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一病不起后,张之洞的身体便每况愈下,丝毫不见起色。人逐渐消瘦,活动能力也越来越差,原本还能在院里溜达两个来回再吟上两首诗的,但后来非但下床要人搀扶,便连吃饭也要人喂了。
就这样磨磨蹭蹭,好容易捱过了六月天,天气刚有些凉爽下来之 时,他的气喘病却又犯了。对付气喘中医没有特效药,只能用调理的方子,但缓不济急,家里人便寻了西医来诊视,专门服用治疗气喘之药。谁知第二天气喘病是减轻了,胃却隐隐痛起来,一刻也不得安生,只好再找止痛药,就连张南皮平素最深恶痛绝的鸦片也上了。好容易减轻了胃痛,他的肠道又不行了,吃什么都吐,连药也一并吐出来。
到了最近几个晚上,张之洞自知大限已近,也不愿再行服药,每日便靠着流质维持生命,苦捱时日。所幸他的病拖延许久,不是骤然发 作,从春至秋,各地前来之人络绎不绝,想见面的人都见了面。
徐世昌之所以郑重其事地将张南皮的病情当作一件大事提出来,实是因为收到了张之洞奏请开缺的折子。当然,折子是旁人代写的,但他不愿死犹恋栈的愿望却是跃然纸上、字字赤诚。
收到条陈后还不算,张之洞地姐夫鹿传霖还亲自拜见了徐世昌。和盘托出详情。他虽比张之洞还要大一岁,但身体眼见要强得多。
知道消息后徐世昌大惊:“皇上平日一口一口张师傅,虽然未曾受业且多谦恭之语。但‘师傅’二字毕竟满朝文武都是知晓地,如何能不算数?得奏明皇上去探视,否则外界还以为皇上如此无情,亦不遵师 道。连带我们亦要跟着挨骂……”
鹿传霖心里很矛盾,他来徐世昌府上通报这件事就犹豫了许久,拖不下去才上门。以张之洞的身分地位。临终前该有皇帝亲往视疾之 举,否则面上就不好看。但按自古以来的经验,一旦皇帝真地亲临视 疾,病人之病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再好起来的。他既是张之洞多年好友,亦是亲戚,何尝不想对方再拖些时日?
看他犹豫,徐世昌忙道:“这事明天我会奏明皇上。无论如何,这趟必须去。否则史官刀笔凿凿,连我等都是鞭挞之人。”
文人最怕身后骂名,见他这么说,鹿传霖便点头应允。所以才有奏事之举。亦才有王商先打头站的道理张之洞既正儿八经地上了折 子,皇帝不能不有个回应。是故王商一到张府便宣读旨意。张之洞病得如此厉害是不可能接旨的,其长子张权跪地代接。
“军机大臣、大学士张之洞公忠体国,夙夜勤劳,兹因久病未痊,朕心时深 念,着再行赏假,毋庸拘定日期,安心疗养,病痊即行销假入值,赏给人参二两,俾资调摄,所谓开去差缺之处,着勿庸议。钦 此!”这道圣旨也是大有讲究,表面上看皇帝还指望张之洞能够再行入值军机处多少有些过分,但实际是在宣扬一种企望病人痊愈的心情朕还指望你继续效力呢,而后一句“勿庸议”亦是对大臣的肯定之词。
那颗野山参交给了张权,医生看得两眼发直,从未见过这么好地人参,直赞叹皇恩浩荡,但却不得不遗憾告诉众人:“张中堂药石罔效,拖一天便是一天了,再好的人参也不济事,若是再早两年服用,倒可能有所起色。”这话说得滴水不漏,可两年前张南皮身体矫健,哪想到会有今日?
在王商宣旨、问疾的前一天夜里,张之洞也深知自己病情严重,已在吩咐人写遗嘱,执笔之人是他两个得意门生,出身于两湖书院。自科举废除之后,从理论上说,大臣除非是直接授学,否则已无师徒之道援引,张南皮最重视的便是他在湖广任上的几个学生。
“大意我已有了。”张之洞气喘吁吁,每说一个字都要耗尽所剩无几的精力,“大意如此平生以不树党援、不植生产自励,余无他 念,惟时局艰难,民穷财尽,唯愿皇上广开言路、发愤日新,所有应革损益之端,务审先后缓急序。这一句很要紧!你们懂我意思不?
“恩师是不是说新政维新不可操之过急,一定要按部就班来?”
