淑妃并不笨,只不过因为过于显赫的家世,和自小养成的骄纵,让她没必要去谨小慎微,事事揣摩。
此事看着眼前的一切,她立刻就明白了过来。
外面登基的,不是她的掌中宝,而是德妃的儿子。
那个被她和她的家族,视作眼中钉肉中刺的胶东郡王东方白!
看着德妃依旧一脸从容镇定的样子,和当初一样让她恨得牙痒痒,淑妃哼了一声,“你很得意?”
德妃平静地看着她,“难道我不该得意吗?”
“你们就算在城中一时成功又能如何?我父亲和萧凤山还有数万精兵在外,还有这势力庞大的满朝勋贵,哪个服你?”
淑妃也的确聪明,立刻就从慌乱中回过神来,并且迅速找到了可以让自己寄托希望的理由。
德妃摇了摇头,“你所说的那满朝勋贵,都死在太子安排的死士刀下了。”
她看着陡然愣住的淑妃,继续道:“至于英国公和萧凤山,我们等着看吧,看看他们到底是何下场。”
“而我今日来,不为别的,就是想亲口告诉你,我赢了。”
德妃的脸上不见喜怒,眼中仿佛掠过了这宫中十几年的风雨,似自言自语般轻声道:“那个被你轻视、被你欺辱、被你视作眼中钉的来自泗水州小县的姑娘,赢了。”
说完,她转身便走,如同一场毫不留恋的告别,又像是向着一个华美崭新的舞台奔赴。
“封锁昭阳宫,一应待遇不减,等候发落。”
刚走出几步,冯秀云快步从门外走来,带着如释重负的轻松,“娘娘,方才宫外传来消息,临江郡王已被擒获,正押送入宫。”
德妃点了点头,回头看着愕然呆立的淑妃,微微一笑,“姐姐,你看你抢了我的镜子,我却把你儿子给你送来了。”
淑妃扑通一声跪在地上,低下了从未低下的头颅,“妹妹,求求你,不要为难绍儿!姐姐.哦不,臣妾求你,饶了绍儿吧!太后娘娘,求求你”
德妃的脚步,却并未因这些话有过半分停留。
淑妃快步追出去,却被禁军将士持矛拦住,只得无力地嘶吼着。
但是,权力的战场上,何曾有过温情的落脚之地。
易地而处,德妃和东方白的下场只会更惨。
但此刻的淑妃,却想不到那些,只是哭嚎着,求饶着,仿佛这样就能缓解掉自己内心极端的无助和慌乱。
听着身后的哭喊渐渐远去,德妃轻声道:“秀云,你希望我杀了他们母子吗?”
冯秀云却没敢接这个茬,“娘娘统领后宫,如今更是垂帘听政,自有统筹,秀云不敢妄言。”
德妃又问道:“如果我把这个决定权交给彘儿,那你希望他怎么做?”
她问完便接着一笑,“算了,这样更是难为你。那如果是高阳呢?你觉得他会怎么处理这个问题?”
冯秀云想了想,低声道:“囚于后宫,厚赏恩遇,数年之后,平静离世。”
德妃扭头看着这个自己曾经的贴身女官,长长地叹了口气,“你今日也辛苦了,回去好好陪陪高阳吧。”
冯秀云轻轻一福,“娘娘,今日终究是大喜之日,您勿要因为这些事情伤神。”
“我知道的。”
德妃转过身,伸手很没有上位者架式地和冯秀云轻轻抱了一下,送别了那段相依为命的岁月,转身朝着长乐宫走去。
长乐宫,一个个如今被罚在后宫各处做苦役做杂役被欺辱的宫女和内侍忽然从各个角落被找了出来,在胆战心惊的惶恐揣测中听到了胶东郡王正位天下,德妃娘娘荣升太后,垂帘听政的消息。
霎时间,头顶乌云尽散,胸中委屈奔流。
他们喜不自胜地被内侍们恭敬地请回长乐宫,换好了原本的宫服,等待着他们的主子回到她忠诚的宫殿。
当德妃的身影出现在长乐宫的门口,齐齐的朝拜声响起。
“拜见太后!”
