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明月

刀如电闪,这电闪般的刀,秋长风也曾经见过。

在青田时,就是这闪电般的一刀,差点将叶雨荷斩在刀下。到如今,青田换成了观海,这几个高手竟然潜入军帐中刺杀汉王。

他们恁地这般胆大包天?他们行刺汉王所为何来?难道他们不知道,汉王已和朱棣决裂,转眼就要回返南京,他们的大敌,不是汉王,而是朱棣?

转念虽快,可刀光更快。

刀光一闪间,汉王生死关头,终于酒醒八分,飞出桌案,砸在刀光之上。汉王也是高手,他如果不是高手,当年也不会在浦子口的千军万马中杀入,救出朱棣,横枪断后。

只可惜刺客更是个高手——高手中的高手。那刺客更能找准时机,趁汉王酒醉、身无利刃、护卫多不在身边时蓦地出手。早算准了这必杀的一击,岂是个桌案能够挡住的?

刀光稍暗,转瞬更亮。刺客劈裂上好的楠木桌案,追斩到汉王的颈旁。

有血飞,血光潋滟。

随着血飞的是一只手,孤零零地飞舞到了半空。手指修长有力,指甲带着血紫色。手掌宽阔,一握之下,掌生杀大权。可那只手以后再也不能握起了。

众人望着那只断手,眼中均是露出了骇异之色。

那是汉王的手!

刺客一刀砍落,汉王只来得及用左手挡住了那必杀的一刀。刺客一刀砍断了汉王的左手——那曾经翻云覆雨的一只手。

汉王眼中带分迷惘骇异之色,他似惊诧,似不信,似乎还不能接受手断的现实。可他的眼中蓦地现出七分嗜血,十分杀机。

他眼中的杀机一现,就算杀手见到,都是为之一寒。

汉王出手——在刺客得手的刹那间出手。他一挥手,众人就听到轰的一声大响,震耳欲聋。

软刀飞空,刺客一声闷哼,抽身爆退,竟顾不得再杀汉王。他忍不住伸手去捂膀臂,眼神亦变得惊骇欲绝。

刺客方才一招得手,只感觉汉王右手抬了下——汉王手上的一个东西似乎冒了股青烟,他的右边整个膀臂就如被雷轰一般,失去了知觉。他惊凛之下,只能退却,摸去的时候才骇然发现,他整个膀臂已消失不见,半边身子血流如注。

汉王手上究竟是什么,竟有这么大的威力?那刺客不待再想,就感觉脑袋挨了重重的一击,一时间天昏地暗,倒了下去。

秋长风终于赶到,趁刺客惊骇之际,将之击晕。不待他进一步的举动,就听到军帐中又是轰的一声大响,军帐撕裂,冷风夹杂狂雪倒卷进来。

汉王冷哼一声,倒撞出了军帐。他毕竟身经百战,知道这种情况下,先救自身最为要紧。才出军帐,一人就掠到了汉王的身边,汉王才要抬手,那人骇然闪避,叫道:“汉王,是我。”

汉王右手才抬,又缓缓放下,发现近前的竟是纪纲。

惊变发生不过瞬间。纪纲安置好宁王,才冲进帐中,就被爆炸逼迫出来。再见汉王时,见汉王杀气满面,左手却已不见了,饶是纪纲经历过大风大浪,亦是色变。他认得,汉王手持的利器叫轰天火,内装火药铁弹,威力极大。这种利器炼制极为不易,不料想,汉王的手上竟有。

这时才有兵士蜂拥过来。惊蛰当先冲至,见状惊问道:“汉王,怎么回事?”