“正是如此!”张之洞继续说下去,“满汉视为一体,内外必须兼筹。理财以养民为本, 守祖宗永不加赋之规,教战以明耻为先,无忘古人不 自焚之戒。”
禁卫军的建立和国防部的军权集中张之洞并不以为然,以为中央手伸得过长,违背了“同治”之道,但他亦恪守君臣之分,对皇帝一力坚持之事不会死命反对。
他说一句,两个学生就写一句,一边写,一边悄悄擦眼泪。
“大势遽变,急公奉上者日多,尤愿登进正直廉洁之士,凡贪婪好利者,概从屏除。庶几正气日伸、吏治日新、国本自固。”最近连续清扫两个贪污集团,虽对盛宣怀张之洞不无惺惺相惜之意,亦认为此人有几分真本事,但他终究是清流出身,虽已转为洋务巨擎,对贪污受贿仍是深恶痛绝,即便不像岑春煊那样以惩治贪官为己任,但看官员他还是首重一个“德”字,操行差者他亦耻与其为伍。
就在王商抵张府之时,闲废二十年、亦是多年老友地陈宝琛前来探望(若无林广宇,则宣统立,而陈该为帝师)。
“我有桩心事,本想在皇上视疾之时面陈,但瞧现在这模样,今日不知明日事,还是先在遗疏中叙了,将来也有个说法。”一边说,一边手哆哆嗦嗦地在枕头边掏,一双手干瘪、蜡黄,活像枯干了的树皮。陈宝琛深知对方平素喜欢在看书时用手抓蜜饯吃,那时何等灵活、圆润,现在居然这般模样,不禁悲从中来、放声大哭。
掏弄了半天,张南皮终于将昨日两个学生拟就的稿子取了出来,递给陈宝琛。
“韬庵!这是我两个学生拟就的,虽然学问已算出类拔萃,功底亦属扎实,但较起你来,仍不到十分之一,便替我改动几处。”
陈宝琛忍着泪,轻声答道:“好。”
看着对方磨墨提笔、斟酌文字地模样,张之洞忽地笑出声来:“又想起旧岁年少,在词林中意气风发的光景。只不过岁月蹉跎,你我皆是白首相间……”
年岁大了,便爱回忆从前,张之洞如此,陈宝琛亦如此。只是英雄迟暮,壮志未酬!
一路念下来均无异议,但念到“臣秉性庸愚,毫无学术,遭奉先朝特达之知,殿试对策,指陈时政,拔置上第,备员词馆,洊升内阁学 士”时,张南皮开口:“‘特达之知’四字虽极扼要,但太过简略,似乎该有个交代。”
几十年前,张之洞殿试之时将策论试卷缮写出格,按评卷要求属于严重违规(有舞弊嫌疑),好在阅卷人并不苛刻,仍打算录取,只是名次列在三甲之尾,点翰林是休想了。但由于试卷极为特殊,阅卷人需征得主考同意,哪知主考地宝中堂(宝鋆)极为欣赏,不惜动用自己的权力将其列为至二甲第一,有考官持不同意见,后来官司闹到御前,慈禧太后阅后大为欣赏,亲自将张之洞提为一甲,由传胪而变为探花。
与岑春煊一般,张之洞对这份破格拔擢之恩感激涕零、至死不忘。哪怕在遗疏中也要特书一番,但又不能太过明显,否则就有浅薄之憾。他对弟子之稿并不满意,但一时间难以修缮,陈宝琛略一沉吟后说道:“如果改成‘殿试对策,指陈时政,蒙孝贞显皇后、孝钦显皇后,拔至上第,遇合之隆,虽宋宣仁太后之于宋臣苏轼,无以远过。’下面再接‘备员词馆’云云,您看如何?”
“太好了!”张之洞连连点头,“韬庵,你是宝刀未老!”
陈宝琛想笑,但觉分外苦涩,怎么也笑不出来。
王商进入内堂之时,张南皮虽已躺在床上奄奄一息,见了他却两眼放光,还想挣扎着起来,他连连拦住:“张中堂,几日不见,怎么病成这样了哇?”
“老夫大限已近……”
“皇上牵挂中堂的病情,特命我今日来送人参,明日亲来探视。”
“好,好。”张之洞只说了两个字,连“谢皇上恩典”的应景话也说不出来,两眼直勾勾地看着王商,手却颤抖地指着陈宝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