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氏身体不好,很早便进房间睡下了。我和迪古乃坐在炕上下棋,屋外仍是雷雨交加。心里有几分焦灼,当真是回不去了么?
迪古乃抬头瞪我一眼,表情不悦,“喂,你能不能专心点儿。”我捏了一下他的脸笑道:“谁说我不专心了?”他轻轻打开我的手,闷闷的说了一句:“别以为我看不出你心不在焉。”
好吧,我承认我的确是心神不宁,可真的有那么明显么?见迪古乃咬唇不语,我笑着岔开话题道:“晚上你父王召你们做什么?”
他随口道:“不过就是问问最近上书房的情况,没什么。”我忽然想起之前萧氏的话,忙问:“你不会因为去找我玩而疏忽了功课吧?”他撑着下巴看着我笑道:“那你觉得我的功课差吗?”
“不差,那是你聪明,但别人不知道的还以为你贪玩呢,你父王——”
“快去请我家小娘子出来……”屋外忽地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说话声,因下着大雨,听得不太清楚,但“小娘子”三个字清清楚楚地钻入了耳中。我与迪古乃相视一眼,心中莫名的慌了起来。侧头望去,窗外仿佛有一片模糊的光亮。虽是模糊,但绝不是挂在廊前的灯笼所发出的微光。我搁下手中的棋子,欲下炕穿鞋。只听“吱呀”一声,吉月推门而入,外面的景象霎时令我惊得呆住。果真不是灯笼,而是一排烧得正旺的火把!
花涟的出现让我有些眩晕,她上前扶住我微微一笑,“小娘子竟忘了时辰么?元帅亲自过来接小娘子回去。”
我惊呼一声,真是怕什么来什么。我咬咬牙问道:“义父……义父他什么时候回来的?”花涟为我系上她带来的披风,嘴角含笑道:“一个时辰前,现在正与辽王在前厅说话,命奴婢过来接小娘子。”
我侧身望了眼迪古乃,他小小的脸上布满乌云,双唇紧闭着,坐在炕上一动不动。花涟意识到迪古乃也在,忙上前请安。迪古乃扭过头,轻声吐出两个字:“出去。”
花涟愣了一下,我朝门外挥手道:“你先在外面等着。”她应了一声,飞快地瞟了眼迪古乃,转身静静地退了下去。
“怎么啦?”我试图把他的身子扳过来正对着我,可他就是不依,力气大得惊人。我故意装吃痛“啊”了一声,他这才急着回过头问:“撞着了?”我笑嘻嘻的摇摇头,又同时伸出手按住他的肩膀,免得他又给我耍小性子。迪古乃见自己被骗,恨得牙咬切齿。我嗤笑一声,哄他道:“明天我进城来找你可好?你就别气了。”
“我没生气。”他重重的说了一句,我拍了拍他的背笑道:“这才乖嘛,那我走了,你早点睡。”他没接话,只是看着候在一边的吉月,道:“你先下去。”
我纳闷的看他一眼,吉月把门带上走了出去。接着怀中突然一暖,迪古乃居然扑了过来,双手从我腋下绕至背部,紧紧地抱着我。
“迪……迪古乃……”我舌头开始打结,身子蓦地一紧,胸口一阵剧烈起伏。迪古乃闷闷的声音从我胸前传了出来:“我怕——你这一走,就再也见不到你了。”我柔声笑道:“傻话,不会的。我不是说了明天来找你么?”
他哼唧一声,在我怀里窝了一会后终于直起身子来,冷不丁的说了句:“好软好香。”我大窘,脸颊瞬间羞得又红又烫,狠狠地弹了一下他的脑门,真是个小色鬼!门外响起花涟的催促声:“小娘子。”我忙道:“知道了,出来了。”
屋外停着一顶轿子,十来个侍卫撑着伞举着火把立在一旁。大雨瓢泼依旧,地上的积水已没过脚踝。花涟扶我上轿,我不自觉的回头,看了一眼站在廊下的迪古乃。心下一叹,掀帘钻入轿中。
狭小的轿子里,我双手来回绞着手里的帕子。许是下雨路难走的缘故,轿子比平时晃得更加厉害,一如我茫然凌乱的心绪。完颜宗翰竟然冒着暴雨也要接我回去,一下子仿佛觉得有些喘不过气来……
辽王府前厅灯火亮如白昼。从帘缝里看出去,两个魁伟的身影立在廊下,轿子也往那边抬了过去。心里有些紧张,完颜宗翰总不会生气了吧。
轿子停下,帘子被人打开,我起身钻了出来。还未抬头,一只大手便牢牢揽住我的腰肢。我干笑几声,“义父其实不必这么麻烦的。”
“不麻烦。”完颜宗翰笑搂着我,眼神却冷如冰刀。身旁响起一阵悠悠的笑声,不用看也知道是辽王完颜宗干,“粘罕,你这个义女果然如传闻中所言。我们这女真女子实在比不得——美!真是美!”