汉王恨声道:“刺客呢?”他发现,不但刺客不见,就连秋长风都已不见了。

惊蛰惶恐道:“有两个人冲了出去,秋长风追了上去,霜降也带了几个人跟着追出去。卑职怕汉王有事,这才赶来。”

汉王咬牙道:“你立即带营中高手去助秋长风,若不抓回刺客,提头来见。”

惊蛰一怔,但见汉王杀气如霜的神色,不敢有违,立即带人急去。纪纲招呼孟贤过来,低声耳语几句。孟贤领命,如飞奔去,显然是将此事禀告朱棣,再行决定。

汉王不理纪纲,突然一把握住了左手臂。他这时才感觉到手腕痛得撕心裂肺,直入骨髓……

秋长风冲出军帐,双眸只是盯着前方那模糊的人影,如影相随,不让对手逃脱他的视线。

或许是因为汉王这次带到观海的人手实在不多,或者是因为汉王心灰意冷之下,众军卫也心生离意,少加防备。因此,忍者乔装歌姬,轻易就潜到帐内,在秋长风和忍者奔出军帐的时候,甚至连阻拦都少见。

这在以往,倒是难以想象的事情。

奔行中寒风刺面。秋长风顾不得再去想汉王的树倒猢狲散,只知道这次一定要抓住前方的那个忍者,因为那个忍者绝对是忍者部的首脑人物。

潜入军帐的三个刺客均是忍者部的顶级高手,这些人蓦地冒险前来刺杀汉王,所为何来?

秋长风心思飞转,脚下不停,呼吸有了分急促。可前方那道黑影仍旧脚步不慢,似乎知道这是生死一瞬间,他被秋长风逼出了无尽的潜力,可以一直逃到天边。

那忍者有着狐狸般的狡猾、野狼般的耐心,也有着骆驼一样的耐力。

这些品质,忍者都要拥有。那人既然是忍者部的高手,在这些方面自然更胜一筹。

若是旁人追踪这么久,定会心力交瘁,多半早就放弃。可秋长风却不放弃。他经过七年地狱般的磨炼,加上七年的隐忍,或许没有磅礴的气力,但绝对有常人难及的耐力——甚至比忍者还要坚韧的耐力。他自信,就算忍者极具耐力,他也一定能对抗到对手先倒下的时候。

飘雪飞舞,浪声如潮。

秋长风听到潮声时,心头微沉。他追出了汉王的军营,竟然奔行数十里,追到海边。

若忍者入海,他想再擒住对手,将会更加千难万难。

秋长风想到这里,心中微急,陡然间长啸一声,身形陡快。刹那间,他已到了那忍者身后三丈之内。

那忍者遽惊,她已然疲惫不堪,此刻只想倒下来好好睡个三天三夜。但她知道身后跟着的无疑是个极为可怕的人物,因此她不能不逃。

秋长风的执著迫出了她的全部潜力。她一直觉得,秋长风也是三鼓而竭,眼下两人比拼的无非是耐力,看谁先放弃。可她从未想到过,秋长风竟还有一鼓作气的实力。

这个秋长风远比她了解的还要可怕许多。

秋长风蓦地加速,追到那忍者三丈之内,才待出手,那忍者陡然身形一闪,不再直冲向海,反倒扑向左侧的岩石峭壁处。

那忍者陡然变了方向,瞬间又拉开了和秋长风的距离。秋长风闷哼一声,倏然转向,扑向海岸旁的岩石峭壁处,止住了脚步,神色微变。因为那忍者刹那间,消失不见。

这实在是极为诡异的现象,就像那忍者倏然幻化在了空中。

若是旁人见了,只怕以为是见了鬼怪。秋长风却闭上了眼睛,喃喃道:“忍术中的色藏术果然名不虚传,只是不知道,能不能挡得住我的轰天雷?”他手一扬,几点银光倏然射出,直奔对面的岩石。

他对忍术之法甚至比很多忍者还要精通,不然他也不会在金山时,连破忍者的诸多忍术,甚至伊贺火雄和藏地九天遇到他,都是铩羽而归。在他的记忆中,最少知道忍术八技中的一百三十七种法门,而色藏术就是其中的一种。