一如往昔,又不同于往昔的齐声高呼,在激动中响起,好似欢迎的锣鼓。
德妃走到宫门之前,望着俯身下拜的熟悉身影,稍微愣了愣神,而后,在所有人的震惊中,反而朝着他们缓缓一拜。
以后宫绝对至尊的太后之位,朝着一帮后宫之中地位最低的宫女和内侍拜了下去。
“当日事发突然,未能带你们脱困,让大家受苦了。希望大家,见谅。”
德妃的声音带着一丝沉重的歉疚,传入众人的耳中。
长乐宫中,一个个宫女和内侍登时眼眶通红,甚至有直接哭出声来的。
“娘娘切莫如此!当日之事,奴婢绝不曾对您有过半句怨言!”
“娘娘折煞奴婢了,事发突然,娘娘亦是自身难保,岂能苛求他事。”
“奴婢受娘娘大恩,纵万死犹未悔,区区小事,何堪一提!”
一帮宫人纷纷开口,用言语为外人描述着长乐宫过去的繁荣与默契。
为奴已是不幸,但能得遇这等明主,便能慰藉平生。
德妃走入宫门之中,扶起手边的一个人,温柔地朝着众人笑着,“深秋虽寒,但六宫之中,今已春暖花开,诸位且与本宫共赏之。”
“谢娘娘!”
整齐的欢呼声过后,德妃一个个看过众人,忽然眉头轻皱,“袁嬷嬷呢?”
众人面面相觑,一个与德妃更熟稔些的宫女开口道:“娘娘,自从当日事变,袁嬷嬷就不见了踪影。后来我们也被发配各处苦役,更不知袁嬷嬷去向了。”
德妃心头黯然,轻轻摇头,“此事不怪你们。”
走入宫中,那些破败和杂乱正在被内侍和宫女们以极快的速度收拾着,相信很快就可以恢复原本的样子。
但有些人还能否再回来呢?
那个一直陪伴在自己身边,为自己挡下了无数明枪暗箭,是奴仆亦算师长的老妇人;
那个鼓励自己为彘儿争取皇位,并且辛苦奔走,殚精竭虑的老妇人;
在自己终于取得了胜利之后,却不能共同分享这份喜悦,一起品尝胜利的滋味
“娘娘!”
耳畔响起一阵轻呼,坐在院子中等着众人拾掇长乐宫的德妃摇头苦笑,自己这是累着了还是思念过剩,居然都幻听了。
“娘娘?”
德妃猛地抬头,瞧见袁嬷嬷正微笑着站在一旁。
她的眼里,骤然被惊喜之色填满。
一番令人欣慰的重逢之后,袁嬷嬷被德妃牵着手,缓缓说着经过。
“当夜娘娘离宫,奴婢得知有变,便躲了出去,但是宫门封禁,奴婢虽然有些拳脚功夫,但终究敌不过那些禁军,没办法逃出宫去,只好在宫中四处躲藏,好几次都险象环生,差点被捉住。好在御膳房的管事曹杰曹公公伸出援手,将奴婢藏在了御膳房里。”
“曹杰?御膳房?”德妃一挑眉,暗自记下了这个名字。
“是啊,奴婢起初也不知道曹公公为何要冒着这么大的风险救下奴婢,后来一问才知道,曹公公早已仰慕公子,感念其恩德,故而才鼓起勇气将奴婢藏了下来。奴婢就在御膳房中的一处库房中,躲到了现在。”
又是高阳么.德妃的心头感慨万千,颔首轻笑道:“嬷嬷能够回来,本宫当真是高兴至极,如今诸事繁多,还要有劳嬷嬷多费心。”
袁嬷嬷站起身来,朝着她恭敬一拜,“奴婢还未参见太后娘娘呢!”
德妃笑着伸手扶她,而袁嬷嬷望向她的脸上,也露出了欣慰至极的笑容。
——
后宫深处,有一排普普通通的排房。
逼仄,阴暗,压抑,还带着几分本不该存在于皇宫之中的脏污。
这排房深处,那间条件最差的房间里,浓浓的药味和沉积散不掉的臭味交织在一起,裹住了躺在床上的那个老人。
“狗东西!滚起来吃药了!”
