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双方争吵不休当儿,帐帘突然一动,一个莫名之物已是飞了进来,在厚实的毡毯上滚了几圈“嘭”地一声撞在了长案边缘,这才停了下来。
还未看清来物,在可汗死后临时主持突厥事务的左贤王阿史那·忠为不由大为愤怒,起身嚷嚷道:“是哪个不长眼的家伙竟敢向牙帐里乱扔东西,本王……”
一言未了,忠为突然听到了牙帐内传来一阵倒抽凉气的声音,右贤王阿史那·泥孰已是惊恐颤声提醒道:“人……人头!”
忠为愕然转头,果见刚才突然飞进之物乃是一颗白花花的头颅,圆瞪双目,面部扭曲,虽不知头颅主人是谁,但一看便知死不瞑目。
帐帘一动,身材高挑的青年已经走了进来,轻笑莞尔道:“两位王叔,真云久违了。”
“真云?是你?”见到来人,忠为颇有些不可思议地瞪大了双目,沉吟半响突然黑着脸道,“你这是什么意思?莫非仗着你库莫部落精兵强将,便以为我们漠南突厥好欺负?”
真云笑道:“责怪真云之前,难道王叔不好奇这头颅主人的身份?”
见他揶揄的表情,右贤王泥孰仿佛想到了什么似地周身一震,身躯竟是不可遏止地颤抖了起来,颤声道:“莫非……莫非……”
真云的笑容无不揶揄:“真云听说漠南突厥正在为走还是降的问题而大起争吵,真云身为突厥王族的一员,岂能对王叔你们的困惑置之不理?所以我用唐朝安抚使杜正伦的头颅替你们选择了第三条路。”
一言落点,帐内所有的人全都惊呆了,寒凉蔓延了每个人的全身,帐内温度也是骤然降至了冰点。
忠为面色骤然变得惨白,竭斯底里的怒喝道:“你这个恶魔,这样会害死我们的……帐下勇士听令,给本王将他抓起来。”
一群如狼似虎的猛士冲入帐内,明晃晃的弯刀闪烁着嗜血的光芒,看得人双目一阵闪烁。
然而令忠为意外的是,猛士们却没有径直上前将真云抓起来,反而齐刷刷地站在了他的身后,忠为突然想起,真云他是怎么突破重重守卫进来的?
似乎看出了他的疑惑,真云淡淡笑道:“养兵千日用兵一时,王叔你不用多想,这儿的守军大将是我的人,卫士们自然只听我号令,除了走与降外,我给你们选择的第三条路便是战,不知各位意下如何?”
泥孰惶恐道:“你……你是要我们……反叛大唐?”
真云瞥了他一眼,冷笑讥讽道:“身为白狼神的子孙,本就与中原人势不两立,怎会有反叛一说?看来当惯了李世民的忠狗,王叔还有些不习惯哩。”
忠为拍案怒斥道:“不行,你这样做会害死我们全族的!”
“昔日突厥汗国强***漠,能征善战的控弦之士不亚于五十万,即便是中原隋朝,也不敢抵挡锋芒。然而文帝杨坚雄才大略,利用沙略可汗与阿波可汗的矛盾致使突厥汉国分裂为东西两部,从此相互间征伐不断,强盛的突厥汗国也不复存在……”
忠为冷声插言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真云轻叹一声道:“作为白狼神的子孙,阿史那姓氏的继承人,难道你们一点也不觉得心痛吗?”
忠为脸色兀自变幻不停,半响后才喟然一声长叹道:“心痛又能如何?唐朝强大,战无不胜攻无不克,我们又能怎么办?”
真云摇头道:“王叔此言真云不敢认同,强弱转换,势也!唐朝初立尚对东土厥俯首称臣,眼下虽然强大,然而只要谋划得当,又何须惧怕?”
忠为与泥孰都是静静地看着他,显然在静待下文。
“漠南坐拥黄河之地,地形险峻有山有草有水,历来北方游牧南侵中原,这漠南便是最佳的集结地,虽然目前唐朝在此地设云中,定襄两都督府,不过举国重心却在西域,若我们顺势而起重展突厥雄风,东联高句丽,西和西突厥,然后北依强大的薛延陀,三面夹击大唐,安知不能一搏?”