色藏术属于忍者八技中的藏之法门,其实就是将大自然中动物的自保本能加以运用,如同变色龙一样,可将自身化作与周边环境相同的颜色。

忍者突然凭空消失,不用问,那是使用了色藏术,化身为岩壁的颜色。

银光未到,岩壁上却有块石头样的东西冲天而起,将银光撞向旁边的岩石上。只听到叮叮叮的几声响,银光击在岩壁上,跌落下来,却没有发出惊天动地的声响。

那忍者立即知道上了秋长风的当。秋长风虽知道她用了色藏术,但显然一时半刻发现不到她的藏身之处,因此才用言语恫吓。

轰天雷的名字,一听都很骇人。如果真的是炸药的话,根本不必考虑忍者藏身何处,只要忍者还在附近,就难免被波及。那逃命的忍者一念及此,根本来不及再想,就现出了真身。

当她意识到那几点银光根本不是轰天雷,或许是几块碎银时,已再次暴露。最要命的一点却是——秋长风突然不见了。

涛声清冷,远远地传来,让那忍者突然感觉沁人心脾的冷。

她立在岩石上,张目四望,只见到蒙蒙的雪光中,怪石嶙峋,似乎全是秋长风的化身。她知道自己由暗到明,秋长风却已由明入暗。她一想到秋长风的手辣,不由得长吸一口气,陡然放松下来。

她并不急于离去,反倒一伸手,从腰旁解下个小小的包裹。她的红色裙衣早已褪去,露出了紧身的黑衣,尽显柔美的曲线。她的一举一动,突然少了几分忍者的诡异,反倒带着几分少女的风情。

她轻轻地解开了包裹,突然双手连错,只听到喀嚓咯咯的几声响,一具不到尺长的短琴出现在手上。

她手一拂,瀑布般的黑发披下,更显得脖颈玉般的莹润。她双腿一盘,突然在岩石上坐了下来,横琴膝上,开口道:“秋长风,我知道你就在附近。既然来了,何不出来相见?”

雪仍在飘,她的声音竟和飘雪一般飞忽不定,其中自有难描的味道。她看似好像在约会早就等待的情郎,可她手抚琴弦时,眼中却带着分警惕和紧张。

既然逃不了,索性和秋长风一战。

可她心中没底,不知道秋长风是否会出来应战。目光流转间,娇躯陡然一颤,迅速转向。因为她蓦地发现,不知何时,秋长风已悄无声息地站在她身后不远的一块岩石上。

秋长风脸色苍白如雪,蓦地出现,本是要给对手造成个措手不及,那忍者才一转身,他就要拔出锦瑟刀。他早就认定这女子绝非等闲之辈,必须要小心应对。

可见到女子面容的那一刻,秋长风脸色遽然变得古怪,目光闪了一下,竟没有急于出手。

这女子的面容竟和军帐中那舞女截然不同。他当然知道,这女子在军帐时就可能已易容,如今的面目才是她的真实面容。

可他没想到,他曾经见过这个女子。那一刻,他心中讶然、错愕,思绪千万,想到太多太多。他虽善于隐藏情感,但那一刻的惊诧谁都看得出来。

那女子伸手一撩垂在额前的秀发,墨染般的秀发丝丝缕缕地从莹玉般的手指缝中滑落,带着股惊心动魄的丽色。现在无论谁来看,根本都看不出她是忍者,更觉得她楚楚之情,如秦淮风月。

那女子竟是曾在秦淮河上,和秋长风有过一面之缘的歌姬——云琴儿。

风落雪,天寒地冷。

汉王再次睁开双眼的时候,只感觉浑身虚弱。他很少有这么虚弱的时候,只记得还有一次似这般无助,那是在浦子口的时候。

那时候他中了九箭,有一箭射中他的胸膛,几乎要刺破他的心脏,他那时候以为自己死了,可他没有。自那后,他就是风风光光的汉王,荣耀千万,风头甚至盖过了太子。他没有想到过,原来时过境迁,有些心情还是有如当年。

他什么时候晕过去的,他自己都不记得。

或许是因为血流得太多了,就算强悍如斯的汉王也禁不住风雪刀剑,这才晕了过去。

睁开眼时,汉王第一眼见到的就是纪纲。纪纲满脸的紧张之意,见到汉王终于醒来,暗自舒了口气,低声道:“汉王,你失血过多,我已命人包扎好了伤口……”

