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坐在案前临帖,花涟进屋道:“希尹大人来了。”我搁下笔,起身走出书房,希尹在厅里坐着,看我一眼淡淡笑道:“事情都办好了,你该放心了吧。”我给他倒了一盏茶,笑说:“谢谢大人啦,来来喝杯茶。”
他笑了几声,接过低头喝了一口,“到底是粘罕宠着你,这样的要求都能允了你,真是胡闹。”我浅浅而笑,“不是义父宠着我,是他也对萧氏有几分情,不然以他的脾性,怎能容自己的女人心存旁人。”说着又想起一事,疑惑问道:“义父本无意杀萧氏,是你擅自拿的主意吧,你就不怕他怪罪你?”
希尹把玩着手里的茶杯,轻轻笑道:“怪罪?他要怪罪我也无可奈何,我只知这都是为了他好,他虽会一时愤怒,但终究是会理解我的苦心。”他停了下来,抬眼看着我,表情一下子变得很认真,“歌儿,粘罕这些年对你如何,我想你是了然于心。粘罕与我几十年的交情,虽不是直系亲兄弟,但也胜过亲兄弟,他的事自然也是我的事。如今你是他最宠爱的女人,我希望你永远不要生贰心,不能背叛他,不能伤害他。否则,即使他能容你,我完颜希尹也断断容不得你!”
这一番话听得我后颈发凉,背叛?他是指感情上还是什么?我按下心底惊疑,低眉和顺一笑,“你看我哪里像是要伤害他的样子。”他道:“萧氏才来府里时,也是百般恭顺,极得粘罕喜欢。所以,我不得不多提醒你一句,也希望我是多虑了。”
心头一松,看来他不是特指感情上的背叛,我侧脸低笑,“我是颜歌,不是以前那个小宫女了。我是金国都元帅粘罕的义女,如此,你可以放心了吗?”
他将茶水一饮而尽,望着我笑道:“你一向聪明,也很懂得求存之道。”我不置可否的笑了笑,低头凝视着手指上的绿松石指环,“你以为,我只是想着保全自己吗?你错了,这五年的光阴,早已磨平了我的抗拒之心。我既然视他为义父,那他就是我的亲人。你的那些顾虑,根本不存在。”
“这但愿如此。”希尹站起身,像是要走了,心中念及一事,叫住他道:“义父如今荣耀加身,权势熏天,性子又暴躁残忍,大人一向最是明达沉静,凡事要多劝着点义父,切莫恃宠生娇,利令智昏……大人精通历史,想来也知开国功臣多不得善终……”他回头看我一眼,笑道:“你能跟我说这些,看来你的确对粘罕有心,你无须太过忧思,我心中有数。”
我点点头,他想了想又道:“粘罕不愿限制你自由,但也并不代表他不在意你天天都和谁来往着,你最好早些打住。眼下会宁城内一片祥和,待他日新君即位,很多变故都说不准,可能昔日的战友也会转为新的敌人。若你与旁人过往甚密,心里动了牵挂,以后粘罕定会因你而掣肘,稍有不慎,便是永世不得翻身。你别以为我说的太严重,你亦是通晓历史的,其间利害,你是明白的。”
我当然明白,只是经你之口郑重说出,便不得不正视这个问题了。
用了午饭,坐在屋里烤火,花涟她们围在炕头绣花。完颜宗翰最近不在京中,也不知在忙些什么。天气越来越冷了,我整日都坐在屋中懒得走动,那些小孩也没有来找我了。孛迭他……应是想通了吧。倒是迪古乃,也没见着他人影,那日看孛迭好好的,想来两人是没有再打架了,我也就没去辽王府看他。仔细算来,竟是快两个月未见了。
玲巧这会过来玩了,气色倒也不错。萧氏去了后,府里的妻妾就属她一人最得完颜宗翰宠爱了,说是专宠也不夸张。她打量我几眼笑道:“小娘子近日愈发安静了呢。”我微笑道:“是吗,我自己倒没觉得。”花涟下炕倒了杯水给我,“可不是吗,小娘子现在最爱做的事便是发呆,一发呆就是一天,也不知是在想些什么。”
我捧茶叹气,我能想些什么,每天的生活都是起床、看书、发呆、吃饭和睡觉,日复一日都是这些事,夜里连梦都没有了。
有小丫鬟进屋道:“谙班勃极烈府中来人了,说是接小娘子过去。”我微微一愣,秀娥看我一眼道:“小娘子不是很久没和太子见过面了吗?怎么这会子……”
我问:“可有说什么事吗?”小丫鬟摇摇头,道:“只说轿子在外面候着,其他的都没说。”我道:“那你去回个话,我待会就下来。”她点头,退了出去。
花涟取来一件大红色织金斗篷,“应是有什么事吧,不然太子自个就过来了。”我弯腰穿鞋,“这倒未必,他如今是太子,自然不适合主动过来。”说完看了眼她手里的斗篷,摇头道:“换一件吧,这大红色,总是让我想起她来。再说了,这颜色太鲜艳,惹人注目,去把新做的那件浅绿色狐毛的拿来。”
轿子径直抬进太子府,下来后才晓得下了好一会的雪,地上已经薄薄的积了一层。只是突然间闻得一阵阵娇笑声从厅中传出,不觉诧异。合剌脸皮甚薄,一向不爱与人来往,更别提年轻女子了,这又是个什么情况?