话音落点良久,大帐中唯闻喘息之声,头人们面面相觑,显然颇为意动。
忠为心思慎密,皱眉道:“以前我部与薛延陀一直摩擦不断,你如何保证真珠可汗肯帮我们?”
真云微微一笑,转头望向帐门道:“拔灼,你进来吧。”
帐帘微微一动,一个虎背熊腰的青年已是大步而入,虎目视线向着众人一扫,淡淡道:“拔灼奉父汗之命,前来漠南宣告与真云可汗结盟之约,只要各位同意,薛延陀便是漠南突厥最忠诚的盟友。”
“咝,竟是薛延陀的小可汗。”大帐中立即有人惊呼出声。
拔灼乃真珠可汗夷男的长子,也是夷男的正妻所生,贞观十二年被李世民册封为薛延陀小可汗,管辖着薛延陀西部的薛延陀本族,被视为薛延陀未来的继承者。
此刻听他亲口说所的消息,自然是让头人们惊愣不已,也对真云可汗的话信了几分。
沉默半响,突然帐内有个头人冷笑道:“薛延陀不过是唐朝养的一头白眼狼而已,以前向李世民俯首称臣对付我们东土爵,现在竟敢又挑衅主人,与你们当盟友无异于与虎谋皮。”
拔灼双目一闪,摘下腰间短斧单手一甩,那短斧闪烁着寒光飞掠而至,转眼便砍在了那头人的脖颈上面,鲜血飞溅间,头人捂着血如泉涌的脖颈,连惨叫也未发出一句,便惨然倒地身亡。
见他一言不合便杀了一人,帐内的不少头人不由大怒,但眼下局势已被真云可汗所控制,生杀予夺皆在他一念之间,所以也只能敢怒不敢言。
“拔灼……”真云可汗不悦地皱起了眉头,显然很是责怪他的凶横。
真云可汗轻轻的一句使得拔灼面上的狰狞之色尽褪,他温柔地看了真云可汗一眼已是退到了一边。
望着惶恐不安的头人们,真云可汗双目一扫,冷声道:“大计如此,是卑躬屈膝继续做唐人的走狗,还是顶天立地做白狼神的儿孙,尔等自己选择吧?若是谁不愿意与唐朝为敌现在便可离去。”
虽说自己选择,但周边皆是虎视眈眈的带刀勇士,谁敢说半个不字,所以话音落点良久,大帐久久没人吭声。
促狭之色在真云脸上一闪而逝,她淡淡道:“既然大家都默认同意,那此事就这么定了,明日集结大军攻打定襄都督府,用唐人之鲜血为我突厥复兴大业祭旗。”
形势所迫,众头人纷纷点头允诺,不少暗怀鬼胎的头人正准备离帐便将这个消息告诉大唐守将,不料真云可汗一句话便打破了他们的美梦:“另外薛延陀十万骑兵在小可汗的率领下驻扎在百里之外,明日他们将会是主攻力量,尔等观战助威便可。”
话音一出,头人们又是一阵色变,虽然再也不用受卫兵的刀剑威胁,但心头的恐惧却更甚了。
……
风雪无休止地继续飘落,真云可汗独自一人站在山岗之上,仍由雪花落在自己的身上。
马蹄响起,拔灼已是飞马而至,他翻下马背冷笑道:“果然有几个不长眼的家伙想去向唐军通风报信,我已令人将他们当场处死。”
真云可汗头也不回地开口道:“常言道人各有志,你又何必为难他们?即便是唐军收到了消息,那也来不及了。”
听到他言语中的责怪之意,拔灼突然上前拉着真云的手道:“甄云,你又何必让自己如此辛苦,整天想什么复兴突厥?作为薛延陀未来的汗后,你想要的我都能给你。”
真云不留痕迹地抽回了自己的手,转身望着拔灼一字一句道:“因为我身上流着阿史那王族的血液。”
“所以……为了复兴突厥,你不惜用自己的婚姻来换我国的盟约……”一时之间,拔灼脸上出现了几分黯淡之色,颤声问道,“你,后悔吗?”
