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一早,完颜宗翰便来了明珠阁陪我吃早饭。过后不久,宫里来了人,说是今日宫里有宴,金太宗指名让我也去。完颜宗翰闻后不悦,我虽也不愿去,但也不想他为了我再忤逆金太宗,只好答应去了。
进宫后,方发觉宫宴排场很大,当朝官员、宗室、贵族一齐应召入宫,风头最盛的当属太子妃裴满凤翎。她一身蹙金绯红七凤华裳,挽着高高的发髻,顶着一支金凤展翅红宝石步摇,全身上下贵气十足,明艳照人,一随着合剌走进宴厅便夺取了所有人的目光。耳边有人低声道:“合剌真是好福气,自个儿病怏怏的,却娶了个这么美的女人,他能行吗?”
我不禁蹙眉,这么粗陋的话竟出现在皇家宫宴上,扭头一看,却是完颜宗翰的两个儿子,设也马和斜保。他俩显然也看见了我,冲我笑了笑,咧嘴道:“还是咱们妹子最漂亮,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完颜宗翰听见动静,转身看了一眼,不疾不徐道:“她是你们能随便议论的吗?管好自己的眼睛,少给我说话。”说完拉着我朝金太宗走过去,给他见礼。
因为在袖中捏了完颜宗翰一把,他最终还是草草的行了一礼,毕竟这么多有头有脸的人都在,不给金太宗面子实在说不过去。但他坚持不让我跪,金太宗也没责怪,走近我哈哈笑道:“上仙郡主今儿打扮得好生素淡,却仍是难掩容光,风姿依旧啊。”
我恭敬一笑,轻声道:“陛下谬赞。”他笑而不语,不动声色的抚上我的手背,“听闻小娘子曾经一舞倾倒众人,今日不知朕有没有这个荣幸请小娘子献舞一曲?”我正要回答,完颜宗翰将我往后一拉,笑道:“让陛下失望了,歌儿今日身子不爽,能来赴宴已是最大极限,还望陛下见谅。”
金太宗脸上闪过一丝不悦,却不再坚持,在近侍的搀扶下又缓缓走回盘龙宝座。我摇头笑叹道:“下回不许再这样神气了,他毕竟是皇帝,君臣之礼,万万不可丢掉。”完颜宗翰不知有没有听进去,笑了一下,往左侧一指,“乌禄在那边坐着,你去和他坐一起吧。我去找希尹了,宴会结束后直接让泰阿丹送你回去,我可能还有点事。”我无奈的斜睨他一眼,点点头。
“姐姐今儿这样穿是对的。”乌禄帮我拉开椅子笑说。我低头看了一眼,月白色的衣裙,右衽口处绣了几朵淡粉色的山茶花,不戴任何配饰,除了手指上那枚不曾取下的绿松石指环。以及手腕上,那对蓝田玉镯,尽管这是炎炎夏日,我还是不愿取下。
正低头转着玉镯沉思,一双褐色皮靴踱至我身侧,“我可以坐这里吗?”
我一僵,晓得是迪古乃,抬头对上他愈发深邃的黑眸,愣愣的道了声“好”。他嘴角轻勾,拉开椅子,正襟危坐。乌禄瞟了他两眼,随后低头默默地坐着,我夹在他俩中间,浑身觉得不自在。忽地一只手伸进袖中,轻轻握住我的手腕,我呼吸一窒,挺起了脊背,心中微微叹气,任由他拉着我。
远远走来一对容光焕发的父子,我惊道:“兀术怎么还没走?”乌禄侧脸道:“像是两日后才走。”我垂目避开他们,想到他那日让我震惊的表白,脸颊不禁烧了起来。手腕上一紧,我下意识的扭头,迪古乃低声道:“你见着他为何脸红?”我忙摇摇头,否认道:“没有,这大殿里有些闷,我穿得多,有点热。”
他表情复杂的盯我几眼,不再说话。兀术和孛迭看了我一眼,又走开了,在我们附近坐下。这金宫不像汉人宫廷里那么讲究,除了宫内的妃嫔们需要按等级落座外,其他人皆可在一个小范围内自行择座。不过一般地位显赫之人大多坐在皇帝附近,方便彼此之间互相恭维或是互相较劲儿。
完颜宗翰和希尹刚刚还在,一眨眼就不知去哪儿了。半晌,除了他俩基本都落座了,宴会正式开始,不过也是个寻常宴会,无非就是那几个套路。皇帝讲几句话,群臣一齐向他敬酒,三五个人发几个言把场子逗热,你一句我一句很是热闹。全无汉人皇家宫宴那般严肃紧张,倒像是一个超级大家庭在一起吃年夜饭。
