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司冥静静看着一众朝臣、宫人按序退出澹宁宫,最后,时刻随侍胤轩帝身旁的内廷总管和苏也行了一礼退了出去。巨大的殿门悄无声息地合上,方才还明亮摄人的澹宁宫里顿时显出一片含糊的昏黄。?
“起来坐吧。”?
胤轩帝身上是一件淡黄绣祥兽的皇袍:北洛风氏以狮身鹰翼的斯托瓦姆为始祖神,因此祥兽多以此为图案。但此刻风胥然袍上绣的祥兽却是九尾飘洒翩然起舞的三头鹤,被西陵奉为仅次于西蒙伊斯大神座前青鸟的神鸟。细细的金银丝线在窗格透进的阳光照射下耀出无数道淡淡金光,随着风胥然的每一个动作悠然流转。感觉到自己脸上光线耀动,单膝跪在他面前的风司冥立刻将目光从殿门口收回,微微垂下眼,恭恭敬敬再次向前倾一倾身子这才站起,却只站在原地没有其他的动作。?
风胥然微微一笑,随手将奏折搁到榻上案几之上。“司冥,朕是让你坐到榻上。”?
“是。”再行一礼,风司冥迅速走近两步,一撩衣摆侧坐在塌边,眉眼依然低垂。“请陛下吩咐。”?
看着他一气呵成无可指摘的流畅动作,以及虽然低垂却显出安静平和的目光神情,风胥然嘴角逸出一丝淡淡的笑容。但他随即敛去脸上表情:“西陵的国书还没有到,但这件事情,他已经告诉你了吧?”?
风司冥眉头一蹙旋即放开:“是,念安帝已立嗣子上方敏淳为太子。”?
“你看此事如何?”?
“储君,国之根本,立储乃新皇登基之外第一大事。西陵北洛,盟约之国、兄弟之邦、比邻之地,如此大事,当于西陵国书到来日便遣使前往淇陟向念安帝并新太子道贺,更结我两国之世代友谊。”?
风胥然轻轻“哦”了一声,随即凝目案几上淡黄奏折,沉默不语。?
夕阳的光辉金色在加深,斜斜透过窗户洒进来,照得澹宁宫里一片寂静。?
风胥然不言不语,风司冥也低垂了头不去理会那缓缓转到自己身上的过分锐利的目光,心里暗暗数着脚下青砖上微小到几不可见的裂纹。?
“西陵立储,我北洛遣使道贺原是礼仪所在。”风胥然终于微微笑着开口道,“那么在司冥看来,何人代朕出使道贺最佳?”?
一句话出,风司冥顿时惊得抬起头来。只见原本正坐在榻上的风胥然换了一个姿势,放松了身体懒懒靠在靠垫上,一双漂浮着淡淡笑意的眼睛投向自己的光芒却是锐利异常。意识到自己的失态风司冥连忙调开目光,低头沉吟片刻,这才道:“臣以为,此行以三皇兄、诚郡王为主使,率团前往淇陟最为合适。”?
“司廷……说说你的理由。”?
“两国已是至亲,三皇兄身份贵重,又为吉昌公主夫婿,自然是最合适的人选。”?
见他语词斟酌,风胥然轻轻笑了两声:“或许朕该问你,其他皇子不得出使的理由。”?
“念安帝立嗣子为储,北洛必当以嫡出皇子前往道贺,如此方能表我北洛尊重之心意,并免去不必要的麻烦和名位上的争议。然而大皇兄身当皇城禁卫要职,且嫡长子不离国都是大陆历来的规矩。”说到这里风司冥顿了一顿,微微抬眼,恰好触到风胥然蕴涵深意的目光,身子不由自主一怔,顿时将背挺得更直,头却是深深低垂下去。“昔日蝴蝶谷一战,西陵死伤十万有余,是有大恨深仇,纵然两国议和会盟也不能化解。立储为国之大礼,当此吉庆时机不应有煞气冲犯。”?
风胥然微微颔首,眼底闪过一丝淡淡笑意,脸上却是分毫不动:“煞气?朕的皇子身带煞气,此事朕怎不知?”?
风司冥忍不住皱一皱眉,立即翻身下榻,单膝跪在地上:“是臣失言。”?
“这次便罢了,以后宫中言语可得更小心一点。”风胥然语声淡淡,同时随意地挥一挥手示意他回到座位,“朕的嫡亲皇子、西陵的公主驸马,确实是既亲且贵的身份;至于举止风度能力见识,也都不至于损伤了国体丢了颜面。”一边说着一边暼风司冥一眼,“不过,若朕说此行责任重大,单司廷一人尚不足以胜任,你当如何?”?
风司冥闻言顿时一呆,一双夜一般的眸子怀疑地看向风胥然。与他沉默对视片刻,胤轩帝微微一笑,随手取过一幅卷轴在案几上铺开。“认得么?”?