纳闷的瞬间,合剌出现在眼前,我按规矩行了礼,他扶住我笑道:“这不是生分了吗?”我道:“这是应该的。”他摇头不言,我朝厅中扬了扬脸问:“是有客人在吗?”
他脸上浮上一丝无奈的神色,引着我朝屋里去。推门进去了,真是好生吃了一惊,三四个穿戴较好的少女围着火炉说说笑笑。见有人进来了,纷纷举目,我有些尴尬,低声道:“怎么回事?你叫我来不是就为看这些美女的吧。”
未等他回答,我又是一惊,迪古乃居然也在,刚从里间走了出来。他见了我也是愣了一跳,随即便不再看我,自顾坐在一边。我有一瞬间的失落,到底一直是我多想了,他其实也没那么在乎我……也罢也罢,本就不该有什么……
“殿下,这是谁?”有人起身问,声音透着几分倨傲。我侧脸看去,出声的是一衣着华贵远胜他人的女子。年岁与我相仿,看着像是女真人,个头挺高,但也丝毫不影响她美眸里的碧水柔情。顾盼流转间,透着不合年纪的妩媚与风情,仿佛是专门来勾人心魂似的。蛾眉皓齿,靡颜腻理,耳垂上一对流光明珠更是衬得她耀目夺彩,雍容高贵。虽不是绝色,但明艳动人、娇态妍姿,如一朵火红的玫瑰,绽开的肆意、热烈,想来是经过了一番精心打扮。而再一细看,其他三位少女皆是如花似玉、双眸含情,衣饰上也都是动了心思的。我当下有些明白,前些日子还在说选太子妃的事,估摸着这四个女子便是最后定下来的吧。
合剌刚要介绍,便有人轻嗤一声道:“凤翎你久不居京中,自然是不知。这一位可是陛下亲封的上仙郡主,都元帅的义女颜歌,京中出了名的美人呢。”
酸!真酸!明明是彼此之间互相看不顺眼,偏借着我挤兑旁人。我微微蹙眉,转身对合剌道:“若无正事,我便回去了。”他拉住我急道:“你整日呆在府里不闷吗,粘罕不在京中,你难得有空,别着急回去,这里都是同龄人。”
我扫了一眼迪古乃,心里莫名惊慌,语气生硬道:“什么同龄人,迪古乃为何在这儿?你挑老婆怎么把他也拉来了,没得教坏了他岂好。”
一直无表情的迪古乃听见后突然爆出一串笑声,起身走过来拉住我笑嘻嘻道:“什么教坏了我,这些姐姐们对迪古乃可好了。尤其是凤翎姐姐,箭术很是了得,上午还射了一只火狐送给我了呢。”那个叫凤翎的女子闻后吟吟笑道:“迪古乃若是喜欢,姐姐下次还带你去。”说完又朝合剌撒起娇来,“殿下,我们明日还去狩猎吧,翎儿上午看见一只紫貂,没有射中。明日要继续去找它,射来送给殿下。”
合剌淡淡一笑,也不看她,“女儿家温婉端庄最好,以后少去猎场,多念点儿书,那些狐狸、貂鼠也是可怜。”
凤翎微一变色,蹙眉道:“殿下是嫌弃翎儿吗?咱们女真女子谁不是能骑善射。才不像那些汉人女子,只会装柔弱,讨旁人怜爱,当真是狐媚。”
她说这句话时目光一直落在我身上,还真是个直言直语的主儿,想必她已经看出来我是个汉人了。心中暗笑,既然如此不喜汉人女子,又何必取一个汉名。凤翎,凤翎,这是把想当皇后的野心赤裸裸的表露无遗,实在佩服、佩服。