酒过三巡,突然响起一阵悦耳的琵琶声,大殿内渐渐安静下来。有四个身着汉人衣裳的女子旋身转入大殿,手挽云雾般的轻纱翩然起舞。殿内男人居多,见状都拍起了大掌,色迷迷的欣赏起来。我用右手撑住下巴,眯着眼趴在桌上,不知不觉打起瞌睡来,乌禄笑问:“姐姐昨晚做什么去了?这样没精神。”
“昨晚……”我摇摇头,继续趴在桌上,回想起昨晚完颜宗翰那番让我感动的话,仿佛有阵春风迎面吹来,暖和和的。
“好!好……”有响亮的叫好声此起彼伏,我微一举眸,方才那四个舞姬不知去了何处。取而代之的是一身材极其曼妙的汉人女子,面赛桃花,酥胸高耸,眼波盈盈生姿。可我依旧提不起来兴趣,不是这女子跳得不好,而是我对这古代的歌舞实在不感兴趣,而且又是在昏昏欲睡的情况下。
一曲舞毕,全场欢声雷动,那女子瞬时羞红了脸,走近御座谢礼。我心微动,侧身看了眼迪古乃,见他一直面无表情,眼无波澜,不禁松了一气。他却逮住我这一个微小的动作,眼神一亮,靠近我悄声道:“还是你最美,虽然那晚……不太看得懂你跳的是什么。”
我嗔他一眼,心头微微得意。那女子行过礼后,竟直接走到兀术身旁,我有些诧异,只听得辽王宗干大笑几声道:“仪福帝姬可真是深藏不露!兀术,你也把你这爱妾藏得太深了吧。”
帝姬?爱妾?我愣了一下,孛迭突然回头道:“这是仪福帝姬赵圆珠,跟了爹爹好几年了。”赵圆珠?就是那晚兀术提到的那个帝姬?说我背上有花型胎记的那个人?
完颜昌瞟了我一眼,接着道:“前些年有幸目睹上仙郡主的倾国舞姿,如今真是愈发想念了,何不请郡主为我们再舞一曲?让诸位开开眼,见识见识什么叫做一舞动天下!”说完众人的目光都落在我身上,甚是期待。我心里暗骂这个完颜昌,真想把面前的酒泼在他身上。
金太宗讪笑一声,口气有几分生硬,“怕是没那个福气了,粘罕说郡主身子不适,还是算了吧。”随后又看了一圈,疑惑道:“粘罕人呢?”我见他脸色有些不悦,赶紧起身回道:“义父出去醒酒去了。”他闻后“唔”了一声,不再多问。
众人皆有几分失望,兀术轻笑道:“这么多宋室女子在场,个个都是能歌善舞,还怕没有咱们的眼福吗?”裴满凤翎突然娇笑几声,斜睨了我一眼道:“是啊,汉人最擅长取悦人心,随便挑几个都可。”在场的汉家女子皆微微变色,却碍于她的地位身份,只能忍下不平之气。
兀术却不以为然,把玩着酒杯淡笑道:“凤翎可是吃味了?这汉家女子自然有她们的好处。你若心中不平,就去找你粘罕伯父讨个说法。当初可是他强烈建议陛下将赵氏皇族宗室带来大金,为此事还差点和二哥闹翻了脸呢!”
“哐当”一声,我手里的酒杯落在了光滑的地面上,迪古乃和乌禄吓了一跳,皆出声关心道:“姐姐怎么了?”我指尖轻颤,摇摇头。殿内一片安静,兀术回头看了我一眼,神色复杂。
恰时完颜宗翰和希尹回宴,路过我身侧,停住了脚步,走近道:“脸色怎么这么差,是不是累了?”我抬头,睁大眼看着他说不出话来,孛迭轻笑出声:“姐姐,我们还得感谢粘罕,不然孛迭这一生恐怕都见不到像姐姐这样的大美人了。”
话音落毕,完颜宗翰的脸渐渐冷掉,夹着一抹惊惶。我无力地垂下头,坐在一旁的宗贤出声道:“郡主与原来住在我府上的柔福帝姬关系甚好,所以才有些在意。不过都是陈年旧事,何必再提,伤了在座帝姬、宗姬们的心。”
我最后看了眼完颜宗翰,低头道:“义父快回座上去吧。”身前的人久久未动,片刻之后,闻得希尹轻声道:“郡主看样子是有些疲了,风寒还未尽好,粘罕你先带她回去吧。”
“我们回去。”一只大掌牢牢抓住我的胳膊,我挣扎几下,未果,被他硬生生拉出酒宴。身后大殿里歌舞依旧,丝足之声不绝于耳。走得远了,我一把甩开他的手,大声质问道:“兀术说的是不是真的?是不是你的主意?”