一个内侍一脚踹开房门,皱着眉头,捏着鼻子走入了房中,将一个药碗重重搁在床边的柜子上。
厌恶地看了一眼床上的老人,他哼了一声,抄起棍子就抽在了老人的身上,“跟你说话呢!聋啦!”
看那顺手且熟练的姿势,想来早已不是第一次这般了。
“公公.息怒!”
老人沙哑着开口,强撑着起身,艰难地够着药碗端起,送到嘴边,缓缓喝着。
那内侍看着他的样子,忽然伸出棍子在碗底一捅,原本平缓流动的药汤登时一涌,在将老人前襟洒得到处都是之余,还让老人被狠狠呛了一口。
看着老人无助急咳的凄惨样子,那内侍哈哈大笑起来,却没注意到几个身影已经快步冲到了门外。
“甘霖娘!”
靳忠瞧见眼前一幕,气得七窍生烟,一个箭步上去,直接将那内侍踹翻在地。
“反了天了,咱家是董公公的人!你们这些狗奴才好大的胆子!”
那年轻内侍没看清来人面孔,尖着嗓子大喊起来。
“董你娘!”王德手刃了杜钰,眼下正是气势正盛的时候,抄起棍子就砸了下去,几下之后,那内侍就只能瘫在地上无助呻吟哼唧着了。
“住住手!”
一旁的床上,传来老人一声低低的呼唤。
靳忠和王德等人,连忙停住动作,跑到了床前。
“义父。”
“义父!你怎么样了?”
高益被众人扶坐起来,浑浊的老眼借着昏暗的光线终于看清了靳忠的面孔,神色登时写满了担忧,“你怎么回来了?”
靳忠笑着道:“义父!事情已经办好了!夏公子带着胶东郡王和德妃娘娘兴兵起事,如今已擒获太子,控制京城,胶东郡王已经登基称帝了!”
高益陡然愣住。
靳忠接着道:“义父,我们就是来接您出去的,这些日子您受苦了!”
这话说完,几个义子都是眼眶泛红。
而后众人七手八脚地帮高益换上了准备好的干净衣服,然后将他抬出去放在了门外的轮椅上。
久违的天光照在这位崇宁朝声名最盛的大太监身上,仿佛一切都在这一刻重新回来了。
但那累累的伤痕,凌乱的须发,却在无声提醒着,有些东西,终究不会再回来了。
比如他曾经还算康健的体魄。
比如他的陛下。
“义父,今日新君初立,您当日救下娘娘,立下如此大功,又受了这般大罪,想必娘娘必有重赏。”
高益却摇了摇头,虚弱而缓慢地道:“你们几个此番想必都立了些功劳,哪怕没有立功的,未来也能因为这层关系,能在宫里宫外有所重用。但不论如何,切莫忘了,我们是奴才,伺候主子是天经地义的,更不能居功自傲,甚至跟主子去邀功计较什么。咱们是奴才,忠心是本分,为主分忧,为主解难,哪怕关键时刻,为了主子献出自己的性命也当在所不惜。过去的事情,不要再提了。”
靳忠等人正要躬身答应,一个温柔却坚定的声音在一旁清晰响起。
“高公公不提,本宫来提!”
一听这声音,靳忠登时吓得跪在地上,王德等人也赶紧跟着跪下。
只见德妃牵着东方白,缓步走了进来。
高益连忙挣扎着想要起身,被德妃制止,“高公公有伤在身,不必拘礼。”
高益连连摆手,“此间污秽,娘娘和陛下万金之体,岂能”
德妃摇着头,没有争论什么,目光在高益的脸上、脖子上、手上的伤口上掠过。
高益默不作声地将手收回了袖子里。
德妃朝着他恭敬一拜,“多谢高公公当日相救之恩!”
东方白站在身旁,也一板一眼地朝着高益行了一礼,“多谢公公相救母后。”
高益急得不行,想要跪地连称不敢,又碍于腿脚之伤,实在不便,这位伺候了崇宁帝几十年都没出过岔子的神人,在这一刻窘迫得苍白的脸上都变得通红。
德妃开口道:“高公公不必谦虚,若无你当日之举,岂有我们母子二人今日之事,这一拜,于情于理,你都当得。”
她看着那些伤口,柔声道:“这些日子,让你受苦了,但好在,我们成功了。”
原本还在喜悦中的高益,被这一句话弄得骤然破了防,心底一直死死压抑的对先帝的思念瞬间澎湃起来,老眼通红,抽泣了起来。
德妃平静地站着,没有催促,也没有多余的安慰。
老泪纵横的高益抬起头,“娘娘,老奴想去给先帝上一炷香,不知可否?”