迪古乃忽然用力拉了我一下,眨眼笑道:“姐姐跟迪古乃进来一下,迪古乃方才读《孟子》,有几个地方不太明白,想请教一下姐姐。”我巴不得快点逃开这女人堆,忙笑着应允,又看了合剌一眼,他轻声道:“去吧。”
书房里散发着淡淡的墨香,四面墙壁上都挂着书画,山水图、百花图、鸟兽图……咦,桌案后有一幅画不知为何用轻纱遮了起来,隐约看着像是一幅美人图,不禁有几分好奇。但想着还是算了,合剌既然把画遮起来,定是不愿让人见着,我不跟他说一声就擅自揭开,感觉有点不好。
坐定后,我托着腮帮子懒懒问道:“把书拿来吧,哪里不懂?”迪古乃凑近摇头道:“我这么聪明,岂会真看不明白?”我见他一脸贼笑,心中恍然大悟,他刚才许是看得出我不自在,所以寻了个借口把我带了出来。
迪古乃捏着我的发辫笑道:“姐姐也不夸夸我?”我听着这声“姐姐”很是不舒服,撇过脸闷声道:“我可不会射只火狐送你,断断当不起你的姐姐。外头的姐姐倒是多,你若把她们哄高兴了,指不定日日都有火狐、紫貂收。”
他黑眸忽地一亮,“嗤”地一声笑出来,盯着我说道:“你可是吃味了?”我心中一惊,脸颊热了起来,背着他嘟囔道:“说什么呢?还说没有学坏,整日都不知和谁混在一起。”他哈哈一笑,绕至我跟前蹲下,仰面抿嘴而笑,“我这两个月去了外祖家,不在京中。”
我怔了一下,只“哦”了一声,他摸着我腕上的翡翠镯子笑说:“这翡翠水头好的很,只是天凉,你戴着不冷吗?”我低头看了一眼,道:“还好,屋里暖和。”说完见他从怀中拿出一个盒子,打开一看,原来是对玉镯。
“蓝田暖玉温润,姐姐冬日里戴着最好。”我拾起一只笑问:“送给我的?”迪古乃点点头,将我腕上原本的翡翠镯子取了,把蓝田玉镯推了进去,我奇道:“还挺合适的,不像那对翡翠镯子有几分大了。”
迪古乃轻笑道:“那是自然,你手腕的尺寸我最清楚了。”我不觉一惊,他瞥了眼我的绿松石戒指,又道:“这对镯子虽不及你那指环名贵,但也是我亲自寻的蓝田玉。工匠雕制时我一直在旁看着,也算是有心了吧。”
我心里悄然漫上几丝欢喜,又忽然想到什么,问道:“你又不知今儿个会见到我,怎么会带在身上……莫不是本打算送给旁人吧。”他眉头一皱,瞪我一眼道:“说什么呢你。”我看他有些不高兴,忙含笑说:“我说着玩的。”
迪古乃白了我一眼,转着镯子道:“本打算晚上去找你的,谁知道你也跑这儿来凑热闹了。”我无奈道:“是合剌去接我过来的,要是晓得这么多女人在,打死我我都不来。”他朝门外看了一眼,似笑非笑道:“合剌也苦,今儿是父王让这些女人们过来的,说是先熟悉一下。合剌本就不愿意,这才把我拉了过来陪他。”
我好奇道:“那个凤翎……”
“她是婆卢木部人,裴满氏,父亲颇有点战功,家中嫡女。父王挺中意她,估计合剌的正妻应该就是她了。”我摇头笑道:“如今便这么傲慢骄矜,若是日后成了一国之母,还不得翘到天上去。”
“她翘到哪儿去都和你没关系。”迪古乃重重的说了一句,我纳闷看他一眼,心想怎么个个都这般喜怒无常,我也没说错话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