真云心里一声沉重的叹息,面上却柔声安慰他道:“和亲乃是王族女子的宿命,何有后悔之心?明日大战极为关键,你一定不能掉以轻心。”
拔灼呆呆地看了他良久,用力地点点头,转身上马飞驰而去。
真云可汗依旧久久矗立在风雪中凝望着天空,仿佛一尊冰雕雪俑,不知过了多久心里才暗暗叹息道:将复兴大业交于一女子之手,无所不能的白狼神啊,你何其残忍!
贞观十四年腊月,因为乙弥泥孰俟利泌可汗骤然死于长安,漠南突厥降部在真云可汗的率领下反叛大唐,与薛延陀合兵进攻定襄、云中两都督府,唐军措手不及,损失惨重。
腊月十三日,定襄郡破,七千名唐军战死,定襄府都督仇烈自刎殉国。腊月十七日,突厥骑兵攻占云中郡,八千唐军在都督石三宁的指挥下且战且退,不料遭到薛延陀小可汗拔灼包围,全军战死殉国。目前突厥、薛延陀联军兵锋已至顺、枯、化、长四州都督府,唐军形势堪忧,而雪片般的急报也是裹着风雪飞入了长安,放在了李世民的案头前。
第一卷 第五九五 今岁元宵
时当元宵节,边疆烽火连天,长安城依旧是一片歌舞升平。
北疆突厥人的反叛虽然给朝廷带来了一场不小的风波,但对于大唐普通老百姓来讲,那可是远在天边的事情,况且大唐铁军战无不胜,对付几个不长眼的蛮夷,那还不是手到擒来。
公主府内,余长宁手持大笔在一卷宣纸上挥毫正酣,边写边咏颂道:
“唧唧复唧唧,木兰当户织。
不闻机杼声,惟闻女叹息。
……
万里赴戎机,关山度若飞。
朔气传金柝,寒光照铁衣。
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
……
雄兔脚扑朔,雌兔眼迷离;
双兔傍地走,安能辨我是雄雌?”
最后一笔落点,余长宁看着宣纸上龙飞凤舞的字迹,不由满意地点点头。
站在他一旁的长乐公主看了半天,颇觉奇怪地问道:“驸马,你怎么突然写起《木兰诗》来?”
余长宁嘿嘿一笑,放下大笔拿起平铺在案上的宣纸,挤眉弄眼地开口道:“公主,这幅字画是本驸马欲送给你的。”
“送给本宫?”长乐公主闻言一愣,见到这厮不怀好意的笑容,恍然明白了过来,嗔怒道:“大胆刁民,竟敢讥讽本宫昔日女扮男装之事?”
去岁今日长乐公主女扮男装私出宫门玩耍,在许愿树下遇上了嚣张公子余长宁,两人因为许愿红绫大打出手,从而结识并成为夫妻,今日余长宁送一首关于花木兰的诗词给她,说什么双兔傍地走,安能辨我是雄雌,自然饱含揶揄之意。
“哎哟,本驸马错了行不?公主你轻点,这样会出人命的!”
“擦,你这是在逼我出绝招!臭小娘,看本大爷的吸奶龙爪手,我抓!我还抓!我再抓……”
“余长宁!本宫要诛你九族!”
长乐公主被他的无耻的举动气得面红耳赤,两人已是扭打成了一片。
一番嬉闹,想起刚才对公主的轻薄之举,余长宁略显尴尬,轻咳一声道:“其实我一直很奇怪,花木兰既然乃女扮男装,难道与她同帐篷的士兵十多年来从来没发现?这些人当真迟钝得可以。”
长乐公主沉吟了一番,瞥了他一眼道:“昔日本宫女扮男装,你还不是一样将我误以为男子,或许是花木兰隐藏得极深吧。”
余长宁笑嘻嘻道:“我那日可没有将你误以为男子,而是当成臭兔子,死人妖。”
“余长宁,你还想讨打是不?”长乐公主顿时杏目圆瞪。
余长宁摸了摸鼻尖,笑道:“元宵节我们两人呆在府中的确有些无聊,公主,要不我们出去玩玩如何?”
