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澈喑哑的嗓音像是一种别样的哽咽,但微浓已经分不清了,她回过头看他,只见那半片银光假面映着幽幽烛火,照亮了他右半张俊颜。他仿佛在笑,唇角微微上勾,但眼睛里的伤痛与情愫分外明显。
微浓只看了一眼,便不敢再接着看了,唯有低下头来,轻声再道:“抱歉。”
“说抱歉的应该是我,是我毁了你的终身。”原澈渐渐不笑了,却舍不得移开注视着她的目光,重重说道:“我原本想着,可以用下半辈子补偿你的……”
“也许,只能用另一种方法补偿了。”最后这一句,他说得极度伤感,极度遗憾。
微浓闻言勉强一笑:“建好新朝,善待我燕国的百姓,这就算是你补偿我了。”
原澈再度勾起一抹笑意,却什么都没再应诺,只是缓缓地站起身来,依依不舍地与她作别:“时辰不早了,耽误你用晚饭了吧?”
微浓看了一眼窗外的天色,顺势挽留他道:“你用过晚饭再走吧。”
“不了,我还有事在身,”原澈稍作停顿,又解释道,“我得回魏侯京邸,再晚宫门就该落钥了。”
微浓便也没再挽回,站起身道:“那我送你出去吧。”
“好。”原澈倒是没再拒绝。
微浓又执着地问了一遍:“你真的不让我看看你的伤势吗?或者我找一找治烧伤的法子,写给你如何?”
原澈依旧固执地摇了摇头:“如果有一天我想开了,可以坦然面对你时,我一定让你为我治伤。”
“可是你该知道,新伤要比旧伤好治。”微浓提醒他。
原澈微微颔首:“好,我记下了。”
微浓也没有再勉强,只是别具深意地劝道:“人都会做错事,有些错事,需要用发肤之痛来偿还,但有些看的是行动。”
听闻此言,原澈感到既动容又愧疚,他脚步略略一停,接话道:“你说得没错,但还有一种错事,需要行动和身体双重惩罚,才能赎罪。”
言罢,他继续抬步,没有再给微浓劝说的机会。
两人如同进门时那样,一前一后地走出去,踏出蓬莱阁的门槛时,有些回忆毫无征兆地涌上微浓心头。魏侯京邸的心思各异,孔雀山上的相互扶持,还有猫眼河畔、黎都私宅两次助她逃跑……想着与原澈相识以来的点点滴滴、恩恩怨怨,微浓心中嘘唏不已。
当初谁又会想到,他们以后会成为夫妻呢?虽然,上苍早已注定了这段婚姻将有名无实。
“别送了,回去吧!”原澈朝她摆了摆手。
微浓点头说好,接过一盏宫灯递了过去,目送他走下台阶,不忘叮嘱:“你路上当心。”
原澈亲自接过宫灯,慢慢地埋头朝前走,灯火映照之下,唯有渐渐拉长的影子在一直伴随着他,飘飘渺渺、时隐时现,好似注定了他这一生的虚幻与孤独。
往事如浮云流水般划过眼底,他和微浓曾经拥有那么多回忆,可真正到了这一刻,他才意外发现令自己印象最深的,并不是在孔雀山上与她的朝夕相处。
而是在猫眼河畔,他送她离开的前一晚上,彼此曾说过的话:
“我不一定会娶到最喜欢的姑娘,但一定能娶到一个通情达理的世家小姐,再纳几个姬妾,儿孙满堂……若是运气好,也许还能三宫六院,万岁万万岁。”
“等你娶妻的那一天,或许我会偷偷溜来喝一杯喜酒,闹一闹洞房,看看新娘子到底美不美。”
“一定很美!我的眼光向来是最好的,真的。”
“真到了那一天,你会来吗?”
“那以后若是想你了,我就成婚、纳妾,一定要闹得天下皆知!”