心中嗤笑,你们女真女子自然是跟我们汉家女子比不得。
完颜宗翰轻笑,道:“若非如此,我这宝贝女儿又岂会出现在你府里。”宝贝女儿?他恶不恶心。
完颜宗干大笑几声,“我那宝贝儿子实在是比我能干!”完颜宗翰斜睨他一眼,揽着我的胳膊骤然用力收紧,“人既然接到了,那我便告辞了——还有,那件事以后再商量吧。”
那件事?哪件事?我暗自琢磨,很可能是立储之事!还没商量好么?难道完颜宗翰——野心未泯?
他一把打横将我抱起,答离在一旁撑起了大伞,一大行人径直往外走去。我缩在他胸口,重重雨帘之中,传来完颜宗干的笑声:“希望你可以尽快给我答复,拖得久了,夜长梦多……”
出了辽王府,换上了马车,我的裙摆和鞋子早已被雨水淋湿。完颜宗翰二话不说,三下五除二将我的外衣连脱带撕给扯了下来。我惊叫道:“你干什么?”他不语,随即又把我的鞋子也脱了下来,和衣裳一起齐齐扔出了马车。我赤脚缩在棉衾上,抱着自己的身子惊惶的望着他,不由自主的往后躲去。
他突然轻笑,凑过来低语道:“放心,我断断不会在车上要了你。只是那衣裳和鞋子都湿了,你穿着不难受?”
我推开他的脸,心里扑通扑通跳个不停。他将我的脚拉进怀里捂着,嘴里道:“没有下次了。”淡淡的语气,含着几分迫人的强硬。我装傻问道:“什么意思?”
完颜宗翰用力拍了一下我脚背,我吃痛一声,恨得牙痒痒。他瞅我一眼,自顾靠在车厢里眯起了双眼。我见他半响无语,便不再看他,侧身掀开帏帘,欣赏起夜幕下的街巷。雨已经渐渐转小,并不会飘进车里来。
咦?我心下疑惑,怎么觉得周围如此陌生,似乎不是出城的那条路。下意识的回头,却发现完颜宗翰一脸坏笑的看着我。见我面色困惑,他哈哈笑了起来。心中蹦出一个念头,该不会——他是要带我回府!
还来不及张牙舞爪的抗议,马车缓缓停了下来,他一把抓住我笑道:“来不及了,已经晚了。”我伸手捶他,大叫道:“我不要——我不要去!”可惜终究力不如人,惨叫之中,我已被拖出了车子。随即竟被他扛上了肩头,整个上身朝下。我气结,他难道不知这样很容易脑充血么!
一路的视线都是倒的,我基本处于眩晕状态。只觉得时间过了很久,耳边不时传来一声声噫呼,以及完颜宗翰那能震死老虎的吼叫声……
不知何时,身下一片柔软,脑袋也不再晕晕乎乎。睁开眼,头顶上是一方蔷薇粉的罗帐。我轻哼一声,这是他府里哪间屋子吧,装饰的倒还像个少女的闺阁。鼻子轻轻一吸,像是闻到了安息香的淡淡气味。
下一秒,完颜宗翰那张大胡子俊脸便出现在眼前。我无奈的闭上眼睛问道:“这是哪里啊?”
身子被他拽了起来,一轻柔的女声在耳旁响起:“这是元帅特意为小娘子新修的明珠阁呢。”
明珠阁?什么东西?我猛然睁眼,可不是说声音听着熟悉么,秀娥正笑吟吟站在我面前。不止她在,玲巧和花涟皆忙着进进出出,我直起身子质问道:“怎么回事?不是只有花涟跟你一起去辽王府的吗?”
