说了句玩笑,本以为暧昧要起,却不料她又道着:“你像从粪坑里刚捞出来一样,真不知道你怎么憋得住。”

言罢关上了车门,坐回了驾驶的位置,要扭车钥匙打火时,大兵却像神游于物外一样出声制止着:“等等。”

“怎么了?”尹白鸽问。

“陪我说说话。”大兵悠悠道。

“好,你准备用那一重人格跟我对话?”尹白鸽问。

“第三重,客观和本真的那一重。”大兵道。

懂了,还在想案子,尹白鸽思忖道着:“没觉得有什么特别之处啊,那张照片的恢复困难估计会很大。”

“一个优秀的侦察员,会学会看证据以外的东西,记得吗,我出任务的时候,你教我的。”大兵道。

尹白鸽笑了,那是最早训练,她当教员时给大兵上课时常说的一句话,但那目的是教大兵注意观察嫌疑人的心理倾向而已,她问道:“那你看到了证据以外的什么东西?”

“你也看到了,他们俩一个是含笑而逝,含愤而亡,没错吧?”大兵问。

“对。”尹白鸽点头道。

“我要看的就是这个,早年大部分被枪决的罪犯,大部分都是丑态毕露,吓屙尿裤子的、吓到浑身抽搐的、吓得腿展不直不会走路的,什么样的都有,紧张、绝望、愤怒、不甘,种种负面情绪都会有,那样的死相会很看,手是蜷的、肩腰肌肉是因为紧张收紧的,脑死亡后,最后一刻的形状就会僵在他们身上……比如牛再山就是,左手蜷得很紧,脑袋侧着都搬不过来,面部的表情因为最后一刻的绝对,扭曲到不能还原了。”大兵道。

“对,死得很不甘,可能他都无法相信华登峰枪杀他。”尹白鸽道。

大兵没有回答,却接着往下道着另一位:“反观华登峰就不一样了,我这样问你:曾经被打成残疾,申冤无路、告状无门,一个普通甚至善良的人被逼到暴戾性格养成,彻头彻尾的反社会性格,这些年以杀人为乐,而我们不但击毙了他一个兄弟,还把他追得走投无路,还在他的眼前,打残了他的第二个兄弟……你说,如果是你,你会是什么心态?”

“我……”尹白鸽眨着眼,咬着牙道:“我会死不悔改,拼命到底。”

“对。”大兵道。

“是啊,他就是这样的。”尹白鸽道。

“那接下来就不对了,不管什么样的死法之于他都不会是含笑而逝,他的臂很放松,表情里连愤怒都没有,最后一刻我见到了,他回过头来,开的两枪子弹都打偏了,以他的水平,那一刹那再杀两人没有困难……可却没有,被逼到这一步,不管是愤怒、不管是绝望、不管是任何一种负面情绪,都可以理解,可恰恰这么平静地迎着十几条枪口开火,死得这么坦荡,实在无法理解。”大兵道。

咝……尹白鸽倒吸着凉气,头疼了,她掏着手机,想联络警务系统网络,看现场执法记录仪的最后一幕,可惜级别设定太高,已经被封闭了,大兵提醒着她:“很快他的所有一切都会被列为最高机密,这个反社会的人物将成了尘封的历史,我们可能看不到了。”

“你想说什么?”尹白鸽的兴趣被勾起来了。

“再换一种你能听懂的思维方式,是通过这种观感形成的悬疑,我问你答:为什么要打死他的同伙兄弟?”大兵问。

尹白鸽呃了声,回答不了。

“第二,为什么改装枪支大师,还带着一支膛线快磨平的老五四?老五四的威力可离他改装的那支差远了,完全可以弃之不用。”大兵问。

尹白鸽还是瞪着眼,回答不了。

“第三,我找到他很侥幸,其实在昨晚他就有时间溜走,昨夜为什么在家里等了一夜?家里的窗台下扔了一堆烟头,他们就守在窗口准备应战。”大兵问。

尹白鸽依然无法回答。

“第四,就是刚才的,你漏了一点,彻底反社会的人格,会视警察为天敌的,而且会把死在警察手里当成耻辱的,他完全可以自杀、完全可以留下最后一颗手雷引爆,那样,岂不是更他妈牛逼?”大兵狠狠道。

尹白鸽惊得直咽发干的喉咙,大兵和嫌疑人的同伙一样,声音冷澈。

四个问题,一个都回答不了,大兵再看向她时,笑着告诉她:“你在机关里的文山会海,惯看了勾心斗角,忙着协调各单位的平衡……尹处长,你退化了,已经不是我当年所见那个思维敏锐的鸽子了。”

说对了,这一句听得尹白鸽好不懊恼,她道着:“好,你给我扫扫盲,我听说过观察活人的心理行为,还没听说过能看出死人的心理状态的。”

