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要如何承担?”长公主缓缓阖上双目,开口质问。
“以死……谢罪……”这四个字,定义侯说得很艰难,出口之后再也没有任何反应。
长公主只觉他说得很勉强,不禁蹙了蹙眉,等着他下头的话。然而等了半晌,却不见任何回应,唯有耳畔突然响起“咚”的一声闷响,似有什么东西重重倒在了她的脚旁。
长公主骤然睁开双目,入眼只见定义侯已经摔倒在地,脸颊就枕在她的脚背上,口中鲜血流满了她的鞋面。她看得心中大痛,连忙弯腰扶住定义侯,亟亟质问:“你在做什么?暮皓,你在做什么?!你在牙齿里藏了毒?”
定义侯终于看到了爱妻的关切神色,面上缓慢浮起满足的笑意。他微微翕动的嘴唇之中,牙齿都已被鲜血染红,却执着而艰难地请求道:“求您……原谅我……是我……错了。”
长公主终于六神无主,眼泪夺眶而出,声嘶力竭地喊着:“来人!来人!叫大夫!传御医!”
屋外的侍卫连忙跑进门里,就看到长公主将定义侯抱在怀里,衣襟和手上满是血痕。侍卫们正待问一句,长公主已经抬起血红双目,朝他们大喝:“还杵着干什么?快叫御医!”
“来不及了……”定义侯颤抖着抬起手来,扯住长公主的衣袖,仍旧恳求着:“收手好吗?”
闻言,长公主彻底崩溃大哭:“你何必去死!谁准你去死!你给我活过来!活过来!”
“让我最后喊你一次……婵娟……”定义侯断续喊出爱妻的小字,却让长公主眼泪落得更凶。他费力地抬手想要替她擦干泪痕,口中还在执着地问着:“婵娟,收手好吗?”
长公主心头怆然,终于搂着定义侯连连点头:“我答应你……你不能死!你死了,我怎么办?我要怎么办?”
定义侯听到这个答案,终于欣慰地叹出一口微弱的气,浑身抽搐着说:“别哭,我是……罪有应得……”
“不是的!你不是的!我也有错……”长公主紧紧搂着他,像个孩子一般泣不成声,“我知道,我太强势了,有孕的时候不许你纳妾,还杀了你亲梅竹马的表妹。我知道,我一直都知道,只是我不肯承认罢了……”
只可惜,她的这番剖白,定义侯再也听不到了。他嘴角微微勾着笑意,满足地躺在她的怀中,永永远远地闭上了眼睛。
屋内,鲜血与泪水残忍交织;屋外,烈日与蝉鸣遥相呼应。
又一个夏天就此逝去。
就在定义侯返回燕国的同时,微浓也已经到了幽州境内,辗转找到了墨门总舵。作为江湖第一杀手组织的老巢,墨门总舵自然藏得很隐蔽,微浓是根据冀凤致留下的各种线索,才最终发现了墨门所在——它藏在幽州境内的泰烟下脚下,靠海的一处小岛上。
穿过泰烟山抵达海边,微浓举目四望,方圆十里之内隐隐只能看到一座海岛,而且四周布满礁石。这简直是个绝佳的天然防御之地,更不要说隐藏在水中的各种暗礁,任何人若想上岛,除了要熟知路线之外,还需掌握涨潮退潮的时间,且必须水性极好,否则一个不慎就会触礁而亡。
饶是微浓自诩水性极佳,都没有把握能一口气游到海岛之上,她站在海边前看后看,不禁踌躇起来。而就在这时,一只小船不知从何处突然冒了出来,船夫站在船头,迎着风浪高声问她:“姑娘要往何处去?可需乘船?”
微浓上下打量这船夫,个子不高,精干瘦小,身披蓑衣、头戴斗笠,挡住了其面容样貌,也看不出真实年纪。不过凭借直觉,微浓认为他应该是个练家子,而且是这海岛的“守门人”。
微浓决定假作不知,兀自指着远处海岛,笑问:“船家,我想去那儿,不知您是否方便载我一程?”
这话一口出,微浓便察觉到船夫在打量自己,透过他那宽大的、遮住脸的斗笠,一股逼人的目光直直射了过来。微浓捋了捋额角碎发,借此掩饰心情,再次笑问:“怎么?船家不方便吗?”
船夫的声音随即一沉:“姑娘可知那是什么地方?”
微浓点了点头:“是墨门总舵吗?”
“姑娘要去做什么?”
“寻人,”微浓坦然答道,“我的师父名唤‘冀凤致’,我的朋友叫做‘璎珞’,我要去找他们。”
听闻此言,船夫又再一次打量她,突然没头没尾地说道:“抛不开胸中乾坤,何必登仙岛把酒?”
“什么?”微浓愣了一愣,旋即明白过来这是墨门的接头暗号!可是……可是师父和璎珞,都从没对她提起过啊!
