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日下午,驸马明重远进宫来接金城公主,微浓才将金城有孕之事真正坐实了。赫连王后因此笑得合不拢嘴,还专程将太子和微浓召去凤朝宫,只为宣布这一喜讯。
明重远见微浓前来,再次为上午撞车的事情连连致歉,微浓心里揣着事,便应对得有些漫不经心。
赫连王后见状却会错了意,不禁笑着调侃:“东宫也该添位嫡子了,太子妃可得上心。”
微浓闻言表情很是意外,进而尴尬。太子聂星逸倒是反应极快,忙笑回:“母后宽心,儿臣这不正在努力么。”
一句话,惹得众人一阵发笑。可微浓笑不起来,她想起今日所见所闻,再瞧瞧明重远那张看似文弱的面庞,实在无法与他同坐一室,连虚与委蛇都觉得恶心。
“如此好消息,公主不去禀报王上吗?”微浓淡淡问道。
此话一出,殿内的笑意戛然而止。众所周知,燕王正为了聂星痕的伤势而一筹莫展,即便是眼下添了个外孙,恐怕也不能弥补他即将失去爱子的痛苦。
聂星逸见赫连王后蹙了眉,立刻轻咳一声,笑着转移话题:“你都嫁进来几个月了,怎么还改不了口?该称‘父王’!”
微浓抿唇不接话。
眼看气氛又将凝滞,金城公主忙接过话茬,对微浓笑回:“王嫂说得对,如今父王正值难过之时,也许这个好消息能令他欢喜起来。或者还能为二哥冲一冲喜……是我糊涂了,总想着会让父王难受,还没敢去说。”
金城公主这一番话,让微浓重新开始审视她。犹记得四年前在燕王宫初相识,金城还是个刁钻任性的小公主,曾对刚刚认祖归宗的自己冷言相待。而今四年转眼即逝,当初那个娇生惯养的天之骄女,眉目间的骄纵已尽数褪去,化作了温婉恭良,且已懂得察言观色、适时解围。
好似人人都是越变越好,唯独她夜微浓越活越倒退,越活越憋屈。
只这闪念的功夫,但见金城公主已起身向赫连王后告辞:“母后,儿臣这便去将好消息禀报父王。”
赫连王后没拦着,笑吟吟回道:“快去吧!记得宽慰你父王几句。”言罢又看了微浓一眼,笑问:“太子妃这会儿有工夫吗?陪金城一道去吧!”
这话的意思很明显,赫连王后想单独留下太子与驸马。微浓今日极端厌恶这些场面功夫,便也不想多做逗留,顺口应承下来。
赫连王后笑着目送女儿和儿媳离开,才转而看向明重远,问他:“你今日去璇玑宫了?”
“是。”明重远见赫连王后敛去笑容,便也整肃神色,回道:“为公主祈了福,还见着了太子妃。”
“这么说,她的确是在璇玑宫?”赫连王后呢喃自语。
聂星逸便接话:“母后,都说了您是多心。她今日去璇玑宫,儿臣是派人跟着的,不会出岔子。”
赫连王后瞥了他一眼:“如今关键时刻,不能怪母后多心。我瞧你是一头热乎,她对你倒是冷淡得很。”
聂星逸被戳中心事,又碍于明重远在场,不好多说什么,只道:“她那种性子,对谁都是如此。对儿臣……已足够尊重了。”
赫连王后也不想在外人面前说太多,便点了点头:“嗯,你有分寸就好。如今她是长公主之女,咱们总得给长公主和定义侯面子,只要她谨守本分,性子冷淡一些也没什么。”
赫连王后这番话,表面上是说给太子听的,实则也是刻意说给明重远听的。她知道,如今明府上下都在为太子娶正妃的事情而耿耿于怀。她当面将此事挑明一半,也是想让明重远知道,暮微浓是燕王选的,其身份是燕王给的,背后又有长公主撑腰,自己作为明丹姝的姨母也是无能为力。
果然,明重远听见这番似是而非的宫闱秘辛,识趣地没有多问,还主动转移了话题:“对了,家母近来受寒身子不爽,思念良娣甚深。若是东宫无事,还请母后与殿下通融通融,许良娣回府探视一日。”
赫连王后听说是亲妹抱恙,也理解这份思女之情,当即允准道:“今日已是腊月二十八了,待过了正月初三,便让丹姝回去一两日吧!如今天气严寒,照顾好你母亲。”
一个时辰后,明重远携金城公主离宫返回公主府。燕王对金城公主有孕一事并未表露过多欢喜,但也赏赐了不少珍品及药材,叮嘱她好生将养。
金城公主有孕、楚地成功平乱、敬侯遇刺重伤、气候严寒异常……时日便在这喜忧参半中惶惶度过,一转眼,隆武十八年已然逝去。
正月的炮竹声中,聂星痕依旧人事不知、生死未卜。