德妃点了点头,“好。”
——
刑部,大牢。
一个身影快步走了进来。
来到了大牢深处的一间牢房里。
“王大人,就是这儿了。”
“好,此番若是成功,必有厚报!”
“哎,小的受过大人恩典,自当回馈,只求此事不要被外人所知。”
“放心吧,今日那些人正忙着收拢权力,一时间怎么会想到这些小事,放心去吧!”
“那王大人请自便。”
牢头离开,王若水深吸一口气,推开牢门走了进去。
牢房的角落里,盘坐着一个老人。
王若水来到他跟前,朝着他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轻声道:“卫老。”
卫远志睁开眼,平静的眼神里露出浓浓的不齿和厌恶,冷冷道:“王尚书又来劝老夫向弑君逆贼投诚的?”
出乎他意料的是,王若水竟扑通一声,跪在了卫远志的跟前,“求卫老救我!”
卫远志被整不会了,疑惑地皱了皱眉,“王若水,你失心疯了不成?”
王若水连忙道:“好教卫老知晓,今日胶东郡王在城中起事,占领宫城,擒获太子,登基继位了。小人的确卑鄙,但这些日子也曾从中转圜,保住了卫老您和您一家老小的性命,如今若教夏公子或陛下知晓真相,小人一家数十口老小绝无幸免之理!求卫老救我!”
说完,他不住磕头,磕得地上青砖梆梆作响。
卫远志被这个消息一下子打蒙了,沉浸在巨大的震撼中,胶东郡王胜了?
如此局面,他怎么翻过来的?
外有英国公的强军,内有萧凤山的压制,这根本就不可能啊!
可王若水不至于这样来骗他啊!
他想来想去,最终只想到了一个原因:夏景昀。
那个屡创奇迹,屡屡将不可能变为可能的奇男子。
但是,就算是他那样的人,也没法办到这样的大事吧?
王若水脑袋都磕懵了,眼冒金星之余,偷摸一瞥,却发现卫远志两眼发直,竟然在走神!
“卫老!求求您救救在下!在下阖家老小的性命,皆握于您手啊!”他的哀求将卫远志从出神中拉了回来,他看着跪在自己面前的男人,一时在心头生出许多感慨。
曾经他们互不相识,曾经他们是亲密的战友,曾经他们也反目成仇,但就如王若水所言,他关在此间并未身死,在外无助的阖家老小若真蒙了此人保全,自己的确应该有所回报,毕竟以王若水之地位,在他入狱之后,要将他弄死,要将他弄得家破人亡,简直易如反掌。
他不曾知晓王若水曾经在朝堂之上说出的那些话。
而这,也是王若水敢来找他的底气之一。
“你想我怎么帮你?”
一听这话,王若水登时欣喜若狂,直接道:“卫老届时只需向陛下和公子以及娘娘陈述,就说当初你我在突逢大变之际,便私下商议,由我去投靠新君,以稳固权力,从而能够设法保全麾下势力,以待天时。在下之投诚,乃是演的一出戏,而非真正的投诚。”
他说完又补了一句,“在下知道,卫老一生刚正,在下之行径着实卑劣,但在下仅仅为了自身前途,做了一个错误的选择,并未曾为恶!还望卫老体谅在下家中老母幼子,救我一救!”
说完,他又磕起了头。
一下一下,闷声阵阵。
今日哪怕是磕得头破血流,也好过明日人头落地!
卫远志叹了口气,正要开口,一个清朗的声音缓缓响起,“王大人,无需如此麻烦,本官可以给你指一条更简单的路。”
王若水悚然回头,登时魂飞魄散!
只见一身青衫的夏景昀,不知何时,已经走到了牢门之前。
你不是应该在欣喜若狂地享受胜利吗?怎么有空跑到这样的地方来!