纪纲望着汉王木然的脸,心中微颤。伤口可以包扎,可手断了就接不回来了。纪纲当然知道汉王的脾气,他以为汉王会狂怒、会暴跳如雷,甚至会杀几个人泄愤,可出奇的是,汉王只是平静道:“多谢指挥使了。”

纪纲蓦地感觉到一阵心寒,可为什么心寒,他也说不清楚。突然听汉王道:“本王要走了。”

纪纲一怔,急道:“汉王,你去哪里?”陡然见到汉王脸上讥诮的笑,想到汉王本要趁夜回返南京的,却不想如今汉王重伤,竟还要连夜回去?纪纲心中紧张道:“汉王,我已派人禀报圣上,总要等圣上来了再走。”

汉王嘲讽道:“圣上就算来了,又能如何?我还不是要走?我的手能长回来?”

纪纲不能答,正尴尬间,突然见到汉王的脸上有潮红闪过。纪纲心中凛然,以为汉王就要发怒。不料想,汉王双眉紧锁,神色痛楚,突然伸手捂住胸口,一口鲜血喷了出来。

纪纲霍然站起,就见到汉王又仰天倒了下去。纪纲慌忙伸手扶住汉王,急道:“汉王,你怎么了?”他见汉王双眸紧闭,竟又晕了过去。纪纲目光闪动,一颗心不由得沉了下去。

汉王被砍断了左手,这本是重创,但治理得法,绝不是致命伤。可汉王怎么会突然喷血昏迷?纪纲早早地为汉王伤口涂了止血药物,又妥善地包扎了伤口。但这时汉王的伤口处,竟隐约又有血迹渗出……

纪纲心中焦灼,不待再吩咐手下去御营,就听到营帐外脚步声急促。他立即意识到了什么,起身迎过去。

帐帘一挑,朱棣入了帐中。他威严中带分焦灼,不等纪纲跪倒,就问道:“煦儿怎么了?”

瞥见汉王裸露在外的断腕,朱棣目光中痛楚闪过,他疾步走到汉王的身侧,探手要抓,却又止住,厉喝道:“纪纲,究竟怎么回事?”

纪纲慌忙将发生的一切禀告,不敢有半分隐瞒。朱棣龙袍无风自动,显然颇为激动,但还是耐着性子听完。早有御医上前,为汉王把脉。朱棣静立片刻,问道:“怎样了?”

那御医战战兢兢道:“启禀圣上,汉王断手伤重,但应无性命之忧。”

朱棣道:“那他怎么还在昏迷?”

那御医额头冒汗,迟疑道:“这个……”

纪纲一旁道:“圣上,臣在给汉王包扎伤口时,并未发现他有中毒的迹象。可不知为何,汉王竟血流不止……好像刺客的刀上有古怪。”

那御医有些恍然,忙道:“是呀,只怕刺客的兵刃上有毒。”

朱棣径直道:“什么毒,怎么解?”

那御医汗出如豆,难以回答。纪纲跟随朱棣久了,当然知道朱棣最讨厌废话,做事务求简单明了。见朱棣眼中杀机泛起,纪纲忙道:“千户秋长风对这种症状应有对策……”

朱棣冷冷道:“秋长风呢?”

纪纲暗自凛然,小心道:“秋长风前去缉拿刺客,尚未回来。臣立即派人去找他……”见朱棣并不反对,纪纲正要命令孟贤去找秋长风,转念间,他吩咐另外的手下去寻。他做事周密,考虑问题也是极为谨慎,知道这种时候,抓刺客还在其次,先救汉王才是要紧。他平日用孟贤制约秋长风,这种时候,半点差错都不能有的。

朱棣不管纪纲的心思,只是望着汉王的断腕,眼中又露出痛楚之意。汉王再忤逆,终究还是他的儿子——最疼爱的儿子。到如今,汉王断手,他就如自己身中一刀般。

往事如烟,历历眼前……

就在这时,汉王眼皮微动,朱棣见状,微曲身子,低声道:“煦儿?你醒醒,是爹来了。”