“太傅绘的北海疆域图?”?
“北三郡及沿海地区的水利总图。”手指顺着细白羊皮上两道鲜明的红线划过,“这是北海郡浫沟,这是渤海郡溥水。”?
风司冥恍然:“陛下是有意巡查前年并去年北方水道的疏导与运河工程发挥功用的状况?”?
随手卷起卷轴,风胥然静静看着显出微微兴奋之色的风司冥:“不。”风司冥一呆之间,胤轩帝已然继续道,“此二条河道都是会盟之后为履行和约,给两国通商之便而特意开通。但朕对西陵历来的心意如何,所谓沟通运输之利,交往惠及彼此……身为上将军,此中关键靖王不会不知。”?
心中陡然一沉,但抬起头来的一刻,夜一般的眸子发出星子似的光彩。“臣愿请副使之职。”?
风胥然淡淡一哂:“不过探测观察的些许小事,何必你亲自赶去?宁平轩这便没人了么?随便指一个主簿跟过去就是。”?
“主簿裴征,参将出身,心思周密,通文墨礼仪,略知水利工事。”风胥然晃过来一眼,风司冥此刻已然完全明白胤轩帝心意,立刻接下去说道,“不妨便以裴征为三皇子殿下贴身护卫,随行护驾,取北方主流水道直入西陵?”?
“这是六部协同调配准备的事情,你看着办就是。”风胥然微微颔首,一边说着一边伸手去拿温在一边保温提盒里的茶壶。风司冥连忙起身,取了早已备下的干净杯子斟满,这才恭恭敬敬奉给风胥然。胤轩帝接了茶杯在手,却不急着喝,只是轻轻笑了一笑:“果然是人大了,做事手脚都伶俐。”?
风司冥心中一凛,脸上却露出谦恭的笑容。“儿臣不敢。”?
“不过,朕还要再问一句:那裴征到底是将领出身,当真细致周密堪当重用么?”?
“臣平日只将宁平轩文书账册都交与裴征处置。若能当陛下之用,自然是他天大的福分。”?
风胥然顿时呵呵笑了起来:“这话……朕给了你一个苏清还嫌不够么?等使节离京便准你在六部任意挑选一个补上裴征的缺,或者,你有其他合适的人选报上名来直接录用也可以。”?
风司冥立刻拜了一拜:“臣谢过皇上。”?
“今日也无他事了,跪安吧。”?
纵然不特意去看也知道风司冥一步一步退出去的稳定脚步,接过和苏重新续上的茶杯,风胥然轻轻叹一口气。端着茶杯沉默良久,直到夕阳金光尽数消散,宫人们小心翼翼点上油灯蜡烛,胤轩帝这才站起了身子。?
“和苏,宣柳青梵进宫……陪朕用膳。”?
※?
胤轩帝每一次私下宣召柳青梵,旨意都是和苏亲传的。?
这是一种满朝皆知的默契:对于旁人,包括加官晋爵封赏赐予在内的一切例行旨意,是否由胤轩帝心腹的内廷总管和苏宣旨直接表现了天恩的深厚程度。但对于当朝唯一的太子太傅、三司大司正柳青梵,只有在胤轩帝有特别紧要国事政务,必须与他详细周密商议的时候,才会派出始终随侍皇帝身边的和苏前去传旨。?
远远地看见马车上皇家的装饰,全方维立刻打发小厮前往书房通报,一边急急迎上去给和苏行礼随后引路。早已将交曳巷走得烂熟的和苏也不多话,跟着全方维一路快步走过正堂和垂花穿廊,径直走向青梵的书房。?
“……兰卿,准备拜帖和请柬。后日府上小宴,请林间非、商飞白、吕安、孙壹仟、姚嵩五人过府用晚饭。”合起手中书卷,青梵放松了身体倚在书房内间的软榻上,语声平静地说道。?
坐在小案边上整理文书的兰卿顿时一惊,一双看向青梵的眼睛丝毫不掩未曾料到的惊讶。但见青梵目光深沉,心中不由顿时一凛,“是,公子。”说罢立刻坐下,取过小案上专门置放大司正府各类文书多宝屉里制作精美的红封请柬开始填写。?
见他下笔成句文不加点,青梵微笑一下,随即向侍立在内外书房的雕花宝屏边的月影纯道:“那一天的晚饭布置在看云轩外,要把那一架古藤收拾起来,然后配上相应的桌椅器具。”沉吟一下又道,“花朝七日回头,民间或有风俗忌用荤腥。你跟全方维两个看着准备合适的菜色,明天早上开出来给兰卿过目后再发下置办。”?
“少爷放心,尹纯理会得。”月写影微微欠身,笑吟吟地答道。?