那自己刚才那些话
王若水颓然跌坐在地,三魂七魄去了一半。
夏景昀居高临下地看着王若水,神色平静,心头颇为遗憾。
尤其是有了卫远志、邢师古等人做对比,这位受他恩惠最深的礼部尚书却选择了一条最让他不齿的路。
可恶、可悲、可惜。
他摇了摇头,没再搭理王若水,而是径直走到卫远志身旁,温声道:“卫老,你受苦了!”
卫远志看着夏景昀,心头的猜测得到了证实,震惊不已,“你你是如何做到的?”
夏景昀微微一笑,“此事稍后再与卫老细说,如今朝堂初定,诸事繁多,接了你,我还要回侯府处理事情呢!”
卫远志这才反应过来,连忙道:“哎呀,既然这么多事情,我一个老头子,怎当得起你如此费心啊!”
夏景昀轻声道:“人是一切事情之中最根本的,我们不能亏待任何一个对我们不离不弃之人。曾经做不到也就罢了,如今做得到了哪儿还能让你们多受半点委屈。”
卫远志眼眶一红,只觉得一切都是值得的,心中亦生出了一种士为知己者死,愿为陛下捐躯的感动。
而王若水则是身子一颤,很显然,他就是那个可以被亏待的人。
片刻之后,坐在马车上,卫远志看着亲自护送他回府的夏景昀,终究还是没憋住好奇,开口问道:“夏郎中,你饶了王若水了?”
夏景昀摇了摇头,“这等事情岂能饶恕。”
“那?”
“我给了他两个选择,一是被我杀了,当做典型。二是去北梁,投奔梁帝。”
卫远志眼睛一瞪。
“他选了第二条。”夏景昀微笑着挑开侧帘,看着北方的天,“这样的人,对北梁会是一个好礼物的。”
卫远志看着眼前的年轻人,心头生出一阵感慨和无力。
刚刚拿下这样的胜利,绝大多数人都会沉浸在胜利的喜悦中,至少许久才能平静,但他却已经开始思考另一个层面的东西了。
关键是,他才二十岁啊!
相比起来,自己这大半辈子就像是活到狗身上去了。
将卫远志送回,夏景昀回到了久违的江安侯府。
刚走入侯府大门,就看见陈富贵朝他歉意地抱拳,“公子,是我无能,还是让玄狐跑了。”
当时巡防营骤然袭击黑冰台,胜局抵定之后,陈富贵便亲自去追杀见势不妙转身逃窜的玄狐,直至此刻方才回转,却没想到带回的结果却并不如意。
夏景昀说不失望是假的,但也没办法,只得反过来安慰陈富贵,也是安慰自己道:“玄狐执掌黑冰台这种密谍机构多年,岂能没有些本事和后路,能当场抓住固然好,抓不住也是没办法的事,不必过于自责。”
“有黑冰台的人手,有皇帝授予的特权,他才是危险之人,如今的他,不过是个有些个人勇武的武夫而已,不足为虑。”
陈富贵自然听得出夏景昀言语中的安慰之意,但他更知道,像玄狐这样一个熟知许多隐秘,又拥有着诸多暗线的人,一旦逃脱,是有多么危险。
他再度自责起来,若是先前那一枪再快些,那堵墙翻得再麻利些,就能够将这条毒蛇彻底抓住了。
夏景昀拍了拍他的肩膀,走到门口,“真的不必多想,去将太乙真人请来。”
很快,大袖飘飘的太乙真人便来到了夏景昀的面前,看着端坐在椅子上的夏景昀,身子一矮,那股仙风道骨的气质登时消散不见,化作了市井常见的谄媚和谦卑,“小的拜见大人!恭喜大人,大事得成。”
夏景昀先前稍稍晾了一下太乙真人,并未站在门口迎接,此刻见他没有居功自傲,老实听话,便一边吩咐他坐下,一边起身亲自为他端上了一盏茶,吓得太乙真人一弹而起,“大人切莫折煞小的!”