那一刻,朱棣已忘记了自己是君临天下的九五之尊,只知道自己是个父亲,是个不算称职、又想补过的父亲。

他知道自己欠儿子一些东西……

汉王缓缓睁开了眼睛,见到朱棣,并没有欣喜之意,反倒移开了目光,望向帐顶。他的目光中带分木然,但也有分讥嘲。天底下,只有他才敢对朱棣视而不见。

朱棣见到儿子的倔强,心中蓦地有分惘然。他脑海中甚至都想到自己会是什么表情,因为这种事情,曾在他身上发生过一次。

只不过,那时候对君王视而不见的是他朱棣,被讥嘲的却是他朱棣的父亲——大明太祖朱元璋。

往事如电闪般地划过脑海,朱棣轻声道:“煦儿,你不会有事的。爹不会让你有事。”

这是他的承诺,大明天子的承诺,就连纪纲都听出了其中的坚决之意。

朱高煦终于看了近在咫尺的父亲一眼,略带讥诮道:“父皇,记得当年浦子口时,你也这么说过。我那时……是信你的。”

朱棣心头一沉,神色惘然,他当然明白儿子的言下之意。浦子口之战,朱棣危在旦夕,朱高煦拼尽全力,甚至舍却了性命让朱棣脱险。朱高煦当时身披九箭,有一箭险些刺中了心脏,生命危在旦夕。朱棣为了挽回朱高煦的生机,日夜守在朱高煦身侧,也曾说过不会让朱高煦有事。除此之外,朱棣甚至当众说过,高煦当继承他的衣钵,立位太子。

朱高煦活了下来,谁都不知道他为何能活下来。但朱高煦显然一直记得朱棣的话,他那时是信朱棣的。

可如今朱高煦这么说,是不是意味着,他不再信任朱棣?

朱棣心中一阵绞痛,不待多说什么,就见朱高煦一声大叫,竟又吐出一口鲜血,晕了过去。

朱棣大惊,一把抓住儿子的手,急道:“煦儿,煦儿!”扭头喝道:“纪纲,秋长风呢,怎么还不回来?”

纪纲汗水冒出,心中也在焦急想着,秋长风呢,如今在哪里?

秋长风正在海边,恢复了冷静,望着眼前的女人。他毕竟能力有限,就算学会了乾坤索,也不能把所有的事情都算得准确无误,因此他并不知道,军营中,还有要紧的事情等待他去做。

他只知道,眼下最要紧的事情,应该是先擒下眼前这看似美艳无双却有着蛇蝎心肠的女人。

云琴儿撩了一下被风吹拂的黑发,微笑道:“秋大人,不想我们会在这种情况下再次见面。”她风情楚楚,看似又恢复了秦淮河上的妩媚,一举一动都带着说不出的撩人意味。

秋长风脸色又开始发白,反问道:“那你想我们会在什么情况下见面,难道应该是在床上吗?”

云琴儿捂嘴轻笑,面带潮红,竟似处子般羞涩:“刺客有两个。可秋大人唯独追着我不放,难道是想和我重续前缘?”

见秋长风不语,云琴儿娇羞道:“花有清香月有阴,春宵一刻值千金。歌管楼台琴心动,长风撩帐秀色深。秋大人当初的诗句,小女子可一直记在心上呢,就是不知道秋大人是否还记得?”

她垂下头来,黑发拂动,露出如雪的脖颈。那一刻的风情,简直可颠倒众生。

无论哪个男人见状,都能体会到她言下的邀请之意,甚至忘却一切,只想走过去挽住她那盈盈一握的腰身,就算是为所欲为,看来她也不会拒绝。

秋长风却似钉子一样站立在岩石上动也不动,只是道:“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好像天涯咫尺琴最好的施放距离是在一丈内?”

云琴儿霍然抬头,眼中露出了震骇之意,却是一言不发。

秋长风继续道:“天涯咫尺琴是忍者最为犀利之器。我听闻此琴最少有三种妙用……有一种妙用就是能接连射出三轮银针,一丈之内的威力甚至不亚于中原的暴雨。就算大罗神仙靠近,只怕也难以躲过银针的连射。你若想和我上床,手中还捧着个琴儿干什么?难道想要以此助兴?”