长乐公主有些犹豫道:“今日人多如织,且行走间挤挤碰碰,身为女子诸多不便……”
“换男装不就行了。”
余长宁一句话顿时打消了公主的担心,一双美目也陡然亮了起来。
余长宁又笑道:“更何况去岁因为我的原因,致使公主许愿红绫不甚掉地,今年怎么也得再去试试,以弥补我昔日之过。”
长乐公主俏脸泛红,正想说愿望早已实现,然而女儿家私密的心事岂能对余长宁提及,便笑道:“好,本宫这就去换一身男儿行头,请驸马稍等。”
余长宁笑着点点头,目送她出门而去。
万般无聊地等了一会儿,房门突然打开了,一个英俊潇洒的白衣公子已是摇着折扇走了进来。
白衣公子乌发束着白色丝带,一身雪白绸缎,腰间束一条白绫长穗绦,上系一块羊脂白玉,外罩软烟罗轻纱,眉长入鬓,目如朗星,鼻梁秀挺,皮肤白皙,外加手中一把风流折扇,端的是貌比潘安。
余长宁目瞪口呆地看了白衣公子半天,惊声赞叹道:“就这身行头出去泡妞,公主你一定攻无不克战无不胜。”
长乐公主扬起折扇一敲他的脑袋,羞怒道:“是你让我换男装的,现在却还在嘲笑我!”
余长宁揉了揉被他敲痛的额头笑道:“如此发至内心的赞美,岂会是嘲笑公主?我保管你今天一定会是那些淫妇浪女们勾引的目标。”
长乐公主狠狠地踢了他一脚,望着外面的天色道:“不过现在时候尚早,我们还是等一会儿出去吧。”
余长宁摇手笑道:“外面如此热闹,留在府中岂不虚度光阴?还是早点出去为妥。”
长乐公主思忖了一番,终究没有再提出反对意见,点点头表示同意。
一出府门前往东市,市内却是人山人海欢闹声声。
头顶烟花璀璨,眼前人头攒动,余长宁与长乐公主犹如两只小船一般在人浪中颠簸前进,皆对眼前的繁华景象赞叹不已。
暮色方临,长安城的街巷涌流出一队队猎猎风动的火把,铜锣大鼓连天而起,男女老幼举火拥上长街,高跷、旱船、舞狮、舞龙,秧歌让人看得眼花缭乱,呐喊之声如沉沉雷声,火把点点如遍地烁金,长龙般飘洒舞动在条条街道,壮丽得教人惊叹。
而街边酒肆更是热闹非凡,宾客们指点江山,激扬文字,更有不少人聚在一起猜灯谜,端的是热闹纷繁。
余长宁本来想去宾满楼逛一下,不料长乐公主却反对道:“现在严姑正在忙碌,我们前去打扰也帮不了什么忙,反而徒增麻烦。”
余长宁想到若公主前往宾满楼,只怕的确会令姨娘更加忙乱,便笑着拱手道:“李贤弟所言极是,那好,我们到别处玩去。”
听到贤弟之称,长乐公主俏脸微有红色,指着旁边一家酒肆笑道:“呀,上面好多花灯,想必猜灯谜的人一定不少,我们要不进去看看?”
余长宁见那酒肆起楼三层,装潢竟胜过宾满楼不少,心里也起了几分好奇之心,笑道:“好,就依照公主的意思。”
谁料刚走到酒肆门口,几名衣饰各异的青年已是拦住了他俩,冷声喝斥道:“这里已经被我们包下了,要吃饭到别处去。”若是好言相劝,余长宁自然掉头便走,但见他们态度如此不友好,也不禁心头怒起,冷笑道:“本大爷在这里吃饭吃惯了,不喜欢别家的味道,全部给我滚开!”长乐公主见他又欲招惹是非,秀眉虽是微微一蹙,但却没有开口劝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