“我们回去再说好不好?晚上风凉。”完颜宗翰避开我的目光,想要将我抱进车里,我死死拉住车厢门廓不愿进去,只是不停的问:“你告诉我实话,这不是你们金国皇帝自己的意思,而是你的意思?是不是这样?”
思绪霎时追回至七年前,在我逃跑了两次后,完颜宗翰跟我说,所有皇族之人都会随他们金人北上,这是金太宗的旨意。而花涟的话还历历在耳:“即便是不会如此,所有皇族之人都会被带去金国,小娘子是从宫里出来的,莫非还在民间有亲眷不成?您不跟着一同去金国,留在这儿做什么?那位帝姬、您不想继续帮她了吗?”
那个时候,凭着对历史的了解,我已经先入为主了。只晓得宋室被掳是历史的必然,却忽视了在这必然后,谁是那个最大的策划者、而这一切又是何时决定的!是金军南下之初、还是打败北宋以后才生出的念头?
完颜宗翰,他当初骗了我!
沉默,这让人揪心的沉默,我抬起头望着满天繁星,心中滋味百般。良久,两只大掌轻轻握住我的肩膀,我对上他的目光,表情难掩酸涩,他缓缓吐出一句话:“若我说,我有一半原因是为了你,你信我吗?”
“砰!”脑袋几欲炸裂,我苦笑着摇了摇头。他哪里知道,这恰恰是我所不愿意听到的。我望着他,嘴角轻轻抽动,“你为什么要骗我?”
“歌儿!你不要那样看着我,你别恨我好吗?我知道,如果那些皇室族人不来金国,柔福赵桓不一起来金国,你一定不甘愿跟着我走,还会再想方设法逃走……我承认我自私,可我没有办法,我想要你,想完完全全的拥有你——”
“够了!”我抱着头,出声截断他,无力的靠在车厢外,“我不恨你,我没有恨你。我只是无法原谅自己,诚如你所说,你是为了我,好,我不怪你。这些年,你对我很好,我即便是有恨也早都烟消云散了,可你让我如何能安心?那么多的小帝姬们,她们本来无忧无虑,被人捧在手心里宠着过。如今却在浣衣院里操持贱役,甚至遭人凌辱。还有柔福,她美好的青春,全部都葬送在我手里了!”
“咳咳!咳咳……”我一阵激动,连连咳嗽起来。完颜宗翰紧紧抱我入怀,语气心疼而又无奈,“不要再说了!不是你的错,是我的错,是我的错……”我情难自控,使劲捶打他的脊背,一口气堵在嗓子眼无处宣泄,“我多想恨你呀……你这个残忍的男人……恨不得……杀了你!”
“噌——!”完颜宗翰猛地推开我,一把抽出了腰间的匕首。我傻眼,刀柄瞬间落在我手心里,他满眼哀痛,咬牙道:“若是杀了我能让你解气,你来吧……往这儿……”他指着心口的位置,我震惊的望着他,慌忙摇头,欲将匕首还给他。却紧跟着有温热的液体流到了我手指上,完颜宗翰竟然没有拿着刀柄,而是直接握住了刀刃,狠狠地捏了上去。手背青筋鼓动,十指的关节因用力而泛白,越来越多的鲜血流了出来。我尖叫一声,附近的侍从急忙赶来,从他手里抢下匕首,我捧着他鲜血横流的左手,颤声道:“你是个疯子,你简直是个疯子,我怎么会为你这个疯子心痛……”
“歌儿……不要恨我,不要……离开我。”他按住我的后脑,发疯似地狂吻,我泪水涟涟,双唇颤抖,心中一声哀叹,缓缓闭上了双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