初五,明丹姝得准回了一趟明府,探望病中的母亲。赫连夫人是从前坐月子时疏忽大意,落下了腰疼的毛病,每到刮风下雨便疼得厉害。今冬严寒,她更是疼得难以行走,只得卧榻养病。
自从去年九月赫连夫人进了一次宫,她母女两个便再也没有见过面,少不得要说些体己话。今日接财神,明相去族里主持接财神的仪式,不在府中;赫连夫人又有午憩的习惯,饭后明丹姝便安顿母亲歇下,随即去找明尘远。
即便她这位二哥与家里闹得再僵,过年还是会回来的。好不容易见着他一面,她迫切地想要知道聂星痕的伤势。
来找明尘远时,他的屋门是敞着的,但明丹姝还是抬手敲了敲门,才迈步进来。
明尘远正在翻医书,屋里皆是摊开的书籍,三三两两散落各处。午后日暖,他手执一本医书站在窗畔,沐浴于金色的日光之中,那俊逸而认真的样子有一种允文允武的气质。
明丹姝觉得,明尘远比大哥长得更像父亲,性子也更加敢爱敢恨。也许正是因为如此,他才会被母亲深深厌憎。这份厌憎之中,或许是有那么一点点的担心,担心他将来的成就会超过嫡子吧。
见明丹姝主动前来,明尘远只是抬目看了她一眼,并没有主动搭腔,继续埋头翻书。
明丹姝情知他是为聂星痕的伤势着急,便先开了口:“你又不是医者,翻这些书能顶什么用呢?您有这闲工夫,不妨去找找幕后凶手。”
明尘远闻言也不与她客气,反问:“大小姐如今是站在哪一边?”
明丹姝神色一凝,再是一黯,也反问一句:“你说呢?”
明尘远知道太子大婚那日她与聂星痕相约之事,也知道聂星痕承诺过她什么,遂道:“那你应该猜得到,幕后凶手是谁。”
明丹姝想起前几日套过太子聂星逸的话,便低声轻回:“他是可疑,但我还不能确信。”
“那我给你出个主意。”明尘远阖上手中医书,斟酌着说:“你今日回去东宫,假作知情的样子给太子透个底,就说殿下的伤情有转机。”
“转机?什么转机?”明丹姝双眸一亮,连忙问道。
明尘远隐晦地道:“你若知道得越多,被套出的话就会越多,反而显得刻意了。只这一句便已足够,后头的事情,我来安排。”
明丹姝有些疑惑,但还是点了点头:“听二哥这话的意思,他……保得住性命?”
“多方都在努力,但愿能有个好结果。”明尘远叹了口气:“如你所言,医治上我操不了心,还是操心凶手吧。”
“那你方才还翻什么医书?”明丹姝更加疑惑。
“翻给外人看的。”明尘远神情如常,话语却有些讥嘲:“或者说,是翻给父亲和大哥看的。”
明丹姝顿时沉默下来,她觉得这个场景异常讽刺。须知她与明重远一母同胞、都是嫡出,从小兄妹感情深厚;而明尘远是庶出,行为又离经叛道,她向来对他嗤之以鼻。
然而终有今日,她背弃了父亲和同胞大哥明重远,选择与明尘远站在同一战线,还要算计自己的夫君和姨母。
可见人与人之间,哪怕是再亲近的关系,都并不如想象中牢靠。
突如其来的惶恐与担忧淹没了明丹姝,她不禁又问:“二哥,倘若此事真得牵连到咱们明氏,你……会坐视不理吗?”
明尘远闻言不答,反而笑问:“难为大小姐称呼我一句‘二哥’。”
明丹姝故作没有听见:“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倘若此次牵连到明氏,对你我也没什么好处。”
“大小姐若有所顾虑,就不要选择殿下,回去继续做你的太子良娣,既安稳又风光。”明尘远做出逐客的样子,坐下来继续翻看医书:“不送。”
明丹姝见他一直是爱答不理,终于恼了:“明尘远,我也将丑话说在前头,我帮的不是你,是他。若是此次他能活,最好;若是他……死了,你我还是如从前一样,形同陌路吧。”
“放心,不会牵连大小姐的。”明尘远头也未抬一下,双目落在医书上,勾笑轻嘲。
明丹姝冷哼一声,转身欲走,却听明尘远又在她身后续道:“魏良媛已收为己用。还有,日后若需传递消息,可将字条放在你流云殿前头的花圃里,第二或第三盆槌柱兰中。”
这看似轻描淡写的两句话,实在是带给明丹姝极大的震撼。她转头再看明尘远,见对方一副不曾开过口的样子,仿佛是在告诉她:我可什么都没说过。
明丹姝心头有千万问题想要询问,可明尘远只是蹙眉翻着医书,装作认真钻研,根本不再看她一眼。
明丹姝便也负气不再多问,径自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