“华登峰运气一向很差,最差的地方应该是碰到了我,别人不行,刽子手可未必不行,没有人比我们更了解从生到死的那一刹那。”大兵道。

“那你说说,为什么是含笑而逝?说不定他就是变态,觉得无所谓了。反正自己丑得不能见人,连他自己都嫌弃自己。”尹白鸽故意为难道。

“错,那样的话,他应该早自杀了,恰恰相反的是,他应该自视甚高,甚至都没有把警察放在眼里。”大兵道。

“那原因是什么?”尹白鸽问。

“你把几个因素串到一起:能走而没有走、枪杀了最后一知情人、嚼碎了一张照片、然后很从容地对着枪口……相信我,对着十几条枪口,比拿枪对自己脑袋开一枪需要更大的勇气。”大兵道。

尹白鸽急速地思考着,不这些关键词被剔出来时,她恍然大悟道:“他是带走秘密?如果他觉得自己成功了,那肯定是含笑而逝了。”

“是个什么秘密呢?”大兵问。

“照片上的秘密?”尹白鸽不确定地问。

“还有一个关键词,那支和他身份不符合的枪。”大兵道。

“那支枪关联的有秘密,就应该是他想交给警察的,而且肯定会误导警察走上歧路。”尹白鸽想到此处时,使劲地咽着发干的喉咙道着:“同伙,还有一个。”

“也只有这种解释了,他在前一晚戒备,又举止反常,那肯定是我们在什么地方已经触到了真相,而他,要抹去这些真相……现在他确实成功了,满城的警察都知道恶枭伏诛,津门的追捕小组也该撤了,还有一大堆积案也该了结了,没有人再会去和死人较真,你说对吗?”大兵道。

“以这种方式?”尹白鸽有点理解不了。

“我也不相信,可找不到更好的解释,于是我在想,我会不会这样做,假如你是个罪犯,我的死能让你安全;假如,我的死能换回高政委一命,我肯定会去做的,这个世界上总有些人和事,能让你愿意付出一切去回报,越是变态的人,他的情感会细腻、敏感,我想,他应该是这样。”大兵道。

尹白鸽却是被感动了,她莫名有点眼眶发酸,抹了抹,唏嘘了一声,大兵提醒着:“拜托,我们在讲案情,你又动感情了,我就说说,其实未必能办得到。”

“谁感动了,稀罕啊?”尹白鸽不好意思地道,侧过脸了,不过她瞬间又侧回来了,直问着:“就即便你猜对了,又怎么证实?”

“太容易了,我可以告诉你,但必须赌一把,如果赌赢了,你得答应我一件事。”大兵道。

尹白鸽眼睛一眨,又心动了,她故意道着:“你不会想把我赢回去吧?”

“不,如果我是正确的,你得答应我,以后不准掺合到凶案里,就安安生生坐到机关,你搏到了功名足够你坐享了,女人还是笨一点好。”大兵道。

那话里潜台词尹白鸽岂能不明白,经历过高铭的事恐怕心境都会有很大我改变,他不怕危险,可他害怕最亲近的人涉险,尹白鸽伸手,和大兵无言地握住了,声音几近不闻地道:“我答应……我什么都答应。”

“那我们赌这一把,你联系谢远航,告诉他华登峰的枪,能和春晖路储蓄所的作案枪支对上号,剩下的就别管了,他们早憋了十几年,肯定会不顾一切去查的。”大兵道。

“啊?你这么假传警情么?回头万一不是,你怎么说?”尹白鸽吓了一跳。

“顶多被人当傻逼,万一碰上了,那不牛逼了?快打,那家伙和总队长在一起,我现在说话,他们不敢不信。”大兵自信地道。

尹白鸽这回没想,拿着电话,直接严肃地给谢远航去了一个电话,很郑重地告诉他,华登峰不是主谋,主谋另有其人,那边一听声音就变调了,再多问,那支枪就是证明,你去查吧。

挂了电话,尹白鸽像做了错事一样,心里好不忐忑。

“现在可以走了。”大兵轻声道。

“去哪儿?”尹白鸽想想,从来中州到现在,还没有好好睡过一觉。

“我想……换换衣服,洗个澡,然后把老张和承和换下来,我陪陪高政委去吧,他一定很孤单的。”大兵道。

发动着车,往前开着,过了好一会儿,才听到了尹白鸽轻声应着:“我也去,我们一起陪陪他。”

昏暗里大兵轻轻嗯了一声,疲惫地靠着车座位,像累了、像困了、像又沉浸回了忧伤里,尹白鸽慢速开着车,慢一点,再慢一点,她心里有一种奇怪的想法,她在想这种难得的相处时间能一直漫长地持续下去,永远不要结束,那样的话,两个人,就可以永远地在一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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