虽然这事儿他有功劳,但目睹了夏景昀的一部分谋划之后,他现在可是对夏景昀彻底服气了,一点背叛甚至于骑墙的念头都不敢滋生。
能够老老实实给这样的人物当条狗,不是屈辱,而是幸运。
夏景昀轻轻笑了笑,“不是折煞,这是你应得的。而且你应得的,不止这一盏茶,还有无尽的荣华富贵。我这个人,没别的优点,但有一点是世人皆知的,那就是厚道。”
老子信了你的邪.太乙真人在心里腹诽一句,但同时也是实打实地高兴,连忙躬身道谢。
“好了,多的话,现在就不说了,要劳烦你多等两日,一切等到登基大典之后,再行安排。”
他笑着道:“不必着急,也不必忧虑,你看我现在也就是个四品通议大夫。”
太乙真人连称不敢,但夏景昀的话也确实打消了他的担忧。
毕竟夏景昀立下如此惊天大功,不可能不加封吧?
他都还没加封,自己确实也没必要担心朝廷会卸磨杀驴,或者翻脸不认账。
就在这时,一个商至诚的手下快步跑来,“夏大人,统领让我来禀报您,太子醒了。”
夏景昀一挑眉,伸手摸了摸怀中的一封信纸,起身快步朝外走去。
陈富贵微微愣了一瞬,立刻跟了上去。
刚走出两步,夏景昀忽然停步回头,看着太乙真人,“走吧,一起。”
太乙真人一愣,连忙跟上,同时在心中为太子默哀。
杀人莫过于诛心。
你惹这大魔头干啥啊!——
约莫一刻钟之前,宫城,重重禁军值守的一处偏殿中。
睫毛轻轻颤动,而后一双眼睛睁开了来。
醒过来的东方明只感觉浑身酸痛,想伸手挠一下,抽了几下抽不动,这才发现自己竟然被绑住了!
他是堂堂天子,谁敢绑他!
他神色猛然一变,这才打量起周遭,发现自己已经不在之前的偏殿,而是在另一处不知道的偏殿里。
一旁,同样被五花大绑的董良还在闭着眼睛昏睡着。
他直接一脚将董良踹醒,董良睁眼,也经历了一番和东方明同样的迷惑到惊惶的过程,然后猛地尖叫起来,“来人啊!来人啊!”
东方明没有制止他,在发现自己身陷囹圄之后,他那一身因为登临至尊而自然滋生出来的狂妄跋扈和浮躁反而消失了不少,整个人也开始变得冷静了些许,开始分析起了现状。
他是皇帝,是这座庞大宫城的主人,按理说是绝对不可能有人敢对他下手的。
但他却的确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这就说明他的皇位可能出了变故。
他慢慢回想着昏迷之前的记忆,很自然地怀疑起了太乙真人。
但是,他们也就一对师徒,殿外还有禁军把守,他们凭什么能够做到这些呢?
他的脑海中,生出一个念头,莫不是太乙真人用神通将自己二人挪移出了皇宫?
不过,无论如何,确实要先明确自己的处境,才能有下一步的动作。
所以,他并没有制止董良看似愚蠢的叫嚷。
很快,房门被打开,从门缝中,东方明瞧见了一处熟悉的殿宇一角,确认了自己还在皇宫之中,心头巨震。
商至诚迈着步子走进,淡淡道:“殿下醒了?”
殿下?东方明愣了。
旋即才反应过来商至诚已经被自己解除了禁军统领之责,本该被拒绝在宫城之外的他怎么会出现在皇宫之中,还如此堂而皇之?
东方明想到了一个极其可怕的可能,浑身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
“大胆!”董良还没反应过来,“安敢对天子不敬!还不速速给陛下松绑!”
商至诚轻蔑地看了董良一眼,然后看着东方明,“请殿下委屈稍等一下,我没资格与你说什么,我们等一个有资格的人来。”
说完,商至诚转身离开。
“商至诚!你好个狗胆!咱家要诛你九族!”