微浓面有难色,一下子不知该如何回答了。
那船夫便又重复了一遍:“抛不开胸中乾坤,何必登仙岛把酒?”
微浓只好讪讪地笑:“贵门门主还真是个风雅之人……我师父没提过这个暗号。”
她想了想,后退两步,甩出袖中两支峨眉刺,双手并用在沙滩上画下一个符号,伸手一指:“船家,我是循着这个符号找过来的,您可认得?”
那船夫只瞄了一眼,话语似乎变得柔和一些:“姑娘真是个实在人,上船吧,老朽送你一程。”
然而微浓却迟疑了,对方这么爽快地让她上船,会不会是什么陷阱?
船夫见她犹豫,笑着摇头叹道:“这峨眉刺的绝学乃是墨门嫡传,看你方才翻转手腕的动作,老朽便知你是冀先生的徒弟。上船吧!他先前交代过你要来。”
师父诚不欺我!微浓大喜,立即向船夫道了谢,纵身跳上船只。
这船非常小,除了船夫之外,至多能再容下两个人,而且不是坐着,是站着。如微浓先前所观察,海里到处都是暗礁,故而这船只的行进路线也是七拐八拐、甚为曲折。再加上海面风大,吹得船只摇摇晃晃,微浓只觉得自己也随着那船只上下左右不停摇摆,胃里感到一阵翻涌,是前所未有得难受。
她不禁暗地里佩服为墨门选址的那位高人——礁石遍地都是,只能容小船经过,也就注定了不会有大批人马同时上岛大开杀戒。而这路线也是曲溜拐弯,就算上得岛去,也会被折磨掉半条命,再的歹人也会杀伤力减半。这简直是一个无敌的防御办法,精妙绝伦!
微浓如此想着,只觉得五脏六腑都被错了位,整个人难受至极。而那船夫却显得轻松自在,一边划着船,一边还唱着歌,唱的应该也是什么暗号,总之微浓一个字也听不懂。
终于,那海岛就近在眼前了,船夫也唱得更加响亮,不多时,岛上似乎传来隐隐的回应,看来是接上头了。靠岸时,微浓几乎是头晕眼花地走下船,蹲在地上根本站不起来,她只觉得自己若在那船上多呆一刻,恐怕就要吐出来了。
船夫把船拴好之后,见她脸色煞白地蹲在地上,便随意从她脚边拔了两株小草,递过去:“含在口中,立刻就会减轻症状。”
微浓半信半疑地接过草药,发现这个东西自己从来没见过,医书里也没讲过。她放在鼻端闻了闻,一股清新的气味立即窜入肺腑之中,只一刹那,方才的作呕之意已经消失大半。微浓这才将草药含在口中,说来也奇怪,当真是压制住了头晕,胃里也舒服多了。
“含一刻钟,”船夫没再多说,转而从怀中取出一条宽大的黑布,“姑娘,得罪了。”
微浓点了点头,二话不说闭上眼睛,任由船夫将自己的双眼蒙住,领着她朝前走。这一路上,两个人都不再说话,只能听到彼此静悄悄的脚步声在耳畔响起。但微浓有种感觉,这条路上应该不止他们两个人,四周一定还有很多人都在注视着她,防备着她。
也不知走了多久,微浓只觉得周身越来越湿冷,眼前的黑布冷不防被人抽开。光亮豁然刺入眼中,她稍感不适,半晌才勉强睁开双眼。
面前的景象,令她叹为观止。她发现自己身处在一座大厅之中,屋顶极高,呈圆拱形,墙壁四周镶嵌的窗户全部是用水晶制成,而窗外是深邃的蓝色。她忍不住走到窗户前向外看去,蓝色的海水赫然弥漫了整个眼底,各式各样的鱼儿来回游动……
这厅堂居然是建在水下!微浓定睛细看,竟还能隐隐看到海面上的起伏波浪,一束阳光射入水中,折射在水晶做成的窗户上,绚丽的光彩瞬间照亮整座大厅。
人生中头一次,她见识到了建在水下的屋子!不不,是宫殿,一座别样的宫殿!
“微浓。”一个声音将她唤回神来。
微浓循声看去,正是她的师父冀凤致站在门厅处!而那船夫已经不见了,厅内就只有他们师徒两个人!半年未见,微浓有太多话想要对师父说,甫一见了面,眼眶便觉得隐隐泛热。
冀凤致察觉到她情绪激动,连忙上前:“四五个月前,我接到盈门客栈掌柜的消息,说你已经从宁王宫顺利逃出,返回燕国去了。这是怎么了,你怎么突然来墨门找我?”
微浓显然没有心思答话,只拽着他的衣袖亟亟问道:“师父您先告诉我,他……他是真的死了吗?”
冀凤致显然知道她说的是谁,遂四顾看了看,道:“你随我来。”
(船夫问出的接头暗号,改编自一副古人的对联,等它发挥作用的时候我再解释出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