云琴儿虽然还在笑,可笑容中已带分涩然:“我手上的是天涯咫尺琴?”

秋长风道:“我不知道。但我这个人宁可错杀也不会放过。我目前离你有两丈开外,你手上若真的是天涯咫尺琴,就算施放,威力也难以尽展。不过我虽有信心一刀斩了你,但我没有信心能全身而退。”

云琴儿不再撩发,双手都抚在那短琴上,轻声叹息道:“秋长风,你难道就没有不知道的事情吗?”她这么一说,无疑是承认了秋长风说得不错。

她手上拿的就是忍者最犀利的兵器——天涯咫尺琴。她百般娇柔地引秋长风靠近,就是想迅速地解决秋长风,不曾想秋长风竟看破了这一点。她虽能迅速地恢复冷静,可内心骇异,对秋长风的畏惧之意却又增加了一层。

秋长风亦叹道:“你错了,我很多事情都不知道。这只是我们第三次见面……”

云琴儿嫣然一笑:“第三次?除了在秦淮河和眼下,你还见过我?梦中吗?”她巧笑顾盼,一副天真无邪的模样。

秋长风若不是有千锤百炼的心性,只怕早就被云琴儿的妩媚所迷惑。可他心中只是更加警醒,继续缓缓道:“在青田县刘能家屋顶,我们不就见过一面了?”转瞬又道:“杀刘太息的人只怕也是你,杀死刘太息那人用的是剑——一把宝剑,你用的不就是宝剑?”

云琴儿娇笑道:“我的秋大人,真的是什么事情都瞒不过你。那么远的事情,亏你还记得。”她见秋长风说出真相,就索性承认了,可是内心的震惊之意,不亚于秋长风。顿了片刻,见秋长风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云琴儿微笑道:“可是在秦淮河上,秋大人显然还没有认出小女子。不然那时候……也不会想和小女子上床了。”

她以极其无邪的神色突然说出“上床”两字,其中强烈落差形成的诱惑之意,无疑更是荡人心魂。

秋长风却似铁做的一样,根本没有受到半分迷惑,只是冷笑道:“在秦淮河上,我就知道你有问题,但我那时候的确没有想到你是在青田的刺客。”

云琴儿有些不服地道:“秋大人若真的在床上……不,是在船上……”掩嘴笑道:“若真的在船上就发现我的不对之处,怎么还会中了藏地九天的圈套呢?”

秋长风淡淡道:“你不信?你找我上船的时候,最少露出了三处破绽,我怎么会不提防?我是真的中了圈套吗?”

中了圈套的人,当然不会还好好地立在这里。云琴儿听到这里,睁大了秀眸,诧异道:“我们竟然有三处破绽?”她当然不信。秦淮河上,虽然让秋长风逃脱了,但云琴儿一直觉得计划周密,秋长风不过是运气好,撞上叶雨荷罢了,却没有想到过秋长风原来早有警觉。

秋长风道:“你们的第一处破绽,就是当时不应该提及媚娘。你们一定觉得我上了媚娘的画舫,就和她极为熟悉,却不知道她根本不会对任何人提及我的事情。既然如此,你们用媚娘托辞找我,必有目的。”

云琴儿蹙了下眉头,不想会有这种事情,半晌才道:“那第二处破绽是什么?”

秋长风道:“画舫上的鸟笼中并没有鸟儿,而我看到鸟笼中有鹦鹉的羽毛留下,就想到这里应该是有变故的。我当时就想,鹦鹉会学舌,你们显然是怕鹦鹉无意中说出你们的计划,就索性宰了它……”

云琴儿微笑道:“秋大人,你果然聪明。不过这也可能是你事后想到的吧!”

秋长风淡然一笑道:“你还记得我曾经问过你‘红拂夜奔,文君当垆’的典故吗?”