青梵点一点头,随即抬头看向屋外:“外面谁来了?”?
和苏从屏风后转出,欠身行礼:“柳大人,皇上宣您进宫见驾。”?
“这个时辰进宫……”看一眼屋角立着的水钟,青梵嘴角扯出一丝淡淡微笑。向和苏进来时便站起侍立的兰卿点一点头,随即站起身当先向外走去。“小朝后皇帝与靖王议论了什么?”?
和苏赶了两步紧紧跟上。“皇上屏退了宫监侍人……以奴才的见解,约是与西陵有关。”?
青梵顿时轻笑起来:“西陵国书预计什么时候到?”?
“听说使者已经到了安塔密斯,兼程赶路的话十四日应该到达承安。念安帝将太子入殿拜祭的吉日定在四月初二,时间上并无太大问题。”?
“出使西陵的人选组成还没有定下来?”?
“或者这便是皇上宣召大人进宫的目的。”?
两人走得极快,说话之间便到了府门,和苏紧赶一步上前掀起马车车帘。青梵看他一眼,嘴角微微扬一扬,随即迈步上车。两人在车厢内坐稳,青梵这才静静开口:“他还要你传什么话?使节归途上河工的巡查安排?”?
纵然早已习惯了柳青梵的言行处事,和苏才是忍不住惊讶地抬眼直视那双异常沉静幽深的眸子,静默片刻后才字斟句酌地说道:“皇上大概的意思是,三皇子诚郡王殿下为正使,而副使的重职大任,希望由大人您或者您信任的官员来担当。”?
青梵眯起眼睛倚靠向车窗边,手指轻扣车厢内壁的雕花纹饰。“这就是他小朝后特意将人留下的缘故吗?这么说,三皇子担任正使也是由九殿下首先提出的人选?”见和苏颔首,青梵轻轻摇一摇头,“这件事情原本不需要任何讨论商议,风司廷从任何一方面考虑都是正使的最佳人选。至于使节团其他的人员组成……有时候皇子太过精明也不是一件好事,尤其精明能干并有心胸抱负的皇子不止一个的时候。总觉得这一次浫沟溥水有什么问题,希望是我多心了。”?
“靖王殿下向皇上举荐了参将裴征为正使护卫一路随行。”和苏眼眸中突然一道精光闪过,但随即低垂了眉眼。“而使团的随行护卫皇上也已经属意靖王殿下负责,并允许殿下便宜行事。”?
“借这样机会察看沿途民情,对皇子来说是好的经验和历练,胤轩帝陛下考虑得十分周到。”?
擎云宫规矩内监、后宫不得妄议朝政,侍奉胤轩帝四十载,一直稳居内廷总管之职的和苏自然懂得分寸。何况柳青梵十三岁起居于擎云宫中整整六年,宫中长日与他接触频繁,和苏非常清楚什么样的言辞神气是他获得足够信息、需要安静思考而停止谈话的信号标志。垂下目光,和苏静静听马车车轮碾过一块块铺路石板的声音,一时车厢内一片沉默。?
马车在擎云宫西华门外停下来,验过通行腰牌,两人极快穿过两重小殿到达澹宁宫侧御书房。和苏还未通报,先一步接到内监传报的胤轩帝已经走出御书房来。青梵急忙上前行礼,不等身子伏低风胥然已经一把将他拉起,一边笑吟吟携起他的手。“扰了爱卿的晚饭是朕的错误,不过今日宫里送来两件新奇海鲜——朕素知爱卿行走大陆见多识广,且品味之妙、食用之精天下少有,这才宣爱卿来与朕共同品评。”?
青梵心里暗暗发笑,脸上却是笑容谦恭温雅。“陛下过奖了。有陛下在前,青梵岂敢称精善饮食?”?
“朕记得爱卿《四家纵论̶Xs555;儒经》中有细论饮食之篇,‘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爱卿批注言‘养生者善用此一条则终生受益’,御膳厨房现在还有爱卿题写的匾额在墙。而《道经》所言‘治大国如烹小鲜’,藏书殿朕时时与众卿议论此题,愈论愈深觉其中含意深远高妙。”停下脚步,风胥然含笑着静静凝视那双幽黑眼眸。“虽然有些性子古怪又偏执文字的士子也会以‘君子远庖厨’为由拒绝亲手调制美味的乐趣,但是朕向来不认为青梵也是其中的一员。”?
嘴角微微抽搐,青梵随即露出一个恰到好处的微笑。“陛下的意思,青梵明白了。”?
风胥然忍不住大笑起来:“一个玩笑而已……今日青梵是朕的客人,安心与朕一齐用膳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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食不厌精,脍不厌细。——《论语·乡党篇》?
治大国若烹小鲜。——《老子道德经·六十一章》Xs55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