完颜宗翰抚着我的脸颊,黑眸里柔情四溢,“以后,不用再去别苑了。”我气呼呼的小脸在他清亮亮的眼瞳里显得异常扭曲,他继续道:“我择了府里最清净的地方,花了三个月为你建了一座明珠阁,以后这便是你的家了——也是我的家。”
深深把脸埋在光滑的被衾上,我哀嚎一声,他心里原来早就计划好了,为什么非得我住进来?要和一大群女人搅合来搅合去的,他看着心里痛快么?
寂静的后半夜,只听得到淅淅沥沥的雨声。新制的锦被暖和而又柔软,散发着若有若无的荷香。我转动着手指上的绿松石戒指,心头纷乱迭起,化作嘴边一声重重的叹息。
身后的人一声轻叹,紧紧把我搂在怀中,“心里还不痛快么?”我道:“没有。”他大掌包住我的手,将我身子扳了过来,摸着我的脸颊喃喃道:“我想日日都能见到你,这也有错?”
我缓缓睁眼,看着他那略带着点委屈的眼神,心里不得不感动。轻声道:“没有,我只是认床而已,所以才睡不着。”
他眨眼轻笑,“那我陪你说话,反正我也精神得很。”我缩了缩脑袋,嗔道:“谁要和你说话了,快点睡觉。”耳根怦怦发热,你越是精神我越是害怕……
迷迷糊糊快要睡着时,完颜宗翰在耳边轻语:“你不要怕,无人会来打扰你……”
我打着哈欠“嗯”了一声,便沉沉的睡了过去。
第二日我才知道原来就我和玲巧被蒙在鼓里。当时我和玲巧进城找完颜宗贤时,秀娥她们便接到完颜宗翰的传话,开始收拾行囊进行搬家转移。所以我今儿一早起来后,从前在别苑里的一些衣裳首饰全都在,连平时练得字、信手涂鸦的画也整整齐齐的摆在书桌上。我顿时觉得自己像是被人耍了个团团转,不过当我睡眼惺忪的推门走出屋子时,心中的怒气却一点一点的消散了。
眼前是一座有两个篮球场那么大的院落。一方绿汪汪的清潭如碧玉般镶嵌在正中央,白玉拱桥连接着院门和楼阁,廊下栽植着肆意盛开的菊花。院中有亭,亭中有桌,清潭北岸假山错落有致,山内凿洞,有一泓细水自洞而出,彷如一挂凌空而下的小瀑布。南岸立着两棵白玉兰,四五株桃花、杏花,只是皆未到花期。明珠阁为正房,左右各有东西厢房环绕,皆以绿色琉璃覆瓦,香木作栋。而我此时正站在明珠阁二层的走廊上,画雕彩刻,锦幔逶地,珍珠垂帘,让人眼花缭乱、心生迷离。
身后一声长长的低叹,温暖的气息瞬时将我牢牢围住,“如何?这下总该消气了吧。”我不知该如何回应,心里是夹着不安的感动和欢喜。这样奢丽的宅子,虽在中原并不稀少,放在才发展十多年的金国,怕是整个会宁府只有皇宫能与之媲美吧。当然了,我并没见过金国皇宫,有没有比这更美还说不定。我含了淡淡的笑意转过身,望着完颜宗翰那对柔情蜜意的眸子,嘟嘴叹道:“你浪费人力物力——”
他轻嗤一声,拉我入怀,语气夹着丁点无奈,“你真是会泼冷水,告诉我,你喜欢么?”不可否认的,我点头轻笑道:“喜欢。”只是两个字,却换来他一深情之语:“只要你喜欢,就是为你建一座与汴京皇宫一模一样的宫殿又有何难?”
我竟无语,他还记得我是从宫里出来的,如此是想努力化解我的思乡之情吗,心中唏嘘不已,完颜宗翰——你这又是为何,我真怕,承受不来这份烈火烹油般的宠爱……
其实更怕的,是自我的渐渐迷失……
有一种异样的恐惧,很早便在我内心里生出,在这男性主导一切的时代里,在男人、男孩环绕的生活里。我开始发觉,我作为一个女性,究竟有何价值、有何意义?我内心,到底是一个活了二十多年的现代女性,有着强烈自我支配意识的独立女性……可是如今,我像一个精美的娃娃一样,受着男人们的呵护和疼爱,也许周围这些古代女性会觉得我是身在福中不知福,这是她们渴望的生活,但却不是我想要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