云琴儿又笑:“秋大人文武双全,真的不知会让多少女人为你倾心。”她言语嫣嫣,看起来对秋长风没有丝毫的敌意,倾心爱慕的神情溢于言表。

秋长风眼角的余光却始终留意着云琴儿的一双手,缓缓道:“但你只怕现在还不知道,那画舫灯笼上画的不是‘红拂夜奔,文君当垆’,而是‘绿珠坠楼,文君当垆’。”

云琴儿笑不出来了。她是东瀛女子,一直羡慕中原的文采风流,也知道绿珠坠楼的典故。

《晋书》中记载了绿珠坠楼的故事。故事可以是虚构,当然也可以说是过去的往事。当年西晋豪富石崇有一爱妾叫做绿珠,不但美艳绝伦,而且善吹笛子,妙解音律。石崇和中书令孙秀素有恩怨。当石崇势衰时,孙秀前来索要绿珠。石崇愤然拒绝,认为绿珠不可赠与,因此惹怒了孙秀。孙秀劝赵王矫诏诛杀石崇。当兵临楼下时,石崇感喟因绿珠获罪。绿珠虽是一个羸弱女子,却当下道:“当致死于君前。”言罢跳楼自尽。

自古冲冠一怒为红颜之事颇多,但此故事最让人感慨的却不是冲冠一怒,而是士为知己者死。绿珠虽是女子,但若论慷慨激烈,却是不逊于那些义士。

云琴儿知晓这典故,可是这时心中却没有半分慷慨激烈,只是如见了鬼一样地望着秋长风。

秋长风缓缓道:“你若是真的云琴儿,当然不会连自己画舫灯笼上的典故都不知晓。我故意说错灯笼上的典故,就是想验证自己的想法。你并未留意画舫灯笼上的典故,只是顺着我的话题说下去。因此,我在那时就知道你是个假货。”

云琴儿忍不住又撩了下秀发。她知道女人的这个举动很美,也知道眼下只有凭借这点来迷惑秋长风,可她现在可真的是心乱如麻了。她实在不解,秋长风怎么会有恁大神通,居然在一言一行、一举一动中都深藏玄机。

终于,云琴儿叹了一口气,缓缓道:“我若不是云琴儿,又是谁呢?”本以为可以问住秋长风,不料想秋长风立即道:“我当然知道你是谁。不然有两个刺客行刺汉王,我何必一定要追你。你真的认为,我是觉得你好看这才穷追不舍吗?”

云琴儿再次怔住,半晌才道:“我是谁?”她不解、不信,可内心却忍不住地战栗。在秋长风面前,她蓦地发现,好像没有能守住的秘密。

秋长风清淡地问道:“你真的以为你有想象的那么聪明吗?到现在还想骗过我的眼睛?”

云琴儿反问道:“我焉知你不是在诈我?”话才出口,陡然收声。因为她看到了秋长风的一双眼,那双眼眸中没有困惑和迷惘,只有洞悉一切的深邃。她已知道秋长风并非虚言恫吓。

果不其然,秋长风道:“你虽没有使出飞天梵音,但你方才逃命时用的是飞天遁,使的是映月剑法,用的又是天涯咫尺琴,而飞天遁、映月剑法是如瑶藏主的绝学,天涯咫尺琴更是如瑶藏主的心爱之物。你既然能悉数运用,那么,你除了是如瑶明月——如瑶藏主的唯一女儿外,还怎能是别人?”

涛拍惊岸,风吹乱雪。

风雪寒岩上,云琴儿终于直起了腰身,双眸望向了秋长风。

她是忍者时,诡异毒辣,剑术精绝;她是云琴儿时,风情万种,娇媚百态;但她此时此刻,浑身上下,并无半分毒辣、妩媚之意,她有的只是无边的冷静。

只有真正手握权势的人才会有这种冷静。

她虽可化身无数,但本质上只是一个人——一个可以说是目前东瀛最有权力的女人。

她笑了,笑容中带分钦佩、带分肃杀,甚至还带分如临大敌的锐利。

她并不否认,因为她没有必要否认。

图穷匕见时,否认总是显得十分的可笑。

因此她只是点头,一字一顿道:“不错,我就是如瑶明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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