董良还在叫嚷,但东方明已经木然呆坐,脑海中一片混乱。
没过多久,房门再一次被人打开,两个身影从门外走了进来。
夏景昀看着被颓然呆坐的东方明,微微一笑,“太子殿下,好久不见。”
董良看着这个英俊得不像话的年轻人,“放肆,此乃当今天子”
陈富贵一耳光扇过去,直接将其剩下半句话扇回了肚子。
夏景昀淡淡道:“让人把他交给靳忠,随他们处置。”
陈富贵拖着如死狗一般的董良,扔给了门外的禁军。
看着这一幕,彻底明白了眼下处境的东方明嗓子干涩地开口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很简单,我和阿姊带着彘儿,攻破了宫城,把你捉了,然后群臣跪拜,百官俯首,彘儿已经登基,成了新的皇帝。”
听到这个已经有了几分猜测的答案,东方明并不意外,但他依旧想不通,对方怎么可能做到。
所以,他摇头道:“不可能,你们能有几个人,朕外有巡防营,内有禁军,你们怎么可能做得到。”
夏景昀轻笑一声,“是啊,你外有巡防营,内有禁军,还有无数追名逐利的野心之人围绕左右,我们似乎并没有什么胜算。但是你忘了。”
夏景昀的脸色一肃,“我们有人心!你弑君篡位,大逆不道!凡有志之士,皆不愿为你所驱驰,凡有心之人,皆不齿为你之臣属,我等一举义旗,便有无数仁人志士,云集响应!你自以为的权势威望,在公道人心之前,不值一提,不堪一击!”
东方明冷哼一声,并未因为这句话有任何的波动,“不过是成王败寇的说辞罢了,这些话拿出去跟那些腐儒说说还行,在这儿与朕谈这些,不该是你夏高阳的本事。”
夏景昀摇头一叹,“是啊,在你们心中,道义永远敌不过利益,公理也总是会被强权凌辱。但你们却不懂,总会有些朴素的情感是我们斑斓人性之下最基础的底色,总会有一些道德与理想会让每一个有良知的人甘愿为之奉献一切,乃至于生命。”
“你觉得这是成王败寇之后的冠冕堂皇,那是因为你早已是一个泯灭人性,已经无法与一个正常人共情,更无法承认自己输给了那些你从来都看不起的东西。”
“哈哈哈哈!”东方明放声一笑,“朕还以为你能说出些什么,没想到竟然是这些话。我弑君又如何?你以为你们做的,又与我所作所为有什么不同吗?你不也一样是起兵造反,弑君夺位?不要自欺欺人了,就如你所说,天下自有公论!世间乌鸦,一般黑!”
夏景昀忽然笑了笑,“你要这么说的话,那就有点太瞧不起人了吧?”
他看着东方明,他要彻底打碎东方明的心智,用一场认罪伏法的审判,为彘儿的登基打下坚实的法理基础。
所以,他开口道:“今后史书会如何评价我,我不在意,但你确实注定要被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的。”
东方明嗤笑一声,“凭什么?就凭你一张嘴?你说朕弑君?可有证据?你兴兵造反,却是人所共知!届时史书之上,朕或许会被人怀疑,但你们却是板上钉钉的事。”
夏景昀没有回答,而是轻声道:“当时,副相萧凤山领兵平叛,弑君逆贼东方明猜忌臣僚,聚皇室宗亲、王公勋贵及其亲眷而囚之,东宫之中,一时人满为患,群臣敢怒而不敢言。”
东方明冷哼一声,“就这?”
夏景昀接着道:“而后,义军举义旗,攻占宫城,逆贼东方明见势不谐,竟命死士以刀兵逼迫,欲挟满朝宗亲勋贵以求退兵,然大势已成,此举无异螳臂当车,逆贼东方明竟丧心病狂,指使死士杀满朝王公为其帝位陪葬,义军及巡防营拼命救援,亦只救下十余位宗亲勋贵,余者皆葬身刀兵之下,火海之中。”
东方明陡然瞪大了眼睛,怒骂道:“夏景昀!你无耻!你卑鄙!”
夏景昀冷哼一声,“你弑君杀父,可谓无德,登基之后,好色荒淫,无心国事,可谓无才,如你这等无德无才之辈,背这口锅,也算是你为国朝做出仅有的贡献了!”
东方明虽然听不懂背锅的意思,但却知道,此事若是真的被扣到他身上,他在史书上的名声决计是臭了。
关键是,他还无从反驳!