……
回忆结束于她诚挚的眼泪和微笑,离开猫眼河的那天晚上,他目送她走远,看到她大力地朝他挥着手,口中无声地说着:原澈,再见。
真是绝佳的讽刺。
想着想着,原澈像是梦游之人惊醒过来,猛地停下脚步。他转身看去,但见蓬莱阁门廊之下,灯火阑珊,伊人仍旧站在原处目送着他,身影独立于夜风之中,不曾离开。
原澈霎时心潮涌动,转头看了一眼旁边高耸入星云的揽月楼,卯足劲头用他沙哑的嗓子大喊:“微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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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他已经走了太远,声音又太粗哑,饶是他竭尽全力地喊出声,微浓仍旧没有听见。她还以为他是欲向她再次道别,遂又笑着挥了挥手,一如猫眼河畔的那一晚,只是道别,仅此而已。
原澈突然觉得嗓子很痛,心里很难受,浑身都像脱了力气一般。他不无失望地叹了口气,改用很小的声音喃喃自语,唯有他自己才能听到说了些什么。一句话,六个字:
“我们晚点成亲。”
送走原澈,微浓也没什么胃口用晚饭,最终在宫婢们的劝说下才勉强吃了几口。她今日甫一进宫便与宁王博弈一番,晚上又和原澈说了半晌话,身心渐觉疲劳,便早早盥洗躺下。
她还是睡在上次住的那间屋子,位于蓬莱阁二楼,比着一楼稍显清静,窗外正对着那座揽月楼,也是上次云辰住过的地方。微浓睡前忍不住推窗看去,十层高的楼上暗淡一片,唯有每一层的八个角檐挂着点亮的宫灯,从这个角度看去,真正有一种接天揽月的气魄。
想起上次与云辰在揽月楼不欢而散,微浓叹了口气,关窗躺下。然而才刚睡着,她突然听到窗外传来一阵奇怪的动静,很轻很小,但很有节奏,“骨碌碌、骨碌碌”,像是车轮碾压地面的声音。
都这个时辰了,谁还敢在宁王宫里公然驾车?微浓心里这般想着,却懒得起来探究,遂翻了个身继续入眠。
可睡到后半夜,她再次猝然惊醒,因为她又听见了那阵“骨碌碌”的声音。她忍不住起身推开窗户,发现外头什么也没有,唯独能看到一队队禁卫军在来回巡逻,但是脚步轻得等同于无。
微浓只好关掉窗户,再次躺下。可是这一次,她再也睡不着了,脑海里全是那阵“骨碌碌”的声响,像是一个魔咒,让她分不清自己到底是真地听到了,还是产生了幻觉。
她被扰得睡不着了,遂披衣起身,持着烛台走下二楼,唤醒值夜的宫婢和太监:“你们夜里听到什么声音了吗?”
宫婢和太监均是睡眼惺忪,不明所以:“郡主指的是什么声音?”
“车轮声,”微浓试着模仿,“就是‘骨碌碌,骨碌碌’这种声音,很轻。”
宫婢和太监们对看一眼,纷纷摇头:“奴才(奴婢)们没有听到。”
一个宫婢好奇地问:“那声音是一直在响吗?”
“不是,应该是一阵阵的,时响时不响,没有什么规律。”微浓如实说道。
“骨碌碌?是不是郡主饿了呀?”另一个宫婢关切问道。
微浓被她逗出笑意:“肯定不是,是真的有声音在响,吵得我睡不着。”
几个宫人都是听得一头雾水,一脸茫然的模样。唯独一个太监睁了睁眼睛,似乎突然想到了什么。
他这细微的表情自然逃不过微浓的目光,后者立刻问他:“你知道是什么声音?”
那太监尴尬地挠了挠头:“没……没有,奴才不知道。”
这分明是心虚的表情,微浓故作威严之色:“怎么?你有事瞒着本宫?”
她从不在宫人面前自称“本宫”,这还是住进蓬莱阁里头一回如此自称。那太监吓得立刻跪在地上,哆哆嗦嗦地道:“不是不是,郡主恕罪……奴才只是突然想到,那声音会不会是……”
“是什么?”
“是老鼠……”
微浓半信半疑:“若只是老鼠,你为何如此心虚?”
“郡主,他不是心虚,是害怕。”一个宫婢适时出言替他解释:“他是咱们蓬莱阁的洒扫太监,阁楼里若是有老鼠,便是他差事做得不牢靠……尤其还吵醒了您,恐怕他挨板子罚月俸都是轻的,重则丧命都有可能。”
经这宫婢一说,那太监哆嗦得更厉害了,连连朝微浓磕头:“郡主饶命,郡主恕罪!”
原来如此,微浓笑自己变得太多疑,不禁揉了揉额头,道:“听你这么一说,的确有可能是老鼠啃东西的声音,今夜太晚了,明日一早你们想想法子吧。”
“是。”几个宫人异口同声。
微浓遂打了个呵欠,径直返回二楼屋内,第三次躺下。只可惜此时天色已然蒙蒙亮,她虽疲倦至极,却再也没有睡着。
翌日一早,她的精神明显不济,宫人们也侍奉得战战兢兢。早在微浓上次住进蓬莱阁时,宁王宫里便有人传说,这位从燕国来的烟岚郡主脾气暴躁、凶悍非常、毫无教养,敢在圣书房与王上拍桌子对骂。
所以当宫中隐隐传开风声,说烟岚郡主要嫁给魏侯世子,且这两人即将成为新朝开国帝后时,大家都觉得他们两人是绝配,必将闹得家宅不宁、宫里鸡飞狗跳。
因着这个坏名声已经传开,蓬莱阁里的宫人都是胆战心惊,见她昨夜睡得不好,众人连忙展开了抓老鼠行动。这一整天里,蓬莱阁上上下下想尽了无数办法,折腾得人仰马翻,却连一只老鼠的影子也没看到。而且,众人都声称没有听到任何奇怪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