当日囚禁这些宗亲王公的命令的确是他下达的,他已是百口莫辩。
更何况,夏景昀他们也不会给他机会反驳。
他怒视着夏景昀,如同一头愤怒的公牛。
但夏景昀的打击还在继续,他轻轻拍了拍手,太乙真人走了进来。
在东方明震惊的目光中,朝着夏景昀谦卑行礼。
夏景昀笑望着东方明,“逆贼东方明好色荒淫,入主宫闱,便逼迫凌辱先帝嫔妃,为了满足其不堪之欲,更召宫外道士,广求房中秘术,有游方道人号太乙者,便因之而入宫,为其传授房中之术,炼制增性之丹。”
说到这儿,夏景昀挠了挠头,看着太乙真人,“好像有点想不起来了,还有什么来着?”
太乙真人恭敬道:“他还命贫道为之搜罗利于练功之炉鼎,并且此贼还有不堪之欲,喜好熟美妇人,更对他人之妻妾有着难以启齿的欲念,欲问贫道可有能摄取人心或迷乱助情之术,以便其借机侮辱入宫问安之命妇。”
“你血口喷人!你无耻!你丧心病狂!”
东方明气得破口大骂,愤怒让他在地上疯狂扭动,如同一条搁浅的鱼。
他几乎可以想见这样的消息传出去,又有太乙真人这个被无数人知晓的他的亲信作证,必将会传得人尽皆知,并且无人怀疑。
他喘着粗气,杀人的目光,在夏景昀和太乙真人的身上流连,咬牙道:“朕的阿舅和英国公领数万精兵于外,待消息传出,我看你这些人如何守住这京城!”
夏景昀叹了口气,看着他,“听着吧,这就是我为你,也是为他们准备的好东西。”
说着他从怀中掏出那张提前写就的信纸,缓缓念道:
“先帝圣德在位,功格区宇,明照万国,道洽无垠而贼明乘藉冢嫡,夙蒙宠树,正位东朝,礼绝君上,凶慢之情,发于龆昪,猜忍之心,成于几立。贼吕如松、萧凤山交相倚附,共逞奸回。”
“先帝以王室不造,家难亟结,故含蔽容隐,不彰其衅,训诱启告,冀能革音。何悟狂慝不悛,同恶相济,终行弑逆,圣躬离荼毒之痛,社稷有翦坠之哀,四海崩心,人神泣血,生民以来,未闻斯祸。”
“先圣灵泽,结在民心,逆顺大数,冥发天理,无父之国,天下无之。今胶东郡王东方白,报父仇;辅国将军禁军统领商至诚、中护军将军岳平武,统劲卒;凤阳公秦宝林,起死士;朝野仁人志士,兴义兵;征虏将军巡防营统领杨映辉,明正德;齐心合力,肝脑涂地,擒贼明于宫中,正大义于京师”
“今贼明既得,然有贼吕如松、萧凤山逍遥于外,当传檄天下,聚天下有志之士共击之!志枭元凶,少雪仇耻!楼舰腾川,则沧江雾咽;锐甲赴野,则林薄摧根。谋臣智士,雄夫毅卒,畜志须时,怀愤待用。羽檄既驰,华素响会,以此众战,谁能抗御,以此义动,何往不捷!况逆丑无亲,人鬼所背.必如倾海注萤,颓山压卵,功成可期!”
“诸君或奕世贞贤或勋烈肺腑.今大势既成,威声已接,便宜因变立功,洗雪滓累;若事有不获,能背逆归顺,亦其次也;如有守迷遂往,党一凶类,刑兹无赦,戮及五宗。赏罚之科,信如日月。原火一燎,异物同灰,幸求多福,无贻后悔。书到宣告,咸使闻知。”
夏景昀蹲在地上,看着面色酱紫的东方明,轻轻抖了抖手中纸张,微笑道:“贼明,你以为如何?能聚天下众兵否?能流芳百世否?”
东方明猛地喷出一口鲜血,再度晕了过去。
夏景昀缓缓起身,忽然一把按住了太乙真人的肩膀。
太乙真人吓了一跳,惶恐道:“大人.”
“没事,腿蹲麻了,缓缓。”
一个时辰之后,加盖了皇帝大印和中枢印鉴的这篇讨贼檄文,便在一队队信使的马背上,随着今日中京惊变的消息一起,从中京城,传向了整个天下。